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顯然不想在我面前表白和辯解。“以后再說吧,伯伯。”他低聲地說。“不,不要以后再說,就現在說,”老人繼續說,“你呀,我了解的,你在這位地主先生面前怕丟人,那更好了,你快痛改前非吧。你說,你就說給我們聽聽。”
“我并沒有什么難為情的。”米嘉興致勃勃地說起話來,搖晃一下頭,“伯伯,請您自己評判。列舍底洛夫的獨院地主們去我那兒來說:‘老弟,幫幫忙。’‘怎么了?’‘是這樣的,我們的糧倉辦得很完善,真的不能再好了。忽然一個官員去了我們這里,說是被派來檢查糧倉的。’檢查完了說:‘你們的糧倉辦得很糟糕,有嚴重的疏忽,得報告長官。’‘有什么疏忽的地方呢?’‘這個我心里清楚。’他說……我們就聚在一起籌劃:要好好地送那官員一筆報酬。可是老頭兒普羅霍勒奇出來制止,他說:‘這不過是讓這班人更加貪心罷了。這是為什么?難道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我們就聽從了老頭兒的話,可是那官員發起怒來,就提出控訴,打了呈報。現在就讓我們去法庭。‘那么你們的糧倉確實是完善的嗎?’我問。‘上帝作證,很完善,而且有充足的谷物……’我說:‘那么你們不用害怕。’就給他寫了一張狀子……現在還不清楚是誰勝訴……但是他們為了這件事到您這兒來告我——那是很明顯的:無論任何人,自己的襯衫總是貼自己的身。”
“無論誰都這樣,可是你明顯不是這樣的。”老頭兒低聲說……“那么你在那邊與舒托洛莫甫的農人們做些什么勾當呢?”
“您如何知道?”“我自然知道。”
“這件事我也是沒錯的——再請您裁判吧。他們的鄰居別斯邦金耕種了他們的四俄畝地。他說這地是他的。舒托洛莫甫的農人付的是代役租,他們的地主去外國——您想,有誰保護他們呢?但是那塊地,毫無疑問,一直是地主租給他們的。于是他們到我這里來,請我給他們寫一張訴狀。‘我就寫了。別斯邦金知道了就恐嚇我說他要拔出米嘉這家伙的骨頭,還要割下我的腦袋……’看著吧,看他怎么割,我的腦袋到現在還是完好的呢。”
“嘿,別吹牛,你的腦袋免不了要倒霉呢,”老頭兒說,“你這人完全發瘋了!”
“咦,伯伯,不是您親口對我說過……”“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奧夫謝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當然,做人要正直,而且有幫助親友的義務。有時候應該不顧自身……可是你是一直照這樣做的嗎?是不是有人把你邀到酒店里去?他們請你下酒館,向你鞠躬,說:‘德米特利·阿列克塞伊奇先生,幫幫忙,我們一定答謝你。’然后把一個銀盧布或者一張五盧布鈔票偷偷地塞給你,是吧?啊?有這種事吧?你說,有沒有?”
“這當然是我的錯,”米嘉低下頭回答,“可是我不要窮人的錢,不違背良心。”
“現在你不拿,如果自己生活困難起來,就會拿了。不違背良心……嘿,你呀!你以為是一直在庇護好人!……可是你還記得鮑爾卡·彼列霍多夫嗎?……是誰為他張羅奔走?是誰幫了他?啊?”
“彼列霍多夫就是自作自受……”“挪用公款……開玩笑!”“可是伯伯您想:他家貧窮……”
“貧窮,貧窮……他是一個醉鬼,是一個狂妄的人——的確!”
“他是因為悲傷才喝酒的。”米嘉放低了聲音說。“因為悲傷!唔,如果你有那樣的熱心,就該幫助他,而不是自己跟這醉漢一塊上酒店。他說話花言巧語,那有什么好!”
“他這人是很好的……”“在你說來都是好人……看到了,”奧夫謝尼科夫轉向他的妻子,繼續說,“拿去給他了嗎……喏,就是那地方,你知道的……”
塔佳娜·伊麗尼奇娜點點頭。“你這幾天去哪兒了?”老頭兒又說起話來。“城里。”“肯定是在那里打臺球,喝茶消遣,彈六弦琴,在后門里出出進進,躲在后房里寫狀子,和商人的兒子們一起游蕩,是吧?……你說!”
“大體上是這樣吧。”米嘉微笑著說……“哎呀!差點兒忘了,安東·巴爾菲內奇·芬底科夫請您禮拜天到他家去吃飯呢。”
“我不去這大肚子家。給你吃很貴的魚,卻放腐臭的奶油。不去睬他!”
“我還遇到菲多西亞·米海洛芙娜呢。”“哪一個菲多西亞?”“就是拍買了米庫里諾地方的地主加爾賓欽科家的那個米庫里諾的菲多西亞。她交了代役租,在莫斯科租金按時繳納的女裁縫,每年182.5個盧布。工作很能干,在莫斯科很多人向她訂貨。可是加爾賓欽科卻寫信去把她叫了來,留住她,又不派她工作。她想贖身,向主人說過了,但是他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伯伯,您和加爾賓欽科認識,能不能替她說一句話?……菲多西亞可以出高價贖身。”
“是用你的錢嗎?是不是?唔,唔,好,我去說,我去對他說。可是我不確定,”老頭兒帶著不高興的神氣繼續說,“這個加爾賓欽科,天知道,是一個小氣鬼,他收購期票,放錢生利,競買田地……他被誰帶到我們這邊來的?咳,我不喜歡這些外鄉人!這件事不會馬上見分曉的。不過,且看吧。”
“幫幫忙吧,伯伯。”“好,我會幫忙。不過你得留神點兒,往后得注意點兒!好了,好了,不要分辯了……算了,算了!……只是以后要留意,否則,真的,米嘉,你不得平安呢——真的,你會遭殃呢。我不能一直替你負責……我自己也是沒權沒勢的人。唔,現在你去吧。”
米嘉出去了。塔佳娜·伊麗尼奇娜也隨后出去了。“給他喝茶吧,仁慈的太太,”奧夫謝尼科夫在她后面喊道……“這小伙子并不笨,”他繼續說,“心地也善良,可是我替他擔心……噢,對不起,我們拿這些小事把您耽擱了這么久。”前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個身材低低的、頭發斑白的、穿天鵝絨大衣的人走了進來。“啊,富朗茲·伊凡內奇!”奧夫謝尼科夫叫起來,“您好!近來還順利嗎?”親愛的讀者,請同意我把這位先生也介紹給您。富朗茲·伊凡內奇·雷戎(Lejeune),我的鄰居,奧廖爾的一個地主,他以特別的方式獲得了俄羅斯貴族的榮譽稱號。他出生在奧爾良,父母都是法國人,他隨拿破侖來侵略俄國,充作鼓手。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我們這位法國人就抬起了頭走進莫斯科來。可是在回去的路上,可憐的雷戎先生凍得半死,鼓也丟了,就這樣斯摩棱斯克的農人們捉住了他。斯摩棱斯克的農人們把他關在一個空著的縮絨廠里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帶到他堤壩邊的冰窟那里,命令這位“de la grrrrande armée”鼓手賞個光,也就是要他游到冰底下去。雷戎先生不同意他們的提議,而且還用法國話向斯摩棱斯克的農人們要求放他回奧爾良去。他說,“我的母親住在那,une tendre mère。”但是農人們大概不知道奧爾良城的地理位置,還要求他沿蜿蜒的格尼洛捷爾卡河旅行順流而下,而且已經在那里輕輕地推著他的頸骨和脊骨來催促他,忽然傳來了一陣鈴聲,讓雷戎高興極了,堤壩上開來一輛大橇車來,這車子后部特別突兀,上面鋪著一條五彩的毯子,前面套著三匹黃褐色的維亞特卡馬。橇車上坐著一位穿狼皮外套的、紅光滿面的肥胖地主。
“你們在那里干什么?”他問農人們。“我們在這里處決法國人呢,老爺。”“哦!”地主淡漠地答應了一聲,就轉過臉去。“Monsieur !Monsieur !”那可憐的人喊起來。
“啊,啊!”狼皮外套帶著責難的口氣說,“帶了十二個民族到俄國來,在莫斯科放火,該死的家伙,偷去了伊凡大帝鐘樓上的十字架,現在卻喊著‘麥歇,麥歇!’(先生,先生!)這會可不能再神氣了吧!這是因果報應……走吧,菲爾卡!”
馬車開動了。“可是,慢著!”地主又說,“喂,你這麥歇,你懂音樂嗎?”
“Sauvez moi,sauvez moi,mon bon monsieur !”雷戎不斷地說。
“你看這些小國民!沒有會講俄語的!謀敘克,謀敘克,薩維·謀敘克·芙?薩維?(音樂,音樂,你懂音樂嗎?懂嗎?)噯,你回答呀!孔潑雷內?薩維·謀敘克·芙?(明白了嗎?你懂音樂嗎?)披雅諾,助哀·薩維?(鋼琴,你會彈鋼琴嗎?)”
雷戎終于懂得了地主所說的話,就肯定地點點頭。“Oui,monsieur,oui,oui,je suis musicien;je joue tousles instruments possi-bles!Oui,monsieur……Sauvez moi,monsieur!”
“嘿,你很幸運。”地主回答……“小伙子們,放了他吧,賞你們20戈比買燒酒喝。”
“謝謝,老爺,謝謝。請您帶他走吧。”地方讓雷戎坐在橇車里了。他快活極了,哭著,顫抖著,向地主、馬車夫、農人們鞠躬致謝。他身上只有一件有粉紅色帶子的綠色衛生衣,天非常冷。地主看到那發青而凍僵了的肢體,就把自己的皮外套給這不幸的人裹上了,把他帶回到家里。仆人們都跑過來,急忙把這個法國人弄暖和了,給他吃了飯,換上了衣服。地主就帶他到他的女兒們那里。
“喂,孩子們,”他對她們說,“我為你們找到一位教師了。你們總是讓我找一個教我們音樂和法國話的人。現在我給你們請來了一位法國人,他會彈鋼琴的……喂,麥歇,”他指著5年前向賣花露水的猶太人買來的一架破舊的鋼琴,繼續說,“給我們看看你的技術表演,助哀!(請彈!)”
雷戎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因為他從來沒有碰過鋼琴。
“助哀吧,助哀吧。”地主不斷地說。這可憐的人絕望地彈著鍵盤,像敲鼓似的,胡亂地彈了一會……“當時我心里想,”后來他說給別人聽,“我的救命人肯定會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攆出去。”可是這位被迫的即席演奏者卻大吃一驚,因為地主稍停了一會,贊許地拍拍他的肩膀。“好的,”他說,“我已經知道你的高才了,那么請去休息吧。”
在兩星期之后,雷戎被這個地主轉到了另一個富裕而有學識的人那里,這人喜歡他的愉快而溫柔的性格,他就同這人的養女結了婚,并且有了工作,變成了貴族,后來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奧廖爾的地主洛貝薩尼葉夫——一個退職的龍騎兵兼詩人,他自己也遷居到奧廖爾去了。
正是這個雷戎——或者如現在人們所稱呼的富朗茲·伊凡內奇——當我在座的時候來到奧夫謝尼科夫的房間里,他是奧夫謝尼科夫的朋友。
不過,恐怕讀者和我在獨院地主奧夫謝尼科夫家里已經坐得厭煩,那我就不再饒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