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呢,他也在夢想。在等待著金光閃閃的兩角帽期間,他的那頂小貝雷帽遮到了眼睛上。
他不想讓他父親看見他流淚。這次分別,是那么突然!克拉拉給了他一個吻,他的臉頰現在還熱得發燙。盧沃老爹轉過臉去。
盧沃大媽臉色蒼白。米米爾為了安慰他,把自己的湯碗給他端來了。所有的人!甚至連米米爾!啊!他們失去了他,將如何生活呢?他失去他們,又將如何生活呢?未來的林學院學生如此愁腸百結,以至于每次他的父親跟他說話,他都這么回答:“是的,莫讓德爾先生。”
納韋爾美人號的小船家,他的痛苦遠沒有結束。要成為一位“紳士”,不僅僅需要金錢,還需要許多犧牲,許多淚水和傷痛。當特快列車鳴著汽笛,穿過納韋爾的郊區上空的一座座橋時,維克多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覺著他在過去某個遙遠的、痛苦的時間,曾經在哪個地方看見過這些狹窄的街道,這些窄小得如同通風口的、掛滿破衣爛衫的窗子。
現在他們腳踩著石頭鋪筑的路面了。站臺上嘈雜人群川流不息;湊熱鬧的人擠來擠去,帶著行李的人互相推搡,出租馬車和車站附近笨重的公共馬車輪聲響成一片,旅客們攜帶著用皮帶扎緊的毛毯,吵吵鬧鬧地擁上公共馬車。
維克多和父親乘著出租馬車出了車站的鐵柵欄門。木工沒有放棄他的打算。他要讓兒子瞬間煥然一新。他把“他的兒子”徑直領到做校服的裁縫店。鋪子嶄新,柜臺锃亮。幾位先生穿著得體,和掛在墻上的彩色版畫上看見的那些先生很相似,他們為顧客們打開門,一臉討好的微笑。
他們讓老莫讓德爾看《時裝畫報》的封面,封面上有一個中學生在抽香煙,還有一位騎馬的太太,一位全套獵裝的紳士和一位身穿白緞禮服的新娘。
裁縫手邊正好有制服上裝的樣子,前后加了厚襯,方形垂尾,金鈕扣。
他把它在木工面前展開來,木工看了歡喜,非常興奮地叫了起來:
“你穿上會像一個軍人!”一位沒有穿外套的先生,脖子上掛著一根皮尺,走到學生莫讓德爾跟前。他替他量胯圍、腰身和背長。
這道工序喚起了小船家的回憶,頓時紅了眼圈!可憐的盧沃老爹的怪癖,精明強悍的女人的怒火,所有他拋在后面的一切。
現在全都沒有了。維克多在大試衣鏡里看見了一個穿著制服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納韋爾美人號上的小伙計毫不相同。裁縫用腳尖輕蔑地把那件不體面的粗布短工作服,像丟一包破布似的,丟到了工作臺底下去。維克多覺得被迫離開的,是他的整個過去。豈止是離開?
甚至不準他想起!“必須徹底拋棄由于以前受的教育所養成的不良習慣,”校長先生嚴肅地說,他毫不掩飾他的不信任。為了盡快完成這個根本轉變,學生莫讓德爾只被允許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日離開學校。
啊!第一個晚上,在陰森冰冷的宿舍里,當其他的學生在他們的鐵床上酣睡時,而學監正就著一盞通宵點著的小燈,偷偷地看小說時,他忍不住淚流滿面。
課間休息時,那些討厭的同學們推撞他,罵他,取笑他,他是多么痛苦啊!
在自修課上,他耷拉著腦袋,鼻子差不多碰到了書桌,因為學監發怒而渾身發抖,這時候他是多么難過啊!學監使勁拍打著講臺,嘴里反復叫著:
“安靜一點,先生們。”這刺耳的尖叫聲喚醒所有那些已經封在內心深處的最苦痛的回憶,令他痛苦到了極點。它使他回想起了童年時代的那些陰暗的日子,圣殿區的那間破舊臟臟的小屋子,毆打,爭吵,他早已拋開的記憶。
他在絕望中拼命抓住克拉拉、納韋爾美人號的形象,仿佛是他陰暗生活中的一線陽光。
毫無疑問,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學監驚訝萬分地發現學生莫讓德爾的書本上每一頁都畫上了船。
在每一張書頁上,仿佛走火入魔地畫來畫去的,總是那同一條小艇。
有時候,它如同緊緊地夾在一條運河里,好像爬狹窄的梯子那樣慢慢地爬書頁的外側白邊。
有時候,它正好擱淺在定理上,水濺到圖形和用小號鉛字排印的論證上。有時候,它在地球平面球形圖的海洋里揚帆航行。在那兒它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船帆舒展,旗幟飄揚。校長先生對接二連三地匯報給他有關這件事的詳細報告非常煩惱,最后告訴了莫讓德爾先生。木工不勝驚訝。“一個這么聽話的男孩!”“他太固執了。”
“這么聰明!”“什么都不能教會他。”
沒有人會去想一下,學生莫讓德爾是在樹林里、越過克拉拉的肩膀之上學會了讀書識字,而這和在一個頂著一頭亂發的學監的戒尺之下學幾何學壓根不是一碼事。
也就是由于這個緣故,學生莫讓德爾從中班的自修課降到了小班的自修課。
問題在于科爾比尼的鄉村教師的授課和納韋爾的中學教師的教育之間,幾乎橫著不可跨越的鴻溝。
戴兔皮無邊軟帽的園丁和戴白鼬皮直筒無邊高帽的園丁之間差距太大了。
莫讓德爾老爹感到失望。他覺著戴兩角帽的林學院學生漸漸遠去了。他責罵,他規勸,他許愿。
“你愿意補課嗎?”
“你愿意請老師嗎?”
“我可以給你請最好的老師。”
“最貴的老師!”
而這時候,學生莫讓德爾變成了一個差生,期終成績報告單冷冰冰地證明了他的“差勁”。
他自己呢,意識到自己的愚笨。他日漸深陷在沮喪和悲傷之中。要是克拉拉和其他的人可以看見他們的維克多已經被折磨成如此模樣!他們會沖過來把他的監獄的一扇扇門全部撞開!他們會無比樂意與他共享他們的最后一片面包和最后一塊木板啊!因為他們啊,他們也遭受著艱難和不幸。買賣日益糟糕。
船越來越破舊。維克多是從克拉拉的信上知道這一切的。他不時接到克拉拉的一封信,信上標有校長先生用紅鉛筆很不耐煩地寫下的兩個巨大的、狂怒的字:“已閱。”校長先生痛恨這種“可疑的通信”。
“啊!當你在這兒的時候!”克拉拉的信上說,她的信一直都那么親切,但卻日益悲傷,“啊!倘若你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說真的,這難道不是在說,要是維克多回來,一切都會好轉,一切都會得救嗎?
是的!維克多將挽救一切。他會買一條新船。他會撫摸安慰克拉拉。他會重振生意。
他會證明他們過去愛的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他們過去收留的不是一個無能之輩。
但是,前提是,必須長大成人。必須掙錢。必須成為有學問的人。
維克多重新打開書,翻到應當翻到的一頁。現在,飛鏢只管飛吧,學監只管一邊拼命敲講臺,一邊反復嘮叨吧:“先生們,安靜一點!”維克多再也不會去注意這些了。他再也不畫船了。
他再也不去注意砸到他臉上砸扁了的小紙球了。他專心致志……他一心學習……“學生莫讓德爾的一封信。”克拉拉的問候信真是天賜,它正好在發奮學習的時候來到,鼓勵他,而且給他帶來了自由和脈脈柔情。維克多頭埋在課桌里,吻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姓名地址寫得有點費力,歪歪扭扭,抖動不停,仿佛船在連續不斷地顛簸,反復搖晃克拉拉伏在上面寫信的那張桌子。
唉!讓克拉拉的手抖動的不是船的顛簸,而是心中難抑的情緒。
“完了,我親愛的維克多,納韋爾美人號不能再航行了。”
“它徹底完了,與此同時,也把我們毀了。”
我們在船尾掛上了一塊黑通告牌:
“出售拆船舊木料”“一些人來過,從埃基帕熱的撓鉤到小妹妹睡的搖籃,他們都估了價,編了號碼。看來全都得賣掉,我們一無所有了。”
“我們將會落到什么地步呢?”
“媽媽很可能由于悲傷而死去,爸爸也變得那么憔悴……”
維克多沒有念完信。那些字句在他眼前不停地跳動,他的腦袋仿佛中了一槍,耳朵里嗡嗡作響。啊!他覺得自修室仿佛渺遠在天邊。作業、憂愁和發燒把他折磨得疲憊不堪,他在說夢話。
他想自己是在塞納河上,在這條美麗清涼的河流上順水漂流。
他想把腦袋浸在河水里。接著,他依稀地聽見鐘聲。毫無疑問,一條拖輪在霧中經過,然后仿佛是噴泉的水聲,他高聲喊起來:“漲水了!漲水了!”
一想到橋洞里幽深的黑暗,他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在所有這些幻象中間,學監的那張臉,在燈罩底下出現,離著他很近很近,一頭亂發,一臉驚慌:
“您病了嗎,莫讓德爾?”學生莫讓德爾病得很重。可憐的父親把醫生送到學校門口,用被焦急不安哽住的嘶啞的嗓音萬分焦灼地問:“他不會死吧,對不對?”醫生機械地點點頭。顯然他也沒什么把握。他的灰白頭發也沒有把握。
他們虛弱地說“不會”,倒仿佛他們怕自己會犯錯似的。
綠制服啦,兩角帽啦,都丟到爪哇國去吧。重要的是無論如何不讓學生莫讓德爾死掉。
醫生明明白白地說過,如果他能夠痊愈,最好讓他恢復自由……如果他痊愈!想到不能要失去剛找回的孩子,發了財的父親的所有那些夢想都一一破滅了。完了,他要埋葬掉他的夢想。他也準備好親手把林學院學生埋葬掉。如果需要的話,他會親手把他釘在棺材里。他不會為他服喪。但是,另外一個最起碼得愿意活下去。最起碼跟他說說話,最起碼起來,起碼摟住他的脖子,對他說:“別傷心了,我的父親。”
“我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木匠身子俯在維克多的床上。
完了。老樹開裂一直裂到了邊。莫讓德爾的心變軟了。
“我放你走,我的孩子。”“你回去跟他們在一起,你還去駕船。”“如果能時不時見到你,對我來說,那真將是太幸福啦。”
現在課間休息,吃飯和自修的鐘聲不再響了。假期到了,空曠的學校冷冷清清。
除了大院子里的噴泉聲和晴雨操場上麻雀的嘰嘰喳喳叫聲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