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想聽快樂故事的夫人

讀您的來信時，夫人，我幾乎非常內疚，遺憾我的那些小故事有點太過悲涼，所以我打算今天為您奉上一些快樂的，非?？鞓返臇|西。

我這個人到底為何會悶悶不樂呢？我自己遠離巴黎的大霧千里，生活在一座素有長鼓和麝香葡萄酒之鄉美名的山岡上。四周除了陽光和音樂之外沒有別的；我享有白尾鳥樂隊，山雀合唱團；早上有杓鷸“咕兒利！咕兒利！”的歌唱，中午有蟬鳴盈耳；此外還有牧羊人的短笛聲和葡萄園里的美麗姑娘的風鈴般清脆的笑聲……對憂傷來說，實在是無處立足；我本該給夫人們寄去一些玫瑰色的詩以及許多美麗的愛情故事。

唉，不！我離巴黎還是太近太近。每天，巴黎都流淌它的那些憂愁直到我的松樹林里來……就在我寫這幾行字的時候，我聽到了可憐的夏爾·巴爾巴拉慘死的消息；我的磨坊因此整個兒陷入無盡的哀痛之中。再見，杓鷸和知了！我再沒有心情接受任何快樂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夫人，您今天得到的不是我曾經決心為您寫的輕松歡樂的故事，而依舊是一段凄涼的傳奇。

從前有一個人腦子是金子的；是的，夫人，腦子整個兒是金子的。出生時，醫生們認為這個孩子無法存活，因為他腦袋過分沉重，顱骨尤其大。不過他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像一棵可愛的油橄欖樹幼苗那樣在陽光下日漸長大；只是他那個大腦袋總是往下拖他拽他，走著走著會不住碰到一件件家具，看上去實在讓人憐惜……他還常常摔跤。一天他從臺階上面滾了下來，腦門撞在最后一級大理石級上，聲音之大如同金石裂開。別人以為他死了，等把他扶起來，卻發現他只受了一點輕傷，有兩三小滴金子凝結在他的金黃色的頭發上。父母因此知道了孩子有一個金腦子。

這件事被嚴格保密；連可憐的小家伙自己也毫不知情。時不時地他問為什么不讓他到門口去跟街上的那些小孩一起玩耍。

“有人會把你搶走的，我的小乖乖！”他的母親回答……小家伙很害怕被搶走，他沒再說話，回去一個人玩耍，拖著笨重的步子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到了十八歲，他的父母才把他天生而來的這筆巨大的賞賜告訴他；因為他們一直辛苦養育他，培養他到那個時候，所以他們要他拿出一點他的金子來作為報答。

孩子毫不猶豫；他馬上就從腦殼里取出一塊金子，像核桃大小的一整塊金子，驕傲地扔在他母親的膝頭上，而到底是如何取出的，用什么方法取出的，傳奇中卻沒有提……接下來，他腦袋里裝著的財富使得他完全迷失了，種種欲望和誘惑害得他發了狂，他掌握的能力令他目空一切，于是他離開了父親的家，到社會上去揮霍他的財富。

從他過的揮金如土、非常奢華的生活來看，人們會以為他的腦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但是它還是枯竭了，逐漸地他眼睛失去了光彩，臉頰日益凹陷了。終于有一天，在瘋狂地吃喝玩樂后的清晨，可憐的家伙獨自留在一桌的杯盤狼藉和光線暗淡的分枝吊燈間，對他的金錠飛快消失感到了恐懼，該是懸崖勒馬的時候了。從此以后是全新的生活。金腦人離群索居，靠著自己的雙手勞動為生，像守財奴一樣多疑而膽怯，努力逃避種種誘惑，讓自己忘掉這不幸的財富，他再也不愿去碰它……不幸的是有一個朋友在他的孤苦生活中仍然跟著他，這個朋友知道他的秘密。一天夜里，可憐的人覺得一陣頭痛，一陣鉆心徹骨的頭痛，猛然驚醒；他驚慌失措地坐起來，在月光下看見他那個朋友正在逃跑，披風里藏著什么東西……他的腦子又被人奪走了一點兒！……不久以后金腦人墮入了情網，這一次可真的全都完了……他全身心地愛上了一個年輕的金發女人，她也愛他，但是她更愛絨球、白羽毛和裝飾在她的皮鞋上來回跳動的、流光溢彩的金褐色流蘇。

瞅著一小塊一小塊的金子，在這個小鳥依人嬌美可愛的美人兒手里，一轉眼就不見了，實在是一件無比愜意的事。她的欲望永遠不會滿足，他呢，從來不會說個不字；他怕讓她傷心，甚至把有關他財產的可悲的秘密對她直言不諱。

“這么說我們很有錢了？”她說?？蓱z的人回答她：“?。Α浅Ｓ绣X！”

他深情款款地朝著在迷迷糊糊吃著他的腦袋的小青鳥微笑。不過有時候他也感到害怕，幾乎想稍微吝嗇一些；但是年輕女人跳跳蹦蹦地向他走過來，對他說：

“我的闊老公！快給我買一樣昂貴的東西……”他于是給她買了一樣非常貴重的東西。就這樣維持了兩年；后來，有一天早上，年輕女人像只小鳥兒那樣，不知為何死了……寶庫即將耗盡，鰥夫就用剩下的為他心愛女人操辦了一個盛大的葬禮。鐘使勁敲著，四輪豪華大馬車披著黑紗，馬匹用羽毛裝飾，天鵝絨上有一滴滴銀色的淚珠狀裝飾，沒有一樣在他看來會顯得太過奢華。現在他的金子對他還有什么意義呢？……他把金子送給教堂，送給抬靈柩的工人，送給賣假花的女商販：他毫不猶豫地到處散發金子。因此他走出公墓時，他那個神奇的腦子差不多完全空了，僅僅在腦殼的內壁上還粘著一些碎屑。

當時人們看見他走在街上，神色恍惚，兩只手伸向前，像醉漢那樣步履踉蹌。晚上，百貨公司的燈光亮起來時，他在一個大玻璃櫥窗前停下，看見里面擺滿了衣料和飾物，給燈光照得美輪美奐，他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看一雙天鵝絨毛鑲邊的藍緞子高幫鞋。“我知道這雙鞋會讓一個人開心，”他微笑著對自己說；他居然忘掉年輕女人已經死了，走進去買這雙鞋子。

女商人在商店后間里聽見有人高聲叫喊；她奔出來，卻驚嚇得手腳發軟，她看見一個男人站著，身子靠在柜臺上，痛苦地呆望著她。他一只手拿著那雙有天鵝絨毛鑲邊的藍高幫鞋子，另一只手伸著，鮮血淋淋，指尖捏著一些金子的碎屑。

夫人，這就是金腦人的故事。這個傳奇雖然看上去像是虛構的，事實上它的細節從頭至尾都是真實的……世上就有這么一些可憐的人，他們不得不靠出賣他們的腦子為生，絞盡了腦汁，付出的是上好的純金，得到的卻是生活中最最起碼的東西。這對他們是生活的痛苦；然后，等他們厭倦了受苦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