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沖力的推動,納韋爾美人號發出一陣可怕的響聲,消失在橋洞里,但是還不是那么快,所以聚集在奧斯泰利茲橋上的人群還來得及看見那個木腿水手使用撓鉤沒有鉤住,臉朝下栽倒下去,而那個掌舵的孩子大聲叫喊:
“鉤住!鉤住!”納韋爾美人號到了橋底下。
在橋洞的陰影里,維克多清清楚楚地分辨出嵌在橋墩基部里的那些巨大鐵環,頭頂上的拱頂的那些接縫,遠遠地還看見了一座座其他的橋,橋孔里現出一小塊一小塊的天空。
接著天際線突然變得開闊了,就像剛從地窖里出來,到了戶外,感到一陣目不暇接,頭頂上是一片叫好聲,眼前是天主教堂,仿佛是一艘拋錨在河邊的戰艦。
船突然一下子停住。幾個管橋的人成功地拋下一個鉤子鉤住船邊。維克多沖纜繩奔過去,把纜繩結結實實地系在鉤繩上。
大家看見納韋爾美人號掉頭,被纜繩牽著打旋,在一股拽它的新的力量下屈服,下來了載著一伙孩子船員和十五歲的船長,慢慢地靠上了圖爾內爾碼頭。
啊!晚上,所有的人聚在船艙里,圍著冒熱氣的燉肉,又快樂又興奮!這一次錨拋得很牢固,纜繩系得很結實。
小英雄坐在上座,也就是船長席上。
經過早上驚心動魄的一幕,雖然大家的胃口都不太好,卻正像危難過后一樣,一個個都心花怒放。
大家都完全放松下來了。大家隔著桌子眨眼睛,好像在說:“哎!如果當時我們把他送回到警察分局長那里去,現在會怎么樣?”盧沃老爹笑得合不攏嘴,濕潤的眼光反復掃視著他的一窩兒女。
他們看上去就如同交上了好運,如同納韋爾美人號已經煥然一新了,如同買彩票中了頭彩。
船主用拳頭輕捶維克多。這是表達他的疼愛與贊賞的一種方式!“維克多真棒!”
“那一下舵扳得多厲害!”
“埃基帕熱,你看見了嗎?”
“我啊,做船主的,嘿!嘿!我也不會比他干得更好。”
這個老好人足足有兩個星期停不下的激動和驚喜,在各個碼頭間反復跑來跑去講述那一舵是怎么扳的。
“你明白……船偏離航路……這時候他呀……”“啪”的一聲,他做了一個扳舵的利索姿勢。這期間,塞納河水位往下降,出航的時刻近了。一天早上,維克多和盧沃正在上甲板上抽水,郵遞員送來一封信。背面有一個藍色印章。
船家用一只稍微發顫的手拆開信,由于他在閱讀方面不比計算方面強多少,所以他對維克多說:
“你,念給我聽聽。”維克多念道:“第十二區警察分局。”
“船主盧沃(弗朗索瓦)先生,請馬上來一趟警察分局。”
“就這些?”
“就這些。”盧沃離開了整整一天。
晚上回來,他的快活喜悅一掃而空。他鎖緊眉頭,面帶怒容,一言不發。盧沃大媽覺得莫名其妙,等孩子們都到甲板上玩耍以后,她問他:“出了什么事?”“我心煩。”“因為交貨?”“不,因為維克多。”
他講了他去見警察分局長的經過。“你知道那個拋棄他的女人嗎?她不是他母親。”“啊?真的嗎?”
“他是被她拐騙來的。”“你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在臨終前向分局長坦白的。”
“這么說,那你知道他的父母的名字了?”盧沃哆嗦了一下。“你怎么會認為我知道?”“那還用說!因為他們把你叫去了。”弗朗索瓦生氣了。“要是我知道,我可能早就對你說了!”
他氣得滿臉通紅,走出去,門被他砰的一聲關上。盧沃大媽直納悶。
“他這是怎么啦?”是的,弗朗索瓦,他這是怎么啦?從這一天起,他的態度,他的談吐,他的性格,全都變了。
他吃不香,睡不著,夜里自言自語。他居然還跟自己的老婆頂嘴。他和埃基帕熱爭吵,粗魯地對待周圍的人,特別是維克多。
盧沃大媽驚訝不已,問他怎么了,他態度蠻橫地回答:
“沒什么。”
“難道我哪里做錯了嗎?”“你們全都合伙跟我作對。”
可憐的女人枉費心機:
“我敢肯定,他是病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為了莫讓德爾又對他們大發雷霆,她相信他真的是瘋了。當時航程就要結束,馬上就會到達克拉姆西。維克多和克拉拉談到學校,男孩子說他非常開心又能和莫讓德爾再見面,盧沃老爹頓時怒發沖冠:“少跟我提你的莫讓德爾。”
“我再不愿意和他打交道了。”做母親的不高興了:
“他對你怎么啦?”“他對我……他對我……那與你無關。”
“可能我還是一家之主吧!”唉!他這個一家之主現在做到了那么強橫無理的地步,竟沒有像平常那樣在科爾比尼停留,朝上又航行了兩法里,到了森林中間。
他聲稱莫讓德爾每次做買賣都只想著占他的便宜,他若是跟另外一個賣主做生意會好很多。
離開村子太遠了,無法再去上學了。維克多和克拉拉整天在林子里四處跑著拾柴。他們累了,就把柴放在溝坡上,就地坐在花叢里。維克多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讓克拉拉念。
他們看著陽光透過樹枝灑落下來,輕舞的陽光靜靜照在他們的書頁上,照在他們的頭發上。周圍有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低吟淺唱;遠處是寂靜的樹林里的寂靜。他們心里一片喜悅。
有時他們留連的時間太長了,就只好沿著那條橫著一條條樹干的影子的大路趕快走回去。
在路的盡頭他們可以看見直立在一角藍天里的納韋爾美人號的桅桿,還有在河面上彌漫的薄霧里隱隱閃現的火光。
這是盧沃大媽在水邊的露天地上用細樹枝燃起火在燒菜。
米米爾頭發蓬亂得像個小鳥窩,襯衫角從短褲里露出來;他依戀在母親身邊緊盯著鍋子。
小妹妹在地上滾來滾去自得其樂。埃基帕熱和盧沃在抽煙斗。一天晚上,正吃著晚飯,他們看見有個人從林子里出來,朝他們走過來。“瞧,莫讓德爾!”這是那個木工。老多了,頭發也白多了。
他手上拄著一根棍子,說話時氣喘吁吁。他來到盧沃跟前,朝盧沃伸出手。“怎么!弗朗索瓦,你不認我這個朋友了?”
船家嘟嘟噥噥回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話。“啊!我不怪你。”他看上去十分疲憊衰弱,盧沃大媽的心被打動了。她沒有注意到她丈夫心情不好,遞給他一張凳子,請他坐下。
“您身體還好吧,莫讓德爾先生?”“我受寒受得很重。”他話講得很慢,聲音簡直聽不清。病痛使他變得溫和了。他講到他打算離開當地,搬到涅夫勒省偏遠的地方去住。
“完了;我不能再做買賣了。”
“我現在富了;我有錢,有許多錢。”
“不過又有什么用呢?”
“我沒有辦法買回失去的幸福。”弗朗索瓦擰緊眉頭聽著。莫讓德爾接著說下去:“我越老越感到孤苦伶仃的痛苦。”
“過去,我在干活中還能忘掉;但是現在,我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干活兒了。”
“我對什么都失去興趣了。”“所以我要換個地方住,說不定這樣可以忘掉煩惱。”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轉向孩子們。
這時候維克多和克拉拉背著柴禾從林間的大路上走出來。
他們看見了莫讓德爾,扔掉柴捆,向他飛快地奔過去。
他還像過去一樣溫和慈愛地招呼他們,對臉色陰沉的盧沃說:“你,你多幸福,你有四個孩子。我什么也沒有了。”他嘆了口氣。
“我無話可說,這都怨我。”他站起身來。其他人也都跟著站起來。
“再見了,維克多。好好干活兒,愛你的父母,你應該這么做。”
他把手放在維克多肩膀上,久久地望著維克多:“想一想,我要是有個孩子的話,也會像他一樣高了。”
盧沃在對面,滿面怒容,仿佛在說:“還不給我快走!”但在木工轉身離開的瞬間,弗朗索瓦突然心軟了下來,叫喊他:“莫讓德爾,你不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這句話仿佛十分違心似的,口氣生硬得讓人沒有勇氣接受。
老人搖搖頭。“謝謝,我不餓。”
“別人的幸福,你看,會讓傷心的人看了更難過。”他彎腰拄著棍子蹣跚走了。盧沃這天晚上一句話也不說。他夜里在甲板上反復踱來踱去,早上什么也沒說就出門了。
他去找本堂神父。本堂神父的家就挨著教堂。
這是一所方形的大房子,前面有個院子,后面有片菜園。
幾只母雞在門口啄食。一頭拴住的母牛在草地上哞哞叫。盧沃由于下定了決心,所以心里十分輕松。打開柵欄門,他輕松地嘆了口氣,對自己說,等他出來時,他心中的煩惱一定可以解決了。他看見神父先生坐在飯廳里乘涼。這個傳教士已經吃過飯,頭斜靠在他的《日課經》上打瞌睡。
盧沃進來把他吵醒,他在書頁上做了個記號后,合上書,接著請手指轉動著鴨舌帽的船主坐下。
“我說,弗朗索瓦,您找我有什么事?”他需要神父指點,他請求讓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一遍。
“因為,您也知道,神父先生,我不是很能干。正像我的老婆說的,嘿!嘿!我不是一只鷹。”
這個開場白讓他放松起來,他開始激動地敘述他的事情,氣喘得厲害,呼吸粗重,紅著臉,執拗地望著他的鴨舌帽的帽舌。
“神父先生,您還記得莫讓德爾曾經對您說過他是個鰥夫嗎?”
“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讓妻子到巴黎去做奶媽。”“她照例讓醫生看過她的孩子,最后喂了一次奶,然后把他交給一個送孩子的女人。”神父打斷他的話,問道:“送孩子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弗朗索瓦?”“就是那種女人,神父先生,別人讓她把吃奶的孩子送到鄉下去。”
“她用一個背簍把他們像小貓一樣背在背上。”“真奇怪!”“有些正派人也干這一行,神父先生。”
“但是莫讓德爾太太遇到的是一個沒人認識的女人,一個巫婆,她拐騙了孩子,把孩子租給另外一些壞女人,帶到街上四處乞討。”
“您為何要說這些呢?弗朗索瓦。”“我說的全是真的,神父先生。”
“這個惡毒女人拐走了一堆孩子,莫讓德爾的娃娃也是其中之一。”
“她把他一直留到四歲。”
“她想教他乞討;但這是一個正直人的兒子,他拒絕伸手。”
“于是她把他丟在街上,聽天由命。”
“但是,六個月前在醫院里,臨死時,沒想到她卻良心發現。”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神父先生,那會讓人萬分痛苦。”
這個可憐的人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仿佛是在發誓說他沒有說謊。
“于是她請求見警察分局長。”
“她告訴他孩子的名字。”
“分局長轉告我。”
“他就是維克多。”
本堂神父先生手上的《日課經》吧嗒一聲掉在地上。“維克多是莫讓德爾的兒子?”
“我肯定。”教士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
他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話,讓人只聽出“可憐的孩子”……“天主的旨意”……這些字。
他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走到窗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最后停在盧沃對面,雙手插在腰帶里。他努力想找一句適合這件事的格言,但一時找不到,只好簡簡單單地說:“嗯!看來應該還給他父親。”盧沃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這正是我的煩惱,神父先生。”
“自從我知道這件事以后,六個月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對任何人說,甚至對我老婆也不敢說。”
“我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我們在一起共同經過困苦艱難的日子,現在我已經不知道如何才能和他分開。”
他說的都是真心話,要說莫讓德爾讓人為之唏噓不已的話,那么可憐的弗朗索瓦同樣也讓人深深同情。
處在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同情心之間,神父先生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默默地祈求上蒼的啟示。
他忘了盧沃是來請他幫忙出主意的,用低啞的嗓音說:
“您瞧,弗朗索瓦,如果您是我,您會出個什么主意呢?”
船家低下了頭。“我知道應該把維克多還給莫讓德爾先生,神父先生。”
“有一天,莫讓德爾突然來找我們,我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看見他這么蒼老,這么孤苦憂傷,這么衰弱,我真是難過極了。”
“我非常羞愧,就好像我的口袋里裝著本來屬于他的錢,偷來的錢。”
“我再也無法一個人保守我的秘密,我來把它說給您聽。”
“您做得很對,盧沃,”本堂神父說,他看到船家給他提供出一個解決辦法,如釋重負。
“彌補錯誤,永遠不會太晚。”
“讓我陪您去找莫讓德爾。”
“您向他承認一切。”“明天,神父先生!”“不,弗朗索瓦,馬上就去。”
看到老好人的痛苦,看到老好人顫著雙手神經質地卷弄著鴨舌帽,他有氣沒力地請求:
“我求您了,盧沃,趁著我們倆共同做出決定的時候!”
莫讓德爾的奢望
一個孩子!莫讓德爾有一個孩子!
他面對著孩子,坐在客車的座位上,一心一意地盯著自己兒子看。客車在一片轟隆轟隆聲中,載著他們朝納韋爾駛去。
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劫持。老人就像買彩票中了頭彩的沒有教養的人那樣,差不多連聲謝也沒有說,就帶著他的兒子,溜之大吉。他不愿意讓他的孩子再去留戀過去所有的一切。他在感情上是個吝嗇鬼,正如他從前在金錢上是個吝嗇鬼一樣。
不能借出,不能分享!不過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財寶,周圍并無他人在覬覦它。
莫讓德爾的耳朵轟隆轟隆響得像快車。他熱血沸騰。他的思緒如插上了翅膀,一下子飛越了許多的歲月。他腦海里浮現出的是一個二十歲的維克多,穿著銀鈕扣的墨綠色制服。一個林學院的學生!
學生莫讓德爾腰邊好像還掛著一把劍,頭上還歪戴著一頂兩角帽——像一個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因為所有的學校或者所有的制服在莫讓德爾的夢想里糾纏在一起了。
那有什么關系!
飾帶和金飾品對木工來說又算得了什么。他有的是錢來付這一切的錢……維克多將會是一位從頭到腳裝扮得非常華貴得體的“紳士”。男人跟他說話會摘下帽子。漂亮的女人會為他魂不守舍。在一個角落里,會有一個雙手長滿老繭的老人驕傲神氣地說:“這是我的兒子!”“怎么樣,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