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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獨院地主奧夫謝尼科夫(1)

親愛的讀者,請想像一個年約七十歲的、粗壯的人,模樣有幾分像克雷洛夫,低垂的眉下是一雙明亮而矯治的眼睛,風采威嚴,語調(diào)從容,步態(tài)鎮(zhèn)定,這就是奧夫謝尼科夫。他穿一件寬大的長袖子藍大衣,紐扣一直扣到最后一個,脖子上系一條淡紫色的綢圍巾,下面穿著一雙擦得很亮的有穗子的長統(tǒng)靴,總體上看上去像一個富裕的商人。他有一雙漂亮、柔軟而白皙的手,似乎他常常用手摸弄自己的大衣的紐扣說話。奧夫謝尼科夫的威嚴和鎮(zhèn)定、機敏和懶散、正直和執(zhí)拗,使我想起彼得大帝之前時代的俄羅斯貴族……他穿上古代的無領(lǐng)大袍一定是很合身的。這是舊時代最后的人物之一。鄰居們都很尊敬他,認為同他交往是光榮的。同輩的獨院地主們都很崇拜他,一看見他就脫下帽子,并且以他為榮。大體上說,在我們那里,直到今天,獨院地主很難與農(nóng)人區(qū)分,他們的產(chǎn)業(yè)幾乎比農(nóng)人更壞,仔牛小得可憐,馬也就夠活命,挽具是繩索做的。奧夫謝尼科夫在這些規(guī)律中是特殊的,雖然也算不上是富人。他和他的妻子兩個人住在一所舒適而清潔的小屋子里,用著幾個仆人,讓他們穿俄羅斯服裝,稱他們?yōu)楣凸ぁK麄円矠樗N田。他并不假裝貴族模樣,不扮作地主,他從來沒有所謂“忘形失禮”,他在剛被邀請時不馬上入席,有新的客人進來,他會站起身來,可是帶著那樣的威儀、那么莊重的殷勤,讓客人不知不覺地向他更低身地鞠躬。奧夫謝尼科夫遵守古風,并不是因為迷信(他的心靈毫無拘束),只是因為習慣。比如,他不喜歡帶彈簧座的馬車。——因為他感覺不舒適——常常乘坐競走馬車,有時候是有皮墊的、漂亮的小馬車,自己騎著上等的棗紅色的跑馬。

(他養(yǎng)的全是棗紅色馬。)馬車夫是一個臉色紅潤的青年小伙子,弧形頭發(fā),藍色的外衣,戴著低低的羊皮帽子,腰里系上皮帶,恭敬地坐在他旁邊。奧夫謝尼科夫通常在飯后睡一會兒,每星期六洗澡,讀的都是宗教書(讀的時候鄭重地在鼻子上戴上一個圓形的銀邊眼鏡),起床和就寢都很早。然而他的胡子是剃光的,德國風格的發(fā)型。他招待客人非常親切且誠懇,并不向他們深深地鞠躬,不匆忙奔走,不拿上任何干果和腌漬物請客。“太太!”他緩緩地說,沒有站起身來,只是稍稍轉(zhuǎn)向她,“拿些好吃的東西來請請客吧。”他認為販賣谷物是罪惡的,因為谷物是上帝的恩賜。在1840年,饑荒遍野和物價飛漲的時候,他把全部存儲分發(fā)給附近的地主和農(nóng)民;第二年他們感激地拿食物來報恩。鄰居們經(jīng)常跑到奧夫謝尼科夫那里來請他裁判和調(diào)停,幾乎都是服從他的裁決,聽從他的忠告的。有許多人在他的幫助下,才終于劃清了田地的界線……但是經(jīng)過了幾次和女地主的沖突之后,他就表明:拒絕與女性之間的一切調(diào)停。他無法容忍倉促忙亂、驚慌失措,以及女人們的閑話和無聊紛擾。有一次他家不知原因的失了火。一個雇工勿忙地跑到他房里,喊著:“起火了!起火了!”“唔,你叫什么?”奧夫謝尼科夫鎮(zhèn)定地說:“給我帽子和手杖……”他喜歡自己訓練馬。有一次,他騎著一匹勁頭很足的比曲格馬飛奔下山,朝溪谷里跑去。“喂,好了,好了,年輕的小馬兒,你要受傷了啊。”奧夫謝尼科夫溫和地對它說,瞬間,他就和那輛競走馬車及坐在后面的男孩子和那匹馬,全部跌進溪谷里。幸好溪谷底上堆著沙。沒人受傷,只有那匹比曲格馬的一條腿脫臼。“唉,你看,”奧夫謝尼科夫爬起來后繼續(xù)用從容的聲音說,“我告訴你了啊。”他找到的妻子與他很相配。塔佳娜·伊麗尼奇娜·奧夫謝尼科娃是一個身材高挑的、莊重而靜默的女子,永遠搭著一條咖啡色的綢圍巾。她的態(tài)度冷淡,不過沒有人抱怨她嚴厲,反而有許多窮人說她是好媽媽和恩人。端正的容貌、烏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至今還存留著她之前有名的美貌。奧夫謝尼科夫沒有孩子。

讀者應(yīng)該知道,我是在拉其洛夫家里與他相識的,大約兩天后,我就去拜訪他。正好他在家。他正坐在一只皮制的大沙發(fā)椅上看圣徒傳。一只灰色的貓趴在他肩上打鼾。他按照自己的慣例殷勤而莊重地接待我。我們就談起話來。

“請您老實話告訴我,路卡·彼得羅維奇,”在其中一次談話中我這樣說,“在從前您那時代,是不是比較好些?”

“有的地方確實比較好些,我告訴您,”奧夫謝尼科夫回答,“我們生活比較安定,富裕,的確……不過也還是現(xiàn)在好;到了您的孩子們的時代,一定會更好。”

“路卡·彼得羅維奇,我還以為您會對我贊美舊時代呢。”

“不,我并不覺得時代有什么值得特別贊美。喏,比如說,您現(xiàn)在是地主,同您的已經(jīng)故世的祖父一樣是地主,只是您沒有那樣的威勢了!當然您根本也不是那樣的人。我們現(xiàn)在也被別的地主壓迫,可是這看上去是無法避免的。也許谷子磨過之后會變成面粉。不,我在青年時代看夠的那種事情,今天到底都看不見了。”

“舉個例子呢?”“譬如,就再舉個關(guān)于您祖父的事吧。他的確是一個有權(quán)威的人!他欺侮我們這些人。您大概知道——自己的田地,應(yīng)該原本知道的——是車普勒金到馬利寧的那塊耕地吧?……現(xiàn)在你們在上面種著燕麥……要知道這塊地原先是我們的——完全是。您的祖父把它從我們手里搶走,他騎著馬出來,用手指著說:‘這是我的領(lǐng)地。’——就被他占有了。先父(祝他升入天堂!)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是一個沖動的人,他受不了——誰都不愿意喪失自己的產(chǎn)業(yè)!——于是向法庭提出訴呈。可是只有他一個人提出,別的人都因為害怕而不跟上去。于是有人去告訴您祖父,說彼得·奧夫謝尼科夫狀告您,說您搶了他的地皮……您的祖父立即派他的獵師罷烏希領(lǐng)了一隊人到我們這里來……他們抓走了我的父親,把他帶到你們的世襲領(lǐng)地上。我那時候只是一個小孩子,赤著腳跟在后面。您知道嗎?……他們把他帶到你們家里的窗子下面,然后用棍棒打他。您的祖父站在陽臺上看,您的祖母也坐在窗子下面看。我的父親喊著:‘老太太,馬利亞·華西麗葉芙娜,為我說個情,可憐可憐我吧!’可是她只是一直挺著身子,在那里看。最后他們要我父親聲明放棄這塊地皮,而且命令他感激放他生還的恩德。這樣,地皮就是你們的了。您去打聽您的農(nóng)人們看,這塊地叫什么?它叫做棒地,因為是用棒打搶來的。因此,我們這些小人對于舊時代的制度沒有什么留戀。”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奧夫謝尼科夫,而且不敢看他的臉。

“那時候我們還有一個叫做斯捷邦·尼克多波遼內(nèi)奇·科莫夫的鄰居。他費盡口機地折磨我父親。他是一個酒徒,喜歡請客,一旦他喝醉了酒,用法語說一聲‘C'est bon’(這很好),然后舐一舐嘴唇——那時候可就鬧得更厲害了!他派人去請所有的鄰居都去他家。他連馬車都準備好了,停在門外。如果你不去,他立馬親自闖來了……這真是一個怪人!他清醒的時候不說謊,不過一喝醉,就開始說,他有三所房子在彼得堡的封當卡街上:一所是有一個煙囪的紅色的;另一所是有兩個煙囪的黃色的;還有一所是沒有煙囪的藍色的。——他有三個兒子(其實他并沒有結(jié)婚):一個在步兵隊里,第二個在騎兵隊里,最后一個待在家里……又說每個兒子住在一所房子里,大兒子家里海軍將官們經(jīng)常來訪,二兒子家里將軍們經(jīng)常來訪,小兒子家里英國人經(jīng)常來訪!這時候他起身說:‘祝我的大兒子健康,他是最孝順我的!’接著他哭起來了。如果有人拒絕舉懷,那就倒霉了。‘槍斃你!’他說,‘還不準埋葬!……’有時候他跳起來,喊著:‘跳舞吧,上帝的子民們,讓自己開心,又可以寬慰我!’于是你只能跳舞,只能拼命跳舞。他使勁地折磨自己的農(nóng)奴的女孩子們。她們常常通夜合唱,唱到天亮,嗓門唱得最高的,就得到獎勵。可是一旦她們疲憊了,他就雙手托住頭,悲嘆說:‘唉,我這無依無靠的孤兒!大家丟棄了我這個可愛的人兒!’馬夫們趕忙去鼓勵女孩子們。我父親也被他喜歡上了,沒有辦法!他差點把我父親趕進棺材,險些兒就被趕了進去,可是卻喝醉了從鴿子棚上掉下來死了……瞧,以前我的鄰近就有這樣的人!”

“時勢不同了!”我說。“對啊,對啊,”奧夫謝尼科夫肯定地說,“喏,因此,在舊時代,貴族們的生活豪奢得多。當然那些達官貴人們,更不用說了。這些人我在莫斯科見得多了。聽說那里現(xiàn)在也沒有這種人了。”

“您去過莫斯科?”“是的,很久了,很久以前了。我現(xiàn)在73歲,到莫斯科是16歲的時候。”奧夫謝尼科夫感嘆了一下。“您在那里見了些什么人?”

“看見了許多達官貴人,全都看到了。他們生活闊綽,使人驚嘆。卻有一個人趕得上已故的伯爵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維奇·奧洛夫·車斯明斯基。我常常見到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維奇,我的叔叔在他家里當管家。伯爵住在卡盧加門周圍的沙波洛夫卡。這就是一個達官貴人!那樣的風采,那樣真誠的禮貌,簡直讓人無法想像,無法描述。只說身材就很高大,威力充足,眼睛有神!在你沒有認識他,沒有靠近他的時候,你會覺得害怕、膽小;可是你一接近他,他就好像太陽一樣使你溫暖,使你覺得很愉快。他對所有人都親自接見,喜歡一切事情。他親自參加賽馬,和任何人競賽;他從來不馬上趕上人,不招惹人,不妨礙人,只是到了最后才超越別人;而且那樣和藹可親地安慰對手,稱贊他的馬。他喂養(yǎng)著最上等的翻斛斗鴿子。時常走到院子里,坐在安樂椅上,讓人把鴿子放起來;周圍有仆人們拿著槍站在屋頂上抵防鷂鷹。伯爵的腳邊有一只盛水的大銀盆,他就在水里觀察鴿子。窮人和乞丐,有許許多多人靠他生活……他散了許多錢財!一旦他動起怒來,那就像打雷似的,非常可怕,不過你不必害怕,過一會兒他就笑了。他一舉辦宴會,就一定會把全莫斯科的人都醉倒!……他又是非常聰明的人!他曾經(jīng)打敗土耳其人。他又喜愛角力。大力士從圖拉、從哈爾科夫、從坦波夫、從各地來到他這里。被他摔倒了的,他就獎賞;可是如果有人把他摔倒了,他就送給他很多禮物,還吻他的嘴唇……還有,當我停留在莫斯科的時候,他舉辦了一個俄羅斯從未有過的獵犬競賽會:他邀請全國所有的狩獵家來自己家里確定了日期,并且給了三個月的時間。人都匯集來了,帶來了許多獵狗和獵兵——啊,真像軍隊來了!起先大擺筵席,然后出發(fā)來到城郊。大家都跑攏來看,真是人山人海!……您猜怎么著?……您祖父的狗居然比所有的狗都厲害。”

“是米洛維特卡嗎?”我問。“對啊,是米洛維特卡,是的……伯爵就開始懇求他,說:‘把你的狗賣給我吧,隨便你提什么要求。’‘不,伯爵,’他說,‘我不是商人,不賣沒用的破布,可是為了表示敬意,即使妻子也能讓與,唯有米洛維特卡不能讓……我可做俘虜。’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維奇就贊揚他,說:‘說得好。’您的祖父就用馬車把這只狗帶回去了。后來米洛維特卡死了,他們奏著音樂,把它埋葬在花園里——把這狗埋葬了,并且在那兒立一塊有銘文的石碑。”

“這樣看上去,阿列克塞·格利高列維奇從不欺侮任何人。”我說。

“事情總是這樣的: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那么罷烏希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略微靜默一會之后,我問。

“為什么您知道米洛維特卡,而不知道罷烏希呢?……他是您祖父的獵師頭目和管獵狗的人。您祖父愛他不亞于愛米洛維特卡。他是一個不會害怕的人,您祖父無論命令他什么,他立馬就能辦到,即使要他爬到刀山上去也沒問題……他喊起獵狗來,森林里就是一片呼嘯聲。一旦他忽然鬧起脾氣來,就跳下馬,躺在地上了……獵狗只要聽不到他的聲音就不行了!它們不再去跟蹤新的足跡,不論有什么好東西都不去追趕了。嘿,您祖父就發(fā)怒了!‘不絞死這個壞小子,我就不能活了!把這叛徒的皮剝下來!把這壞人的腳跟拉起來放進他的喉嚨里去!’但是最后總是派人去問他需要什么,為什么不喊獵狗?罷烏希這時大都是想喝酒,喝完了酒,站起身來,又用力地大聲呼喊獵狗了。”

“看來,您也是喜歡打獵的,路卡·彼得羅維奇?”“是喜歡的……不過——可不是現(xiàn)在,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那是在青年時代……不過您要知道,因為我們身份的關(guān)系,也不好弄的。我們這類人是不能同貴族們相提并論的。的確,我們這階層中也有喜歡喝酒而沒有能力喝酒的人經(jīng)常去和大人先生們周旋……不過這有什么樂趣呢!……只是自取其辱罷了。給他一匹拙劣的馬,常常把他的帽子丟在地上,拿著鞭子像打馬一樣輕輕地打在他身上,可是他一直裝著笑臉逗別人笑。不,我告訴您:越是身份低的人,越是要操守嚴謹,否則,就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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