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和獵人葉爾莫萊出去“守擊”……可是什么叫做守擊呢,大概我的讀者不是每個人都聽說過的。那么各位,請聽我說。
春天,在太陽下山前一刻鐘,你獨自到樹林里面。你在靠近樹林邊緣處給自己尋一個地方,在四周探望一下,檢查好彈筒帽,對同伴互相使個眼色。很快,太陽落山了,但是樹林里還很明亮,空氣清新而澄澈,鳥兒嘰嘰喳喳地歡叫,嫩草像綠寶石一般發出悅目的色彩……你只需要等待著。樹林內部逐漸黑暗起來了,晚霞的紅光慢慢地在樹根和樹干上移動,越升越高,從幾乎還未生葉的低枝開到靜止不動的、睡著的樹梢……很快樹梢也暗起來了,紅色的天空慢慢發藍。樹林的氣息濃烈起來,微微地散發出溫暖的濕氣,吹進來的風在你身邊靜止了。鳥兒睡著了——因為種類不同,入睡時間也不同。最先靜下來的是燕雀,接下來便是知更鳥,接著再是鵜白鳥。樹林里越來越暗。樹木匯合成黑壓壓的大團塊,深藍的天空中怯怯地出現了最早的星星。鳥兒全都睡著了。只有紅尾鳥和小啄木鳥還懶洋洋地發出口哨似的鳴叫……不久它們也靜寂了。柳鶯再次在你頭上發出響亮的叫聲,黃鸝在某處悲涼地叫了一陣,夜鶯開始歌唱了。你正等得心焦,忽然——只有獵人才能聽懂我的話——從深沉的靜謐中傳出一種奇特的喀喀聲和咝咝聲,聽到急促而勻稱的鼓翼聲——然后有山鷸優雅地斜著它們的長長的嘴,從陰暗的白樺樹后面輕盈地飛出來迎接你的射擊了。這就是“守擊”。
我就是和葉爾莫萊出去守擊。但是對不起,各位,我得先把葉爾莫萊給你們介紹一下。
請設想一個年約45歲的人,身材高而瘦,強長的鼻子,額骨狹長,眼睛灰色,頭發蓬松,寬厚嘴唇,帶著嘲諷的神情。這個人無冬無夏,穿著一件德國式的黃色土布外衣,在腰里系著一根帶子,藍色的燈籠褲,頭上是破落的地主高興的時候賞給他的羔皮帽子。腰帶上系著兩只袋:一只袋在前面,靈巧地扎成兩半,一半裝火藥,一半裝散彈;另一只袋在后面,是裝獵物的。至于棉屑,是從葉爾莫萊頭上那頂萬寶囊似的帽子里拿出來的。他賣野味所賺的錢,本來是可以夠自己買一只彈藥囊和一只背袋的,但是他卻從來想不起買這些東西,只是照老法裝他的槍。他善長避免散彈和火藥撒出或混雜的危險,其手法的熟悉,使得旁觀者都吃驚。他的是單筒槍,裝著燧石,而且有猛烈地“后坐”的壞脾氣,因此葉爾莫萊的右頰通常比左頰腫大。他怎么用這支槍來打中野味,連機敏靈巧的人也想不到,但是他居然能打中。他還有一只獵狗,名叫華列特卡,是一個極奇怪的家伙。葉爾莫萊從來不給它食物?!拔也挪晃构纺?,”他肯定說,“而且狗是聰明的動物,它自己會想辦法吃飽肚子的?!惫?,華列特卡的過分的瘠瘦雖然讓不相干的過路人看了也驚訝,但是它照樣活著,而且活了很長時間。不管它的境遇如何不幸,它卻從來沒有一次逃走過,也從來沒有顯露過想離開主人的意思。只是它年輕的時候有一次,被愛情所迷惑,離去了兩天,但是這種傻氣很快就消失了。華列特卡最優秀的本性,是它對于世間一切事物的神秘的淡漠……如果現在所說的不是狗,那么我會用“悲觀”這個詞。它通常把短尾巴壓在身子下面坐著,蹙著眉頭,身體時時顫抖,并且從來不笑。(大家都知道,狗是會笑的,而且笑起來很可愛。)它長得很丑,空閑的仆役只要一有機會,就狠毒地嘲笑它的樣子;但是對于這一切嘲笑甚至毆打,華列特卡都用驚人的沉默來忍受。它帶給廚子們以特別的快樂:當它因為不僅是狗所獨有的弱點而把饞嘴涎臉伸進香氣逼人的廚房的半開的門里去的時候,廚子飛快放下工作,大聲咒罵著追趕它。在出獵的時候,它總是不知疲勞,又有非常靈敏的嗅覺;只是,如果偶然追到了一只受傷的兔子,它就遠遠地避開了那個用方言怒罵著的葉爾莫萊,在樹蔭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得一干二凈。
葉爾莫萊是我一個舊式地主的鄰居家里的人。舊式地主不喜歡“鷸鳥”,只偏愛家禽。除非在特殊的日子,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選舉日,舊式地主家的廚子才準備長嘴鳥,他們沉浸在俄羅斯人當自己不太懂得怎樣做的時候所特有的狂熱狀態中,因此想出一種離奇古怪的調味法來,讓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凝神地觀望端上來的菜,卻都不敢品嘗其味道。葉爾莫萊被勒令每月送兩對松雞和鷓鴣到主人的廚房里,主人卻不管他住在哪兒,靠什么生活。人們都不用他幫忙,把他當作一無所長的人——好像我們奧廖爾地方所說的“廢物”?;鹚幒蜕棶斎欢疾话l給他,就像他不喂他的狗那樣。葉爾莫萊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像鳥一樣沒有心思,很喜歡說話,樣子散漫而笨拙,喜愛飲酒,到處游蕩,走路的時候抬不起腿,搖搖晃晃——這樣拖著兩條腿,搖搖擺擺地走,一天一夜可以走大約50俄里的路。他經歷過很多的冒險:在沼地里、樹上、屋頂上、橋底下過夜,經常地被鎖在閣樓里、地窖里、棚屋里,沒有了槍、狗、最必需的衣服,很長時間地被人痛打——然而過了不幾天,他又穿著衣服,背著槍,帶著狗回家來了。他的心境雖然常常是很安閑的,可是他不能稱為愉快的人;通常說來他像是一個古怪人。葉爾莫萊喜歡跟好人聊天,特別是在喝酒的時候,但是時間很短,往往站起身來就要走。“你這鬼東西上哪兒去呀?已經半夜了呢。”“去恰普里諾?!薄澳愕绞砝锿獾那∑绽镏Z去干什么呀?”“到那邊的莊稼漢索夫龍家里去過夜?!薄霸谶@兒住一夜吧。”“不,不行。”葉爾莫萊就和他的華列特卡,在黑夜里穿過叢林和水洼就去了??墒?,莊稼漢索夫龍也許不準他走進自己的院子里去,而且也許會打他一個耳光,對他說:不要打擾清凈人家??墒侨~爾莫萊有一些巧妙的本領,沒有人比得過他。他可以在春汛期間捕魚,用手捉蝦,憑直覺找尋野味,吸引鵪鶉,馴養鷂鷹,捉住那些能唱“魔笛”、“杜鵑飛渡”的夜鶯……惟有一件事他不會,就是訓練狗,他沒有這種耐性。他也有老婆。他每星期去她那里一次。她住在一間極破的、半倒塌的小屋里,勉強度日,從來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吃飽,只是,一直過著苦命的生活。葉爾莫萊這個單純的、好心腸的人,面對她卻殘酷而粗暴,他在家里裝出威武而嚴肅的樣子——他的可憐的妻子不知道如何去討好他,看到丈夫的模樣就發抖,常常拿出最后一個戈比來給他買酒;當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酣睡的時候,她就卑躬屈節地為他蓋上自己的皮襖。我也曾經多次親眼看到他無意之中表現出一種陰險的兇暴相,我討厭他咬死打傷的鳥時臉上的表情。不過葉爾莫萊從來沒有在家里住過一天以上;可是到了別的地方,他又恢復了“葉爾莫爾卡”——一百俄里以內大家都這樣叫他,有時他自己也這樣喊自己。最低級的仆役也感覺到自己比他優越。大概正是這個原因,他們對他都很親熱。農人們開始都喜歡追逐他,像捉田野里的兔子一樣對待他,但是很快又放了他,一知道他是一個古怪人,就不再為難他,甚至給他面包,跟他說話……我就是讓他來做獵師,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岸上一個很大的樺樹林里去守獵的。
俄羅斯有許多河類似伏爾加河,一面的岸是山地,另一面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一樣,這條小小的河曲折蜿蜒,幾乎沒有是直流的,有的地方,從峻峭的山岡上看下來,可以看見約十俄里的流域內的堤壩、池塘、磨坊、菜園,四周都是爆竹柳和繁茂的果園。伊斯塔河里有無數的魚,大頭特別多(農人們熱天常在灌木叢底下用手摸這種魚)。小沙鉆鳥啾啾地叫著,沿著一路都是清冷的泉水的崚增的河岸掠過;野鴨劃到池塘的中央,小心地警惕著;蒼鷺站立在水灣里峭壁下面的陰影中……我們守擊了有一小時,獵著了兩對山鷸,想在太陽出來之前再來碰碰運氣看(早晨也能守擊),就準備到附近的磨坊里去過一宿。我們從樹林里走出來,經過山岡。河里蕩漾著深藍色的水波,水霧彌漫便空氣濃重起來。我們敲門。院子里的幾只狗叫起來,“誰呀?”里面傳出一個沙啞的、瞌睡懵懂的聲音來?!拔覀兪谦C人,想借宿一夜。”沒有回應?!拔覀儠跺X的?!薄白屛胰枂栔魅恕瓏u,可惡的狗!……快去死吧!”我們聽見他走進屋里去了,他一會兒就回到門口來。“不行,”他說,“主人不許你們進來。”“為什么不可以呢?”“他害怕,因為你們是獵人,也許會把磨坊燒掉,你們帶著彈藥呢?!薄罢媸莵y說!”“我們的磨坊前年就被燒過一次,有幾個牲畜販子來過夜,也不知他們為什么一來就燒起來了?!薄翱墒牵闲郑覀儾恢劣谠谕饷孢^夜呀!”“那隨你們了……”他說著,轉身進去了,靴子在地上發出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