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進餐室,落坐了。當我們自客廳里走到這里來就坐的時候,因為“享受”而眼睛發光、鼻子微紅的費多爾·米海奇哼著歌曲《勝利的雷聲響起來!》,他們為他在屋角里一張沒有桌布的小桌子上準備著單獨的餐具。這可憐的老家伙不能保持干凈,因此他們讓他跟大家保持一段距離。他畫了十字,嘆一口氣,然后像鯊魚似的吃起來了。飯菜的確不錯,因為是禮拜天,當然還有顫抖的果子凍和“西班牙風”。在飯桌上,曾經在陸軍步兵團里工作了十年時間而且到過土耳其的拉其洛夫就打開了話匣子。我認真地聽他,同時偷看奧麗雅。她長得并不很漂亮,但是她臉上的果斷而安詳的神情,她的又闊又白的前額,濃密的頭發,特別是一雙褐色的眼睛,不大,卻聰明、清朗而有生氣,不論誰處在我當時的情況下,看了都要驚詫的。她似乎在留心傾聽拉其洛夫的每一句話,她臉上露出熱情的關注。拉其洛夫在年齡上看上去,可以做她的父親;他稱她“你”,不過我很快猜測到她不是他的女兒。在談話中,他說起了他的已經去世的妻子——“她的姐姐”,他指著奧麗雅這樣說。她一下臉紅了,垂下了眼睛。拉其洛夫停了一下,就轉換了他的話頭。老太太在吃飯的時候并不說話,她自己幾乎不吃什么東西,也不勸我吃。她的面貌呈現出一種膽怯而絕望的期待,和一種令人傷心的、老年的哀傷。快散席的時候,費多爾·米海奇準備為主人們和客人“祝頌”了,但是拉其洛夫看了我一眼,阻止了他。那老頭兒用手在嘴唇上摸了一會,眨眨眼睛,鞠一個躬,又坐回去了,可是這次卻坐在椅子的邊上。吃過飯,我和拉其洛夫來到他的書房里。
只要經常強烈地執著于一種思想或一種熱情的人,在舉止談吐上肯定看得出一種共通的、表面上的相似點,不管他們的品行、能力、社會地位和教養如何不一樣。我越是觀察拉其洛夫,就越是肯定他是屬于這一種情況。
他談到農業,談到收獲、刈草,談到戰爭、縣里的流言蜚語和即將到來的選舉,他說的時候并沒有勉強的樣子,甚至還有著興趣,但是突然嘆息起來,就像做吃力的工作做得疲乏了的人似的倒在安樂椅里,用手摸著臉。他的善良而溫和的整個靈魂,似乎充滿著一種感情。讓我驚奇的,是我看不出他對于下面這些事物的熱情:對于食物,對于喝酒,對于狩獵,對于庫爾斯克的夜鶯,對于患病的鴿子,對于俄羅斯文學,對于并步馬,對于匈牙利式的輕騎兵短外衣,對于玩紙牌和打臺球,對于舞蹈晚會,對于省城和都市的旅行,對于造紙廠和甜菜糖廠,對于金碧輝煌的亭子,對于茶,對于訓練成歪頭的副馬,甚至是對于把腰帶系在腋下的肥胖的馬車夫,對于不知原因脖子一動眼睛就橫飛的富有的馬車夫……“這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地主!”我想。然而他就不裝作一個憂郁的、不滿于自己的命運的人;相反,他有著一視同仁的親切和殷勤,幾乎卑屈地靠近每一個人。可是,同時你可以感覺到:他不能同任何人做知交或真心地親近,他之所以不可以,并不是因為他從不需要別人,卻是因為他的全部生活一般都傾向內面的緣故。我觀察拉其洛夫,無論如何想像不到他在現在或任何時候是幸福的人。他并不是一個美男子。但是在他的目光中,在他的微笑中,在他的全體姿態中,潛伏著一種非常動人的力,的確是潛伏著。因此我更想更進一步地了解他,愛他。雖然他有時露出地主和鄉人的本相來。但他終究是一個好人。
“我們正要新任的縣長”,忽然奧麗雅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茶準備好了。”我們來到客廳。費多爾·米海奇依然坐在他自己的角落里,窗和門的中間,小心地縮著兩只腳。拉其洛夫的母親在那里織襪子。通過開敞的窗子,飄進秋天的涼氣和園子里蘋果的香味來。奧麗雅忙著倒茶,我開始比吃飯時更加仔細地看她。她同一般縣城姑娘一樣,不大說話,甚至我看不出她是希望說幾句漂亮話而同時又帶著空洞無力的苦悶感覺的人。她沒有好像充溢著難言的感觸的嘆息,沒有在額角底下轉動眼睛,也沒有幻想的、含糊的微笑。她的目光安定而沉著,好像經歷過大幸福或大騷亂之后安靜著的人一般。她的步態、她的動作是果斷而大方的。我非常喜歡她。
我又同拉其洛夫說話。我已經忘記,不知怎么一回事,我們談到了一種常有的情況,即最瑣碎的小事給人的印象,通常比最重要的事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
“是的,”拉其洛夫說,“這一點我已經親身體會到了。您知道,我是結過婚的。時間不長……三年,我的妻子難產死了。我想,我無法獨自活下去了,我非常傷心,我難過極了,可是哭不出來——仿佛發癡了。我們給她穿好衣服,把她放在桌子上——就在這個房間里。一個神甫來了,教堂執事們也來了,他們開始唱歌、祈禱、焚香。我跪下行禮,可是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我的心好像石化了,頭也是這樣——我覺得渾身沉重。第一天過去后。您相信嗎?到了夜里我居然還睡著呢。第二天早晨我走到我妻子那里——正值夏天,太陽從明晃晃的她的腳上轉移到頭上。——忽然我看見……(拉其洛夫說到這里,不禁哆嗦一下。)您猜怎么啦?她的一只眼睛沒有完全閉上,有一只蒼蠅在上面爬……我一下子就失去知覺了,蘇醒之后就不斷地哭——自己不能控制了……”
拉其洛夫沉默了。我看看他,再看看奧麗娜……我永遠無法忘記她臉上的表情。老太太把襪子放在膝上了,從手提包里拿出手帕來,偷偷地抹眼淚。費多爾·米海奇忽然站起身,抓起了他的小提琴,用沙啞而粗野的聲音唱起歌來。他也許是想使我們心情好些,但是我們一聽見他的聲音,都顫抖了一下,拉其洛夫就讓他停止了。
“不過,”他繼續說,“過去的事終于是過去了,過去的事不能重來,而且畢竟……現在世界上一切都在好起來——這應該是伏爾泰的話吧。”他急忙補充說。
“是的,”我說,“當然,并且一切不幸都是可以忍受的,天下沒有走不出的逆境。”
“您這樣認為嗎?”拉其洛夫說,“嗯,您的話或許是對的。記得我有一次躺在土耳其的病院里,半死不活了,我得的是創傷熱。唉,我們住的地方實在不好——當然,那是戰時啊——這應當是謝天謝地的!忽然又帶來許多病人——把他們安放在哪兒呢?醫生到處找不到地方。后來他走到我這里,問助手:‘活著嗎?’那人回答說:‘早上還是活著的。’醫生俯身,測聽看我是不是還有呼吸。這位仁兄大人沒有耐心了。‘好家伙,’他說,‘這人快要死了,卻還在拖延日子,只是在占據位子,妨礙別人是了。’‘唉,’我心里想,‘你要倒霉了,米海洛·米海勒奇……’可是我最后恢復健康,活到了現在,像您看見的那樣。所以您的話是對的。”
“無論在什么狀況下,我的話一直是對的,”我回答,“就算您那時候真的死了,您還是逃出了您的逆境。”
“自然,自然,”他用手重重地拍一下桌子繼續說“只要下決心……困在逆境里有什么意義呢?為什么要耽擱,又為什么要拖延呢……”
奧麗雅飛快地站起來,走到園子里去了。“喂,費多爾,跳一個舞吧!”拉其洛夫說道。費多爾一跳而起,用漂亮而別致的姿態在房間里跳起舞來,這步態正如大家所熟悉的“山羊”在馴服的熊身邊表演時的舞步,他唱起來:“在我們的大門邊……”外面傳來一輛競走馬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而肩膀寬闊的健壯的老頭兒——獨院地主奧夫謝尼科夫——走到房間里來……而且奧夫謝尼科夫是非常出色而奇特的人物,因此我要請讀者允許,在另一篇文章里再介紹他。現在我只要補充幾句:第二天我和葉爾莫萊黎明就出去打獵,打完獵就回家了。一星期后,我又到拉其洛夫家去,只是他和奧麗雅都不在家。過了兩星期,我聽說他突然失蹤,丟下了母親,帶了他的小姨不知去向了。全省嘩然,都議論這件事,這時候我才徹底明白拉其洛夫說到奧麗雅臉上的表情。她當時臉上不僅流露著憐憫的表情,還燃燒著嫉妒之情呢。
我在離開鄉村之前,去拜訪拉其洛夫的母親。我在客廳里看到她,她正在和費多爾·米海奇玩“耍傻瓜”的紙牌游戲。
“您兒子有消息嗎?”最后我問她。老太太哭起來了。以后我就沒有再問她關于拉其洛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