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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里郭甫(1)

  • 獵人筆記
  • 屠格涅夫
  • 3425字
  • 2016-01-13 16:11:21

“去里郭甫吧,”一次,讀者已經熟悉的葉爾莫萊對我說,“我們可以去那邊打到許多鴨子。”

雖然野鴨對于真正的獵人沒有特別的魅力,只是在沒有別的野禽的時候(這是9月初,山鷸還沒有飛來,在野外奔走著追趕鷓鴣,我已經覺得玩夠了),我就答應了我的獵師的提議,出發到里郭甫去了。

里郭甫是一個草原上的大村,村里有一所極古老的有一個圓屋頂的石造禮拜堂,還有兩個建在兩岸全是沼地的羅索塔小川上的磨坊。這條小川在距里郭甫約五俄里的地方,變成了一個寬闊的池塘,池塘的四周和中央分散的生長著茂密的蘆葦,即奧廖爾人所說的“馬意爾”。就在這池塘中,在蘆葦中間的水灣或偏僻的地方,生存著各種各樣的鴨子:野鴨、小野鴨、針尾鴨、小水鴨、晨鳧及別的。一小群一小群的鴨子時常在水面上拍打翅膀,槍聲響處,煙霧升起,使得獵人不禁一只手抓住帽子,長吁一聲:“荷——呼!”我和葉爾莫萊靠近池塘走。可是,第一,鴨子是細心的飛禽,不靠近岸邊來;第二,哪怕有落伍的、無經驗的小水鴨中了我們的槍彈而死掉,我們的狗也沒有辦法到茂密的“馬意爾”中去咬得它。它們雖然有很高尚的獻身精神,卻既不游泳,又不能涉水,只是被蘆葦的銳利的邊上擦傷自己的珍貴鼻子而已。

“不行,”最后葉爾莫萊說,“這樣不可以,我們得設法去弄一只小船來……我們回到里郭甫去吧。”

我們就去了。我們還沒有走幾步,看到一只十分蹩腳的獵狗從茂密的爆竹柳里竄出來,在它后面走出了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穿了一件破舊的藍大衣和一件黃背心,暗灰色的褲子胡亂地塞進有破洞的長統靴里,脖子里系著一條紅圍巾,背著一支單筒槍。我們的狗以通常的、它們的品種所特有的中國儀式和它們的新朋友相嗅起來,那新朋友顯然是很害怕,垂下尾巴,翹起耳朵,露出牙齒,挺直了腿,全身飛快地打轉。就在這時,那個陌生人走到我們面前來,極恭敬地鞠一個躬。他看上去約有25歲;他淡褐色的長頭發濃重地浸透了克瓦斯,一動不動地矗立著;一雙褐色的小眼睛溫和地眨動,臉上似乎因為牙齒痛而扎著一條黑色的帕子,臉上做出甜蜜的微笑。

“請準許我自作介紹,”他用柔媚的聲音說,“我是這兒的獵人符拉季米爾。我聽說您來到這里,又知道您到我們的池塘來,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想為您效勞。”獵人符拉季米爾說話,很像扮演小生角色的年輕的地方演員。我答應了他的提議,還沒有走到里郭甫,我就知道了他是一個已經贖身的家仆,在少年時代學過音樂,后來成了侍仆,他識字,據我所知的,他讀過一些無聊的書,現在就像生存在俄羅斯的許多人一樣,沒有一文現錢,也沒有固定的工作,算是靠天吃飯的。他說話態度很文雅,但是顯然是在賣弄自己的風度;他肯定是一個很好色的男子,而且他追求女性時一般情況下是成功的,因為俄羅斯姑娘們都喜歡能言善辯的人。在交談之中,他告訴我:他有時訪問鄰近的地主,到城里去作客,玩樸烈費蘭斯,也和都會里的人交往。他擅長巧笑,會作出各種各樣的笑容;尤其適合于他的,是當他用心聽別人講話時嘴唇上所露出的謙恭而沉著的微笑。他認真地聽你說話,他對你表示完全贊同,但是他決不缺失自尊心,仿佛要使你知道,合適時,他也會表達自己的意見的。葉爾莫萊是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更談不上“溫文爾雅”,就對他稱起“你”來。符拉季米爾對他稱“您哪……”時的那種譏嘲的神情,非常好看。

“你扎著一條帕子是因為牙疼嗎?”我問他。“沒有啊,”他說,“這是一個失誤。我有一個朋友,是一個好人,卻不是一個獵人,這也是經常碰到的。有一天他對我說:‘我的親愛的朋友,帶我去打獵吧,我很想體驗下這玩意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當然不會拒絕朋友,就給了他一支槍,帶他去打獵了。我們打了好長時間,后來我們準備休息一下。我坐在樹底下;他卻沒有休息,開始裝出用槍操練的樣子,并且還瞄準了我。我請他停止,可是他因為沒有經驗,沒有聽我的忠告。槍響了,我的下巴和右手的食指就沒了。”

我們走到了里郭甫。符拉季米爾和葉爾莫萊都說沒有小船沒法打獵。

“蘇蹺克有一只平底船,”符拉季米爾說,“不過我不知道他把它藏在哪里,必須要去找他。”

“要找誰?”我問。“這兒住著一個外號叫做蘇蹺克的人。”符拉季米爾就帶著葉爾莫萊去找蘇蹺克了。我告訴他們,我會在禮拜堂那里等他們。我在墓地上看著那些墳墓,忽然看到一塊黑色的長方形墓飾,上面有如下的銘文:第一面上用法文寫著:“Ci git Théophile Henri,vicomte de Blangy”(勃朗奇伯爵德奧斐爾·安利之墓);第二面上寫著:“法國臣民勃朗奇伯爵之遺骸葬此石下;生于1737年,死于1799年,享壽62歲”;在第三面上寫著:“祝他安息”;在第四面上寫著:

石下長眠著法國的僑民;他是富有才能的貴族。他痛惜妻子和家屬的被殺,使他離棄了暴君蹂躪的祖國而遠行;他踏上了俄羅斯的國土,在有生之年獲得了優禮的庇蔭:教養孩子,慰藉雙親……上帝保佑他在此安息。

葉爾莫萊、符拉季米爾和有奇怪的綽號“蘇蹺克”的人來了,我的沉思被打斷。

光腳、蓬頭而衣衫襤褸的蘇蹺克,大概是一個退職的家仆,年約60歲。

“你有一條小船是嗎?”我問。“是的,”他用喑啞而破碎的聲音回答,“可是破得厲害。”

“什么樣呢?”

“脫了膠,而且木樁子也從洞里掉出來了。”

“這沒什么!”葉爾莫萊接著說,“可以塞些麻屑。”

“當然,可以。”蘇蹺克點點頭。“你是干什么的?”

“地主家打漁的。”

“你既然是漁夫,你的船為什么這樣破舊?”

“我們的河里其實沒有魚。”

“魚不喜歡池塘的浮渣。”我的獵人鄭重地說。“那么,”我對葉爾莫萊說,“去弄些麻屑來,把船修好,快些。”

葉爾莫萊走了。

“我們也許會沉到水底去吧?”我對符拉季米爾說。“不會的,”他回答,“無論如何,我們可以看出,池塘并不深。”

“是的,池塘并不深,”蘇蹺克說,他聲調有些奇怪,仿佛似睡半醒,“底上都是爛泥和草,也有深坑。”

“可是,草要是太密,”符拉季米爾說,“不好劃船呢。”

“平底船不是劃的,要撐篙。我和你們一塊兒去吧,我那里有篙子,要不,用鏟子也行。”

“用鏟子不大好,大概有些地方夠不到底。”符拉季米爾說。

“這確實不大好。”我坐在墓石上等待葉爾莫萊。符拉季米爾為了表示禮貌,朝一旁走開些坐下了。蘇蹺克仍舊站在那地方,低下頭,習慣地把兩手反疊在背后。

“我說,”我開始說,“你在這里當漁夫多長時間了?”

“七年了。”他身體哆嗦一下,回答說。“以前你做什么呢?”

“以前是趕馬車的人。”

“你被誰從馬車夫降下來的呢?”

“新的女主人。”

“誰?”

“就是把我們買下的那個。您不認識的,阿遼娜·蒂莫菲夫娜,胖胖的……年紀不小了。”

“她為什么要讓你做漁夫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從自己的世襲領地坦波夫,來到我們這里,命令把所有的仆人都召集攏來,她就出來見我們。我們最初吻她的手,她倒沒表示什么,并不生氣……然后就一個一個盤問我們:做什么工作,擔任什么職務?到我時,她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說:‘當馬車夫。’‘馬車夫?你哪配當馬車夫,你看看你自己,你怎么能當馬車夫?你不能當馬車夫,你給我當漁夫吧,胡子都剃掉。每次我來到這兒的時候,你就要獻魚來吃,聽見了嗎?’——從那時候起,我就是漁夫了。——她說:‘你要把我的池塘收拾得清清楚楚……’叫我如何收拾清楚呢?”

“你們以前的主人是誰?”

“是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彼赫捷列夫。他是承繼來的。可是他管領我們的時間也并不長,總共六年。我以前一直在他那里當馬車夫的……當然不是在城里——城里他還有馬車夫,我是在鄉下的。”

“年輕的時候你就一直當馬車夫嗎?”

“當然不是,是從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那里開始當馬車夫的,以前我是廚師,不過也不是城里的廚師,只是鄉下的。”

“那時的主人是誰呢?”

“是以前的主人阿發納西·涅菲德奇,就是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的伯父。是他買進里郭甫的,阿發納西·涅菲德奇,謝爾蓋·謝爾蓋伊奇承繼了這塊領地。”

“跟誰買來的呢?”

“塔佳娜·華西里葉夫娜。”

“誰?”

“就是前年死去的,在波爾霍夫附近……不錯了,在卡拉契夫附近,還是個老處女的那個女人……沒有結過婚。您不知道她嗎?我們是從她父親華西里·謝苗內奇手里轉給她的。她管領我們可長久啦……應該有20年吧。”

“你在她那兒也當廚師嗎?”

“開始確是當廚師,后來又當咖啡師。”

“什么?”

“咖啡師。”

“這是什么樣的工作呢?”

“我不清楚,老爺。在餐室里服務,叫我安東,不叫苦茲馬了。這是女主人的吩咐。”

“你原來的名字叫苦茲馬嗎?”

“苦茲馬。”

“一直當咖啡師嗎?”

“不,不是一直做這個差使,也當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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