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葉爾莫萊和磨坊主婦(2)
- 獵人筆記
- 屠格涅夫
- 4171字
- 2016-01-13 16:11:21
葉爾莫萊罵了他種種不好聽的話。“我們去村子里吧。”最后他嘆一口氣,這樣說。可是到村子里有兩俄里左右……“在這里過夜吧,”我說,“就在外面,今天夜里不冷;給一點錢,磨坊主人會給我們一些麥稈。”葉爾莫萊不加思索地同意了。我們又去敲門。“你們要干什么呀?”又傳出雇工的聲音,“早就說過不行的了。”我們把想法對他說了。他進去同主人商量了一會,就和主人一起回來。門呀的一聲被打開了。磨坊主人走出來,他的身材強壯,面孔肥胖,后腦像公牛一樣,渾圓的大肚子。他答應了我的要求。距磨坊百步之外的地方,有一個沒有圍墻的小小的敞棚。他們把麥稈和干草拿到這里來。那個雇工在河邊的草地上擺放了茶炊,蹲下身子,用力地吹起管子來……透過炭火,清楚地照亮了他年輕的面孔。磨坊主人回去叫起他的妻子來,最后自己提出,請我進去過夜,但是我卻喜歡宿在露天。磨坊主婦拿來牛奶、雞蛋、馬鈴薯、面包來招待我們。茶一會煮沸了,我們就喝茶。河面上升起水汽來,無風;附近有秧雞的啼聲;水車輪子的周圍發出微弱的聲音,這是從輪子的翼上滴下來的水,水通過堤壩的門滲出來的聲音。我們生起火堆,葉爾莫萊在火灰里烤馬鈴薯的時候,我趁機小睡了一會兒……輕微而小心的說話聲使我醒過來。我抬起頭來,看見火堆面前,一個倒放的木桶上,坐著磨坊主婦,正在同我的獵師談話。我原先從她的服裝、行動和口音中就已經猜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農家婦女,也不是小市民家的女子,只是現在我才真正地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看上去大約有30歲,消瘦而蒼白的臉上還殘存著絕色的青春。我最喜歡她那雙憂郁的大眼睛。她把兩肘支在膝上,一只手撐著臉。葉爾莫萊背對我坐著,正在往火里添木柴。
“瑞爾圖希納又開始流行,”磨坊主婦說,“伊凡神父家的兩頭母牛都病倒啦……真可憐哪!”
“你家的豬好么?”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之后問。“活著呢。”
“能送我一只小豬就好了。”磨坊主婦沒有說話,后來嘆一口氣。“您的同伴?”她問。“科斯托馬羅夫的老爺。”
葉爾莫萊丟進火里幾根樹枝,樹枝馬上一齊發出噼啪聲來,白色的濃煙直沖到他臉上。
“你丈夫為什么不同意我們進屋里去?”“他害怕。”
“嘿,這胖子,大肚子……親愛的,阿麗娜·蒂莫菲葉芙娜,給我拿杯酒喝吧!”
磨坊主婦站起來,消失在黑暗中。葉爾莫萊低聲地唱起歌來:
為了找情人,我把靴子都踏穿……
阿麗娜拿著一個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來了。葉爾莫萊站起來,畫了一個十字,一口氣喝下了酒。“好滋味!”他說。
磨坊主婦在那兒坐下。“怎么樣,阿麗娜·蒂莫菲葉芙娜,你還是經常生病嗎?”
“是的。”“怎么回事?”
“一到夜里就咳嗽,非常難受。”“老爺也許睡著了,”葉爾莫萊稍微沉默了一會,那么說,“你不要去看醫生,阿麗娜,不看還好。”“我并沒有去呀。”
“去我家里來玩玩吧。”
阿麗娜低下了頭。“到那時候我就把我家里那個老婆趕出去,”葉爾莫萊接著說,“真的。”
“您去把老爺叫醒了吧,葉爾莫萊·彼得羅維奇,您瞧,馬鈴薯烤好了呢。”
“讓他繼續吧,”我的忠實的仆人淡然地說,“他走了很長的路,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里坐起來。葉爾莫萊來到我旁邊。“馬鈴薯烤好了,請用吧。”我從敞棚里走出來。磨坊主婦從木桶上站起身,準備走了。我就跟她聊。“你們這磨坊租了很長時間了嗎?”“從三一節租起的,現在是第二年了。”“你丈夫是哪里人?”阿麗娜沒有聽明白我的問話。“你丈夫是哪兒人?”葉爾莫萊提高了聲音,把我的話重說了一遍。“是別廖夫人。他是那里的小市民。”“你也是那兒的人嗎?”“不,我是地主的人……原先是地主的人。”“哪個?”“慈費爾科夫先生。現在我是自由人了。”“哪一個慈費爾科夫?”
“亞歷山大·西勒契。”“你是他太太的丫頭吧?”“您如何知道的?——是的。”我帶著更多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著阿麗娜。“我和你家老爺認識。”我繼續說。“您認識的?”她輕聲地說,低下了頭。
必須告訴讀者,我為什么有著這樣的同情心看著阿麗娜。當我停留在彼得堡的時候,偶然和慈費爾科夫先生認識了。他的地位很高,以博學和干練聞明。他有一位夫人,長得胖胖的,神經特別敏感,好哭而兇狠——是一個俗氣而頑固的女人;僅有一個兒子,是一個十足的少爺,好吃懶作而又愚蠢。慈費爾科夫先生的相貌一般,寬闊的國字臉上,像老鼠眼睛一樣的小眼睛狡猾地向人窺看,又大又尖的翻孔鼻前突;像鬃毛一樣直立的頭發在皺巴巴的額上,薄薄的嘴唇不斷地顫動,做出非常甜蜜的微笑。慈費爾科夫先生總是叉開兩條腿站立,把兩只肥胖的手插入口袋。有一次我們兩人坐了馬車到城郊去。我們說著話,慈費爾科夫先生就是一個老練而能干的人,開始指導我“人生真理”了。
“請準許我給您提出,”最后他尖聲細氣地說,“你們所有的青年人,對于一切事物總是不假考慮地判斷和解釋,你們都不大理解自己的祖國。先生,你們并不熟悉俄羅斯,的確是這樣的!……你們讀的都是德國書。”
比如說現在,您對我談這個,談那個,說到關于那個,喏,就是關于仆人的話……很好,我沒有異議,這一切非常好。可是您沒有理解他們,沒有了解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慈費爾科夫先生使勁地擤鼻涕,又嗅了嗅鼻煙。)那么,讓我講一個故事給您聽,這也許會讓您感興趣。(慈費爾科夫先生咳嗽一下,清了一下嗓子。)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什么樣一個人,比她更善良的女子,大概很難找到了,您應該承認吧。她的婢女們過的幾乎不是人間的生活,而是在天國……但是我的太太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不用已經出嫁的丫頭。這的確是不合適的,生了孩子,這事那事的,這丫頭怎么還能夠好好地侍候夫人,照顧她的日常起居呢?她已經管不到這些,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這是人之常情。喏,有一次我們乘車路過我們的村子,這是哪一年的事,讓我認真想想,哦,這是15年前的事。我們見到村長女兒,長得挺可愛的;而且,她的態度也很討人歡喜。我的太太就跟我說:“可可——您知道嗎,她是這樣稱呼我的——我們帶她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歡這個女孩,可可……”我說:“很好,帶上她吧。”村長自然感激得五體投地。您可知道,這種幸福是他所奢想不到的……那個女孩子么,當然好好地哭了一陣子。這在開始的確是難受的,要離開父母的家……總的來說……這原是不奇怪的。可是她很快就同我們搞熟了。剛開始讓她住在婢女室里,當然也教養她。您知道怎樣?……這女孩子有著可驚的進步。我的太太非常偏愛她,賞識她,終于撇開了別的人,把她作為貼身婢女了……您看!……可也得為她說句公道話:我的太太以前還沒有過這樣好的丫頭,從來不曾有過;這女孩子殷勤、謙遜、順從——簡單完美。可是,說實話,我的太太也過分溺愛她了,給她穿好衣服,給她吃和主人一樣的菜,給她喝茶……真是一應俱全!她這樣地伺候了我的太太有十年。忽然,有一天,請您想像,阿麗娜——她名叫阿麗娜——沒有通知就來到了我的書房——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這件事,我實話告訴您,在我是不能接受的。一個人絕不可以忘記自己的身份,對不對?“你有事嗎?”“亞歷山大·西勒契老爺,請您同意。”“什么事呢?”“請準許我出嫁。”老實告訴您,我很吃驚。“傻子,你可知道太太只有你一個丫頭啊?”“我會依然服侍太太。”“胡說!胡說!太太是不要已經出嫁的丫頭的。”“瑪拉尼亞可以接替我的。”“別打這種主意吧!”“聽您的意見……”老實說,我簡直愣住了。告訴您,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敢肯定,對我的侮辱,沒有比忘恩負義更過分的了……不必再說——您知道我太太是這樣一個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顯而易見的……即使是惡人,也會愛惜她的。我把阿麗娜趕出房間去。我想,她也許會想通的。您可知道,我不想相信別人會有忘恩負義的惡德。可是您猜怎么著?半年后,她又來對我提出這個請求了。這時候我實在發火了,我趕她出去,威脅她,說要告訴太太。我生氣極了……但是讓我吃驚的是:過了一些時候,我的太太流著眼淚來找我,她哭得很厲害,簡直嚇了我一跳。“發生了什么事?”“阿麗娜……”您可想像……我說出來也難為情。“不可能有的事!……會是誰?”“是聽差彼得路希卡。”我氣憤極了。我是一個不喜歡馬虎的人!……彼得路希卡……是沒有罪。要懲罰他也可以,可是在我看來他沒有罪。至于阿麗娜,唉,這,唉,唉,這又有什么話可說呢?當然嘍,我馬上讓人把她的頭發剃掉,給她換上粗布衣服,把她發送到鄉下去。我的太太失去了一個好丫頭,可是沒有辦法,家里弄得烏煙瘴氣總是不行的。爛肉還是去掉的好!……唉,唉,現在您自己去想吧——您是了解我的太太的,這真是,這,這……就是一個天使!……她對阿麗娜真是戀戀不舍,阿麗娜知道這一點,可是卻不知恥……啊?不,您說……啊?這沒什么可說了!無論如何也沒有回旋了。我呢,我本人為了這姑娘的忘恩負義也傷心氣憤了很久。不管怎么樣,在這種人里面是沒有良心和人情的!你無論怎樣喂狼,它的心總是在樹林里……這是對未來的一個教訓!其實我只是要向您說明……
慈費爾科夫先生沒有說完他的話,便轉過身去,勇敢地控制著不由自主的激動,把身體更嚴密地裹在他的斗篷里了。
讀者現在也許已經了解我為什么帶著同情心看阿麗娜了。
“你嫁給磨坊主已經很長時間了嗎?”最后我問她。“兩年了。”
“是么,那么老爺同意嗎?”“是拿錢贖身的。”“誰拿錢的呢?”“薩維利·阿歷克謝伊契。”“他是誰?”
“是我的丈夫。(葉爾莫萊輕輕微笑一下。)是不是老爺對您提起過我?”阿麗娜略微沉默一會之后又這樣問。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阿麗娜!”磨坊主人在遠處喊到。她就站起來走了。
“她的丈夫人怎么樣?”我問葉爾莫萊。“挺好的。”
“他們有孩子嗎?”“有過一個,已經死了。”
“那么是磨坊主看中了她,還是別的?……他贖她出來花了很多錢嗎?”
“那倒不清楚,她識字的,在他們的行業上,這一點是很重要的。所以他選上她。”
“你跟她以前就認識的嗎?”“早就認識。我從前經常到她主人家里走動。他們的莊園離這兒挺近的。”“聽差彼得路希卡你也知道嗎?”“彼得·華西里葉維奇嗎?自然認識的。”“他如今在哪兒?”
“當兵去了。”我們沉默了一會。
“她好像身體很不好?”最后我問葉爾莫萊。“身體真壞呢!……明天的守獵應該是很好的。現在您可以睡一會兒。”一群野鴨啾啾地叫著,在我們頭上飛過,我們聽見它們在我們不遠處的河面上降落了。天已經徹底黑了,而且慢慢地冷起來;夜鶯在樹林里響亮地叫著。我們把身體包在干草里,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