- 中國經濟發展的人口視角
- 蔡昉
- 11197字
- 2018-12-29 14:46:14
中國人口紅利消失及其對經濟增長的挑戰
一 早熟的人口轉變與“未富先老”特征
1.作為發展結果的生育率下降
人口學是門非常復雜的學問。在對人口學的研究中,我發現人口轉變理論非常重要。人口轉變理論是指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人口的結構、數量、特征發生幾個階段的變化。在國家發展最窮的時候,人口基本上處于“高出生、高死亡、低增長”階段,出生率很高,死亡率也很高,維持人口再生產很難,增長率是低的,這是第一個階段。隨著收入水平的提高,死亡率開始有所下降,但人們生育還有一個慣性,就變成了“高出生、低死亡、高增長”的階段,新中國成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是處在這個階段,很典型。當收入水平進一步提高,養育孩子的成本會隨之提高,與此同時養孩子的機會成本也提高了。機會成本就是指媽媽要外出工作,否則家庭生活水平就會降低,而婦女的就業、受教育程度提高也傾向于少生孩子,因此人口轉變就逐漸進入到第三個階段——“低出生、低死亡、低增長”階段。人類記載的文明到今天為止,我們看到的就是這三個階段。而且只要人均達到了相應水平,通常就會進入那個階段的人口轉變,掌握這些能夠幫助我們認識人口問題。
人口問題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回聲現象。人口的回聲現象是指人口的轉變的后果是延遲的、遞減的,換句話說是有階段的。比如說當我們處在“嬰兒潮”時會有大量孩子出生,20年后這些孩子就變成了一個回聲,反映在勞動年齡的人口上就是數量迅速增長,再過20年他們就變成中年勞動人口。40年后,他們再回聲的時候,他們變成了老齡人口。比如我們新中國成立初期就趕上了人口轉變的第二個階段——“高出生、低死亡、高增長”,20世紀60年代中期,新中國成立初期新出生的人口就進入了勞動年齡,遇到就業問題,到今天就變成了老齡化問題。因此我們中國的人口問題和人口轉變、回聲現象的規律是一致的,但是,有中國的特色。我們的人口轉變過程是在短短的幾十年里面,走過了早期發達國家上百年的道路,因此出現了未富先老的人口特征。
我們先看生育率。可以想象中國的一對夫妻兩個人,生育多少孩子才能夠實現替代自身,就是說將來我們去世了,孩子的數量正好也抵消了減少的人數,總人口是不增不減,應該是2個,但是通常孩子也是損耗的,因此以2.1作為一個替代水平的總和生育率。一般來說,人們說高于2.1的生育水平就是高生育,那么低2.1就叫作低生育水平。過去我們的政策強調,由于我國人口多、基數大,把生育率的均衡水平定到保守的1.8,那我們看看現實是多少?
20世紀60年代,我們的總和生育率差不多在6、7這個水平上,從1970年到1980年降到了3,接下來獨生子女政策正式形成,從那以后生育水平持續穩定下降,降到今天是1.4、1.5左右,遠遠低于2.1替代生育率的水平,也遠遠低于我們國家制定的均衡人口的1.8。這既遠遠低于發展中國家,也低于發達國家1.6的平均數,也就是說中國目前的生育水平在全世界最低的行列之中。按現在的生育率來看,我們應該是發達國家,但事實上不是。我們長期處在低生育水平,加了幾個回聲以后,當年的嬰兒就變成了勞動年齡人口,接下來他們變成了老年人,因此我們的人口老齡化非常快。聯合國的定義是:65歲以上人口的比重超過7%就叫作老齡化社會。我們20世紀80—90年代,就已經是這個水平,因此我們很早就進入了老齡化社會,只是這些年才逐漸暴露出這個問題。
大家看我們未富先老特征(見圖1)。我們是發展中國家,但是發展中國家的平均水平是右邊的金字塔,一般來說是孩子多、年輕人多,越到上面老年人越少,是一個標準化的金字塔形狀。發達國家就呈現接近于倒金字塔形狀,也就是說它的老齡人口多,生育下降了。
再看中國,左邊這個圖,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我們就更接近于一個橄欖形狀,說明我們的人口老齡化程度遠遠地高于其他發展中國家。跟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中國經濟實力處在同一個發展階段,但是中國的人口老齡化程度卻接近發達國家,這就是中國人口未富先老的特征。

圖1 中國的“未富先老”
資料來源: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Population Division,2001。
2010年我們進行了人口普查,一些學者根據現有的數據推測了一下,改變了我們對中國人口發展趨勢的看法。很早以前,我們希望在2050年之前把人口控制在16億之內,后面逐漸改口為要在2040年之前控制在15億之內。但是根據調查的結果推測,我們中國的人口高峰是在2022年,數量不超過14億,就是13.8億就到頭了(見圖2)。

圖2 生育政策效果模擬
資料來源: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中國發展報告2011/12:人口形勢的變化和人口政策的調整》,中國發展出版社2012年版。
這個數字是按照現行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的政策推算的。我們做了一個假設,假設生育政策改革變成“單獨”政策,就是一對夫妻中有一個是獨生子女就可以生兩個孩子。那么生育高峰、人口高峰會略微晚幾年,但也沒有超過2030年,稍微超過了14億。
同樣,中國人口的年齡結構發生的變化更快。從這次的普查推算, 2010年開始,勞動年齡人口(15—59歲)已經在絕對的減少,且每年都在減少。如果勞動年齡人口絕對數量都下降了,這個時候經濟再繼續增長,沒有新增的勞動力的情況很有可能發生,“民工荒、招工難”等問題是一定會出現的,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經濟現象背后的人口的背景。
人口影響勞動力市場,我們不看全部就業,僅僅看農民工,因為多年以來我們的新增勞動力基本上全是農民工。從城市的角度來說,大家看到一些年輕的同志參加就業,其實他們的速度還沒有退休的人速度快。新增的勞動力,特別是在勞動力密集型的行業中,全部都是農民工。那么,結果是什么呢?需求繼續在漲,勞動力的供給增長速度減慢,供需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唯一的結果就是漲價,農民工的工資很自然就迅速的上漲了。我大概推算了一下,從2004年到現在,農民工的工資剔除了物價因素以后,增長大概達到13%,去年就更極端了,高達21%,勞動力供求關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2.劉易斯轉折點:勞動力短缺/工資上漲
我們的發展經濟學應該說真正成形了,發展經濟學是和一個人的名字有關的,就是阿瑟·劉易斯,他提出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在結構上是不一樣的。發達國家是一個勻質的社會,但是在發展中國家形成了二元社會、二元經濟,一頭是大量的傳統的經濟(主要是農業),另一頭是現代工業。傳統農業最大特點是土地是有限的,但是人口增長很快,那么這種二元經濟中發展經濟的一個特點就是勞動力永遠不發愁。現代經濟增長的部分,你能積累多快、擴張多快,就有多少勞動力提供給你,而不會影響農業的生產水平,你就用那個足夠吸引他、高于農業的工資他就愿意轉移出來,因此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工資不上漲,勞動力無限供給,這就是典型的二元經濟發展過程。直到有一天,勞動力供求關系有所變化,剩余勞動力減少,你必須漲工資,才能把他繼續吸引出來,這個時候就會出現劉易斯轉折點。
你只要看到持續的勞動力短缺現象和普通勞動者工資持續上漲,就是劉易斯轉折點。我們第一個轉折點已經到了,在2004年。2004年我們第一次聽到了大家普遍的抱怨,說勞動力短缺,“民工荒”,從那以后一直沒有斷過,即使在2008—2009年金融危機的時候也是如此,農民幾十年不變的工資水平在2004年以后持續上漲,越漲越快(見圖3)。

圖3 農民工數量和工資變化
因此我們大家先記住:中國在2004年到達了第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叫劉易斯轉折點。
3.第二個轉折點:人口紅利消失
第二個轉折點更確切,是人口紅利消失的轉折點。人口紅利是和人口轉變的特定階段相關的。當年我們有過一段大量生孩子的“嬰兒潮”,在這之后我們生育率下降了。我們假設新生出來的孩子是0歲,20歲以后他們長成了勞動力,因此20年以后這部分人進入勞動力市場,我們的勞動人口上又出現了波峰。因此在這個時候我們的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是最高的。勞動力充足意味著:第一,勞動力供給是無限的,不用漲工資就可以得到。第二,因為勞動年齡人口多,人口撫養比是下降(見圖4)。人口撫養比下降的過程中我們得到人口紅利,他們對經濟增長有額外貢獻。但撫養比降到最低點以后就開始上升,我們預測是在2009年到2013年之間,人口負擔加重,勞動力供給減少,人口紅利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的部分就消失了。我們假設用官方的數據預測,2013年是我們第二個轉折點即人口紅利消失的時間。

圖4 人口撫養比的幾種變化預測
假如中國的劉易斯轉折點發生在2004年,人口紅利消失的點是2013年的話,我們只有9年的時間。但今天我們社會上還在爭論,認為劉易斯轉折點根本沒有到來。但僅僅9年的時間,甚至不夠我們討論,更不要說應對,要做出政策的調整,去避免未來不好的結局。
我想這個特殊的因素來自于未富先老,這就是中國最大的一個國情,未富先老會影響到中國的經濟增長,我們先來看一看人口的特征怎樣影響經濟增長。
二 “未富先老”影響經濟增長速度的邏輯
很多人聽到過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是指到達中等收入階段以后長期徘徊不前。為什么出現這種現象?人們發現在全球化的時期,有兩類國家受益比較多,一類是發達國家,一類是低收入國家,最典型的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我國人均收入不到300美元,但是加入全球經濟中之后,我們在勞動密集型產業中有比較優勢,勞動力充足、便宜。相比之下,中等收入國家的受益就比較少,想在勞動密集型產品上跟中國競爭做不到,想在技術和資本上跟發達國家競爭做不到。因此,中國從低收入進入中等收入國家,意味著中國逐漸喪失過去在勞動密集型產業中的比較優勢,又不能獲得在資本技術密集型產業中的比較優勢,將有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因此我們處在一個比較優勢不充足或者真空的狀態,因此在這個時期的確有增長速度下降的可能性,甚至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危險,這是一個邏輯。
就拿我們農民工去年工資上漲21%來看,對利潤的沖擊是什么影響呢?20%的勞動力成本上升會影響企業利潤的20%—60%,這意味著你用的勞動力越多,越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在產業變化趨勢中就會越快喪失競爭力。在研發的投入上,我們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沒有技術資本的比較優勢,以發展最杰出的瑞士為1測算,中國大概是0.3的水平,在中國之前甚至包括了巴西、墨西哥、南非、阿根廷、泰國、智利這樣的一些發展中國家。我們正好處在可能會失去傳統的比較優勢,而不能獲得新的比較優勢的發展階段,人們很自然地預測中國可能要發生經濟減速的結果。
最近,有兩個比較有影響的預測。
一是摩根士丹利經濟學家做的一個預測。根據統計數據,他們發現,一般一個國家發展到人均GDP7000美元的時候(7000美元是按購買力平價計算,比通常按匯率計算要高不少)增長速度會減下來,不一定每個國家都會減,但是通常有很大一部分國家在這個階段速度要降下來。
二是由跨國的經濟學家團體預測的。他們認為高速增長的國家在人均GDP17000美元的時候會減速,同樣也使用購買力平價法。按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人均GDP是9000—10000美元。
我們把這兩個預測看作是一個區間的話,中國目前正處在兩者之間,也就是說我們大致處在應該減速的階段上,我們過去維持30年接近10%的GDP增長率很可能不再維持了。
三 人口紅利消失后的潛在增長率
1.經濟增長源泉分解
如何保持未來經濟增長速度,有很多看法。有人說我們要把出口轉到擴大內需上,我們有足夠大的內需了,就能保持更快的經濟增長。有的人就直接地說城市化是未來的經濟增長點,加快城市化還能給中國經濟帶來若干百分點的增長率。認為城市化是經濟增長點,同樣是從需求的角度來說,需求方因素決定了你生產出的產品有沒有人需要,但不決定你有沒有能力生產這么多產品。所以我們講中國未來的潛在增長能力時,應該從供給方,也就是生產要素,比如資本、土地、資源和各種生活要素的生產力來看。因此在討論潛在增長率的時候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先撇開需求方的因素,從供給方面看一看。
我們對中國迄今為止的30年的高速經濟增長做了一個分解,來看一看接近10%的增長率中,都是由哪些因素推動的。其中71%的貢獻率來自于資本投入,資本投入和人口紅利有關。我前面講了人口紅利我們可以用人口撫養比來代替,人口撫養比低,意味著我們可以儲蓄、積累,保障資本的充足,我們有資本可以投入。同時還有很重要的一點,當我們勞動力是無限供給的時候,不會出現資本和勞動力比例失調,也就不會出現資本報酬遞減現象。勞動力和資本的關系是一樣的。勞動力充足,資本就不斷地投入,不會發現報酬遞減現象。接下來的8%的貢獻率來自于勞動力的增長、4%的來自人力資本,也就是受教育水平,也和紅利資本是相關的。其他的17%我們叫殘差,我們把它分解出來,發現其中有7%直接來自于人口撫養比的下降,就是人口撫養比下降本身對經濟增長有貢獻;還有10%我們把它叫作全要素生產率,也可以說是效率的改進。過去有人說人口撫養比這塊兒是人口紅利,也就是說中國經濟增長中有7%是人口紅利,其實不然,這是直接的人口紅利,而在人力資本里、勞動力里,甚至資本投入中都有間接人口紅利(見圖5)。
另外,全要素生產率也有人口紅利,這其中的勞動力配置也和人口紅利相關,它占了全要素生產率的接近一半,因此說人口紅利消失,勞動生產率中的因素也會消失,會影響到未來資本的投入、勞動力的投入、人力資本的投入,也會影響生產力。
劉易斯轉折點是人口紅利消失的前兆,人口紅利真正消失以后,推動中國經濟增長的因素全會發生不利的逆轉,相應地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速度就會下降。

圖5 中國經濟增長貢獻分解
2.認可潛在增長率降低很重要
世界銀行對中國潛在增長率有一個預測。潛在增長率就是按照你現在能夠供給的生產要素來推算。大家看,1978年到1994年,潛在增長率是9.9%,每年GDP增長9.9%和實際增長率基本上是一致的。我們做過比較,1995年到2009年,略有下降,潛在增長率是在9.6%,也和實際發生的基本一致。但是,他們預測的2010年到2015年,大體上相當于我們的“十二五”時期,他們預測的增長率要降到了8.4%,我們今年就開始向潛在增長率靠近,到大致上是“十三五”的時候,是2016年到2020年的時候是降到7%(見圖6),原因是什么呢?

圖6 潛在增長率變化預測
這個研究很有意思,能夠揭示出構成這個潛在增長率的因素組成部分, 1994年之前就業增長的貢獻是接近三分之一,到了1995—2009年的時候差不多是九分之一,因為人口紅利消失了,直接表現在勞動年齡人口的減少。到了“十二五”時期,它就很小很小,微不足道了。到“十三五”它變成了負的,人口紅利變成了人口負債,起到抵消其他經濟增長因素的作用。
應該說,這個預測還是樂觀的。因為前面我給大家看過,我們的總人口在2020年就會達到頂峰,只有13.8億人口,我們的勞動年齡人口從2010年已經開始下降。所有的這些,在經濟學家做預測、收集數據的時候都得不到,他們得到的都是傳統數據,認為中國大概在2030年或者2030年之后才達到人口的高峰,勞動年齡人口的減少是在2015年、2013年以后。因此,如果我們把這些發生的人口變化的新因素加進去的話,大概是還要下降一個百分點。也就是說,我們是按照“十二五”和“十三五”時期預測,比現在看到的還要悲觀一些。
潛在增長率下降是不是壞事?如果僅僅從“7%”、“6%”這些數字上看,仍然是全世界最快的經濟增長之一,好像并沒有那么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在哪兒?
我現在就想澄清一個概念,我們到底有沒有中等收入陷阱的危險。到目前為止預測的這些下降都是合理的,也是我們可以接受的增長速度,而中等收入陷阱的危險在于當潛在增長率下降了以后,如果還要保持過去的增長速度的話,就有一個增長率的差距,這個差距想去填補是最容易犯錯的。如果犯了這個錯誤,可能會長期影響經濟增長。歷史上有很多國家在這個時候犯過錯誤,比如拉美國家。日本,雖然是發達國家,但也在這個問題上犯過錯誤。
這個圖(見圖7)比較簡單,我只是給大家說明一個原理,S1這條線我們把它叫作總供給線,也就是說,社會總產品是從這個線上得到的。如果總供給繼續增加,產量從O0到O1,你發現總成本會大幅度地提高,這不僅是廣義的成本,還包括因政策扭曲帶來的成本增加,比如資源環境的破壞、宏觀經濟不穩定現象、通貨膨脹,等等。也就是說在這條曲線上,如果你的產能線是這樣的,那么你還要繼續超過這個增長速度,你得到的結果就是高成本而且是廣義的成本。但是,我提前說一個結論,就是潛在增長率是不應該超越的。如果潛在增長率是8%,不應該人為地追求到9%、10%。但是還有第二個結論是說潛在增長率本身是可以改變的。假如我們通過某種辦法把這個總供給線變成S2,大家可以看到,同樣的產量增加,它的成本提高就要低得多,后邊我把它用具體的經濟現象來說。

圖7 經濟增長的成本
3.如何認識和應對潛在增長率變化
當潛在增長率下降以后,我們最容易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保增長。保增長,人們需要“抓手”。抓手就是說有一些政策是可實施的,而且實施后能夠實現實在的GDP百分點。很自然,第一個政策就是產業政策。這意味國家有大量的投資還有大量的優惠鼓勵性的政策。這些政策其實有兩個目的:一是保增長,二是選擇新的比較優勢。那么新的比較優勢的產業在哪兒呢?很多國家覺得企業自身是找不到的,因此政府就采取一套措施,去鼓勵、支持這些產業或者直接投資建設。其實,比較優勢的選擇應該是在單個的企業和投資者之間進行的,因為對他們來說,他們有最直接的動機和最切身的利益去選擇產業。如果政府選擇,往往會出現潮涌現象,由于政府有優惠大家會一窩蜂地全到了那些產業,而且這些產業也會產生相應的產業鏈,私人投資也跟著去湊熱鬧,結果就是重復建設、產能過剩。
因此,追求超越潛在增長率的速度會造成政策扭曲,第一個政策扭曲就是把你過去好的產業政策變成了一種趕超型的政策,這個政策造成產能過剩。還會扭曲生產要素的價格。我們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長率逐年下降,人口紅利減少,提高一點GDP的百分點代價都很高昂。因此我們應該尋找其他方面的路徑,其中一個就是挖掘勞動力轉移的潛力。即使我們今天到達了第二個轉折點——人口紅利消失的時候,我們農業中勞動力的比重仍然很高,我們有巨大的潛力繼續轉移勞動力。
如果說我們通過戶籍制度的改革,把產業從沿海地區向中西部地區轉移,勞動力供給這個要素的條件會得到改善,因此潛在增長率還可以有所提高。為什么要強調戶籍制度改革?2011年我們的城市化率超過51%,但是這51%里面按照官方的統計定義是在城市居住了6個月及以上的人口。我們知道,什么叫農民工?農民工是離開本鄉鎮6個月以上的農村勞動力,這兩個合在一起,就意味著說我們的城市化中是包括農民工的。可見,說我們的城市化率的統計包括了農民工,但是農民工有沒有得到城市的基本的公共服務和社會福利?如果按照非農業戶口的比重,非農業戶口占全部人口比重只有34%,那么也就是說,這其中有超過16個百分點的差距,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農民工在城市就業,工資還在改善,但他參加的社會保障的水平卻非常低。所有的這些東西決定了,在城市他只是一個過客。如果說我們的退休年齡是60歲的話,他們大部分在40歲以前就退休回到土地上去了,這將造成勞動力供給不充足、不穩定,這是改革很重要的一點。
我們改變潛在增長率或者提高潛在增長率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不是用抓手,而是要用改革的辦法,而改革的辦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直接見效的。
剛才說的是改善勞動力的供給,我們也可以改善資本的供給。我們能不能保持過去那樣的高儲蓄和高積累水平?這也值得考慮。
現在有一個概念叫作第二次人口紅利,最初人們提出它時是從養老保障制度的角度提出來的。如果按照第一次人口紅利概念,人口撫養比開始提高了以后,社會負擔就重了,人們的儲蓄水平就會下降,人口老齡化程度越高,儲蓄率越低。人口紅利消失了,儲蓄率要下降,未來的資本供給從哪兒來?人們就說,可以選擇合適的養老保障制度。
迄今為止,從理念上來說有兩種養老保障制度,我們現實的做法是把兩個東西合在一起,我們叫雙支柱,一個是統籌賬戶、一個是個人賬戶。理論上說,一類叫作現收現付制度,也就是說今天從在職的職工中收繳了一部分養老保險金,現在就支付給已退休的人,不積累。我們這些工作的人老了以后,就吃我們下一撥同事的養老金,這叫現收現付制度。還有一類制度叫作完全積累制度。就是說我個人在工作時期,繳納養老金作為我的個人賬戶就存在那兒,等我退休以后,逐漸把這部分錢再給花掉,這是完全積累。
我們想一想,在人口老化的情況下,現收現付制度會不會讓人有儲蓄動機呢?其實沒有。如果我當年交養老保險養了老職工,現在我退休了自然需要下一代養,因此我不會做積累。如果我們的養老保險制度是完全積累式的,那就意味著筆者未來能夠領取多少養老金和我今天的積累是直接相關的。可是如果有一個成熟的資本市場,應該把養老金拿去保值、增值,這就變成了資本積累,也可以轉變為資本投資。
目前國際資本市場上都有養老基金在里面,而我們還沒開始。我們的養老保險制度還沒有做好創造第二次人口紅利的準備,這是從資本的供給的角度看的。
四 全要素生產率:唯一可持續增長源泉
1.全要素生產率決定國家興衰
最重要的是,在新的增長階段,沒有全要素生產率就沒有GDP。我們人口紅利消失以后勞動力不再是無限供給了,勞動力短缺、工資上漲、資本報酬遞減,所有的這些現象都預示著一個重要的轉變,我們在從一個二元經濟發展的時期,轉變成一個新古典增長時期。目前的發達國家,都是處在一個新古典增長時期里,而對于新古典增長的階段來說,沒有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就沒有經濟增長。這個概念很重要,聽著很復雜,解釋和計算起來更復雜。
我們有幾類文獻,現在證明全要素生產率就是一切。
第一類文獻,現代的增長理論都同意,就是認為唯一能夠保持經濟增長速度的是全要素生產率,這是共識,大家都承認。
第二類是蘇聯經驗。在資本主義大危機時期,蘇聯經濟增長一枝獨秀,而且又在反法西斯戰爭中立下大功,社會主義思潮影響了世界。但是從20世紀60年代后期開始,蘇聯的全要素生產率是負的,所有的投入都被低效率給吃掉了,導致經濟垮臺和蘇聯解體。
第三類是普雷斯科特,一個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他認為國家興衰之謎核心在于全要素生產率表現不一樣。剛才我講到了有人預測經濟發展到人均17000美元的水平上增長一定會減速,他們也算了其中有8.5%的原因是全要素生產率不再增長了。
日本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1990年以后日本全要素生產率表現非常差,從1990年到現在,每年的GDP增長0.2%多一點,但它的物價指數是負的,把物價指數擱進去以后它變成了0.85%,不到一個百分點的增長率連續20年。日本其實是一個經典的“羅馬俱樂部”式的增長,高福利,人們生活好了,就不要繼續增長了,這樣能節約資源。我反復拿日本做我國的反面教員,因為它的情況跟我們太像了。它在人口撫養比下降過程中,有人口紅利,保持了9.2%的經濟增長速度,當它的人口紅利降到最低點,增長的速度一下減到了3.8%,而它的人口紅利變成人口負債之后,經濟增長連續20年是0.85%。而對于我們來說,3.8%都是不可想象的。人們解釋為,因為過去有人口紅利,保持了高速增長,而當它需要靠全要素生產率支撐經濟增長的時候,卻沒有能夠做到這一點。全要素生產率這個概念比較抽象,其計算辦法也很復雜。那么我們怎么來理解呢?簡單地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配置效率,就是資源怎么配置。
2.配置效應:全要素生產率提高途徑
一般來說,有三類資源配置效率。
第一種是宏觀配置,比較大的三個產業:農業、工業、服務業。二元經濟時期農業有大量剩余勞動力,這意味著農業的勞動生產率是最低的,把最低的勞動生產率的勞動力轉移到生產率更高的部門,就帶來了資源的重新配置效率,這是當年的全要素生產率的主要來源。當勞動力短缺,人口紅利消失以后,這個源泉就不多了。
第二種是中觀配置效率,比如第二產業中有各個行業之間的勞動生產率的差別,這時如果允許生產要素、資本、土地、勞動力能夠在行業之間流動,沒有進出障礙和壟斷,就會出現生產率低的部門會縮減,生產率高的部門增長更快,總體上也是改善配置效率,也是全要素生產來源。
第三種是微觀配置效率,是指如果同一行業內部,企業之間也有效率之差,允許那些生產力高的企業去兼并或得到更多的資源擴大發展,效率低的企業被淘汰,整體的效率也會提高。這是企業之間的配置效率。
因此,根據上面的三種配置來源,我們可以創造什么樣的條件來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宏觀配置效率靠產業轉移。勞動密集型制造業在沿海地區減少了,但有很大的一部分轉移到了我國的中部地區。這樣做,還可以挖掘勞動力的潛力,當年在深圳打工的那些小伙子,今天變成了提前退休的40歲上下的農民。如果他發現在家門口又有了當年熟悉的工廠,他還是愿意出來打工的。而且他的能力也能夠勝任。這樣,我們的勞動力潛力得到進一步的挖掘。
中觀配置效率靠產業升級。我們應該從勞動力密集型產業,逐漸去發展更多的,新的價值增值的環節,這包括產品設計、創意行業和產后的銷售等很多環節。
微觀配置效率靠創造性破壞,應該讓做得不好的企業死掉,讓好的企業去壯大,提高效率。我們來看日本的例子。日本所有的變化都是發生在1990年以后,它的表現不好,為什么?就是因為在泡沫經濟破滅以后,政府不想讓企業垮掉,沒有看到增長率低的原因是比較優勢變化、人口紅利消失的結果,因此就命令銀行繼續給企業貸款,政府的保護造成了大量的“僵尸企業”,銀行也被拖累成了“僵尸銀行”。導致日本的金融陷入了困境。加上一系列其他產業政策上的失誤,導致日本經濟到現在都不能恢復。因此,微觀環節的配置就是要靠創造性的破壞,沒有效率低下的企業的破產,就不可能有更高的效率。
最后補充一點,是人力資本。人力資本是提高效率的重要來源,現在我講個美國和日本的例子,希望對中國有啟發。
美國經濟有一種現象叫作無就業復蘇。就是每次經濟衰退以后,經濟開始恢復,GDP上漲了,但就業恢復得越來越慢,而這次的金融危機到目前為止就業還沒有恢復,還是8%的失業率。無就業復蘇的根本原因在于它的勞動力市場發生了一些變化。美國的勞動力市場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歷經了兩極化過程,最高和最低技能的崗位增長比較快,但是中間需要一定技能的崗位增長很慢。美國受教育人多,可以受到最好的教育成為頂尖人才,而剩下的人什么教育都沒有,今天的美國是適齡人口的高中入學率不到50%,這些人無法從事需要一定技能的中間崗位。因此,在產業升級時就斷裂,每一次經濟危機打擊一次它的制造業,一部分制造業轉出去,就有更多的人找不到工作。
再看日本的例子。我們今天有一個爭論,要不要繼續保持大學的擴招。日本當年也有過一個大規模的擴招,導致如下問題:第一,大學生畢業以后,找工作難;第二,找到了工作工資不那么高了,“工資趨同”(我們中國出現了農民工和大學生工資趨同的趨勢);第三,高等教育的質量能不能保證。因此文部省決定大學擴招暫緩,有意壓制了高等教育的發展。結果當需要產業升級,必須站在技術創新最前沿的時候,人才的儲備無法滿足需要。雖然總體上來說,日本受教育程度還是很高的,但在全世界發達國家中,它的創新能力已經排在比較靠后了,這也是日本的一個重要的教訓。
因此中國要培養人力資本,繼續發展教育非常重要。美國有一位經濟學家叫科斯,最近他接受了我國《財經》雜志的采訪,他說:“我已經102歲了,我已經多年不接受采訪,但是我接受你們的采訪,因為我有話想對中國人說。”他首先認為中國發展非常令人驚奇,同時也表示中國保持未來增長是非常重要的,但未來增長來自哪兒呢?如何回答錢學森之問呢?科斯說,我也提供一個回答,那就是因為中國缺少一個思想的市場。他說的思想也許是指創意,但是更廣義的是指深厚的文化基礎,理論、技術創新,創造發明等。這就是說,年輕人中受過高等教育的比重不夠高的話,無法實現思想的創新。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高等教育的發展應該繼續下去,高中教育和學前教育是我們繼續提高教育水平的關鍵,而大學教育給高中教育提供了一個激勵。
因此,能夠決定中國未來命運的其實歸根結底還是落在“人”上,通過我們人口結構的改變,孩子上學的比例會越來越高,它和人口紅利消失是相反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提高人力資本是創造第二次人口紅利的必要條件,也是創造第二次人口紅利的一種具體表現。
(此文為在中央國家機關“強素質作表率”讀書活動主題講壇上的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