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戰(zhàn)爭與和平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811字
- 2016-01-13 13:48:12
那位小姐沒有搭腔,她趾高氣揚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沒有露出,就馬上走了過去。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摘下手套,急忙走到靠背椅里坐了下來,并且邀請沃希列公爵坐到她的身邊。
“勃利茨,”她笑著對兒子說,“我到里屋去看看我的伯爵叔叔,你去找賓艾爾吧,我親愛的,別忘了告訴他,洛司塔弗家請他過去玩。”
勃利茨聳了聳肩膀。一個傭人領(lǐng)著勃利茨去見賓艾爾了。
[十三]
賓艾爾在彼得堡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職業(yè),而且,他的確是因為他的過激行為被警察驅(qū)逐到莫斯科。那天在洛司塔弗家所說的事情確實如此,賓艾爾確實曾經(jīng)參與捆綁警察和小熊的惡作劇。他是在幾天前來莫斯科的,像以前一樣,他在父親那邊住。但是,伯爵身邊的傭人和沃希列公爵根本不叫賓艾爾去看有病的伯爵,賓艾爾沒事在自己的屋里閑坐著。
當(dāng)勃利茨走進(jìn)他屋里的時候,他正在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踱步,他行走行停,對著窗戶做出嚇人的姿勢,似乎是在用一把劍刺殺虛擬的敵人。
“英國沒希望了,”他皺著眉,用一只手比劃著什么,“皮特先生是我們民族的叛徒,應(yīng)該把他……”他在想象自己是拿破侖,冒著生命危險渡過加來海峽,拿下了倫敦,但他還沒有完成對皮特的判決——便看到一個青年軍官走到門口。他站住了。賓艾爾在勃利茨很小的時候就和他分開了,他的腦子里一點他的印象也沒了。即便這樣,他還是帶著迅速而又熱情的態(tài)度握住了勃利茨的手,而且露出了友好的微笑。
勃利茨感到賓艾爾沒把他認(rèn)出來,但卻認(rèn)為沒有必要介紹自己,也沒有感覺到一點兒不好意思,他從容地看著賓艾爾。勃利茨跟賓艾爾說,他是和母親一塊來看伯爵的,洛司塔弗家曾讓賓艾爾去赴宴。勃利茨跟賓艾爾說,他和他的母親對伯爵的遺產(chǎn)根本沒有要的意思。賓艾爾聽后,有點不理解,也有點激動和高興。
傭人進(jìn)屋請勃利茨到公爵夫人跟前去。公爵夫人要離開了。為了能和勃利茨在一起,賓艾爾痛快答應(yīng)到洛司塔弗伯爵家去赴宴。他握著勃利茨的手,激動地看著他。勃利茨走后,賓艾爾又在屋里待了很長時間,他已經(jīng)不再用劍刺那個虛擬的敵人了,只是面帶笑容的回想剛才見到的青年軍官。
正如生活孤獨的人所常有的那樣,他對這個青年軍官有一種說不出的柔情,他要和這個青年軍官交個朋友。
[十四]
當(dāng)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從賓佐赫夫家回來時,洛司塔弗伯爵夫人跟前已擺好了七百盧布,這是她剛剛從洛司塔弗伯爵那里討來的。這些錢全部是嶄新的,就放在桌子的中間。
“那里的情況怎么樣,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問進(jìn)屋來的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
“哎呀,他病得真讓人害怕呀!他病得十分嚴(yán)重,我都快不認(rèn)識他了。我在那坐了不長時間,沒說幾句話……”
“我的朋友,看在上天的分上,請不要拒絕我。”伯爵夫人從桌子上拿起了錢,突然滿臉通紅,在她那瘦削、莊嚴(yán)的中年婦女的面孔上,這樣的臉紅顯得很特別。
公爵夫人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并且迅速彎下腰,做好了及時、靈巧地與伯爵夫人擁抱的準(zhǔn)備。
“這是我給勃利茨的,給他買些衣服……”公爵夫人上前抱住了她的朋友,而且滿含熱淚。
[十五]
洛司塔弗家的宴會馬上開始了,洛司塔弗伯爵夫人和她的兒女已經(jīng)跟其他客人們坐在餐桌旁了。但是還缺一個人,這就是莫莉耶·阿赫羅西莫娃,她在社交界外號“猛虎”,她并沒有因為財富和地位而出名,而是因為一身正氣和直言不諱而出名,莫斯科和彼得堡的人都認(rèn)識她,私下里笑她莽撞,散布關(guān)于她的謠言,但人們卻又非常害怕她,尊敬她。
賓艾爾在宴會快要開始的時候才急匆匆趕來,他笨拙地在客廳最中間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擋住了人們的路。伯爵夫人想讓他說幾句話,但他就簡單地回答伯爵夫人的一些問題。他讓大家覺得不愉快,但只有他自己沒有想到這一點。大部分客人都清楚他和熊的故事,人們好奇地看著這個人高馬大、儀態(tài)萬方的人,不清楚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人怎么會和警察開那樣的玩笑。
過了不多會,莫莉耶·阿赫羅西莫娃來了,她站在門口,五大三粗,高昂著銀發(fā)鬈曲的頭顱,看著客廳里的客人。
“祝賀親愛的過命名日的人和所有的朋友們,”她用渾厚而又沙啞的嗓音說道,壓倒了客廳里所有的聲音。“我的哥薩克好嗎?(莫莉耶總是稱娜苔絲為‘哥薩克’。)我知道她是個壞丫頭,但是我還是特別愛見她。”
她扭轉(zhuǎn)身,把手遞給伯爵:“現(xiàn)在,我該入席了吧?”伯爵和莫莉耶·阿赫羅西莫娃走在最前頭,隨后跟著伯爵夫人胳膊的驃騎兵上校,這位上校是個貴客,他將要和馬拉爾一塊去追趕部隊。緊隨其后是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的堂兄申申。禁衛(wèi)軍中尉貝格把手臂伸給維莉。
面帶微笑的索琳和馬拉爾一塊入席。他們后邊還有成雙成對的男女,他們這些男女戀人占據(jù)了整個大廳,最后是單個走的小孩和男女老師。仆人們忙碌起來,響起挪動椅子的聲音,樂隊開始奏樂,客人們開始就座。餐桌的正前方坐著伯爵夫人,緊挨著坐著伯爵。長餐桌的一邊坐著大齡青年:維莉挨著貝格,賓艾爾挨著勃利茨:另一邊坐著小孩和老師。伯爵不時望一眼他的妻子以及她頭上系著藍(lán)色花結(jié)的高聳的帽子,熱情地給鄰座斟酒,同時也沒忘記給自己斟酒。伯爵夫人沒忘了自己是主人的職責(zé),同時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丈夫一眼,她心想,丈夫的禿頂和臉面在白發(fā)的映襯下更加紅潤了。女士們那邊傳來了竊竊私語聲,男人們則開始大聲談?wù)摚绕涫悄俏或婒T兵上校,他邊吃邊喝,滿臉通紅,伯爵讓人們都要學(xué)習(xí)上校。貝格面帶溫柔的微笑和維莉談情說愛,勃利茨向他的新朋友賓艾爾逐個介紹著餐桌上其他客人,并不時和坐在對面的娜苔絲交換一下眼神。賓艾爾不愛講話,光低著頭吃,從魚湯到餡餅,到松雞,每道菜他都要嘗一口,酒也一樣都要喝一口嘗嘗味道。他心情舒暢地喝著,帶著十分可愛的樣子看著大家。娜苔絲坐在他的對面,不時看著勃利茨,看著她剛剛吻過的、他所愛的男孩子。她的這種目光有時移到賓艾爾的身上,看到這個可愛的女孩子,賓艾爾不知怎么老是想笑。
[十六]
在男賓們就座的這一端,談話聲越來越大。上校說到,宣戰(zhàn)的文件已經(jīng)在彼得堡公開發(fā)布。
“我們到底為什么要去和拿破侖開戰(zhàn)呢?”申申說。上校是一位身材肥胖、高大、急躁的德國人后裔,他顯然是一個忠心愛國的人,他講著一口德國腔的俄語說道:“親愛的先生,這原因皇上是清楚的。他在文件中說,他不能不管那種對俄國構(gòu)成的威脅,為了國家的安全,民族的尊嚴(yán),以及神圣的同盟。”他特別強調(diào)了“同盟”這兩個字,似乎問題的焦點就在這里,因此,他憑著他對公文那種一點不差的記憶力,重復(fù)了文件的引言部分:“……皇帝之希望,也就是最后目的,乃在于在歐洲奠定鞏固和平之基礎(chǔ),因此決定派軍隊到外國,為保衛(wèi)祖國作出努力。”“這就是主要的原因,親愛的先生。”過了片刻,他又拍了幾下桌子說:“我們一定要戰(zhàn)斗到最后勝利。為我們的國家而死,然后一切就會安然無恙了。這是我們老驃騎兵的見解。您有什么看法呢,年輕的驃騎兵?”他轉(zhuǎn)向馬拉爾。馬拉爾聽到上校在談?wù)搼?zhàn)爭,便丟開談話女伴,用眼睛關(guān)注地看著上校,用耳朵認(rèn)真地聽著。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馬拉爾回答,他十分激動,決然地推開了面前的碟子和杯子,好像此刻就要上戰(zhàn)場一樣。“我相信,俄國人要么獲勝,要么戰(zhàn)死。”他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在話出口之后,又覺得這些話用在這樣的場合是不太合適、有點夸張了。
音樂開始奏起,仆人們又忙碌了起來,椅子挪動了起來,大家按照剛才走進(jìn)來的次序走出客廳,帶著一張張通紅的臉龐,回到客廳和伯爵的書房里去了。
[十七]
麻將桌擺開了,伯爵的客人們興致很高。小字輩們受伯爵夫人慫恿,都到鋼琴和豎琴旁,索琳應(yīng)朋友的請求,在豎琴上彈了一支獨奏曲,接著又和其他孩子們一起,請求以有音樂天賦著稱的娜苔絲和馬拉爾對唱。娜苔絲找來了瑪莎(她正因為馬拉爾的即將離開和馬拉爾對索琳的親近態(tài)度而躲在一個角落里抽泣),洛司塔弗家的四個孩子齊聲為客人們唱了《友誼地久天長》和其他的歌曲。
他們的演唱還沒有完,青年人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在大廳中跳舞了,樂臺上的樂師們已經(jīng)被煙嗆得咳嗽了。
音樂再次響起時,娜苔絲走到客廳中間,一直走到賓艾爾跟前,她親昵地紅著臉說:
“媽媽讓我和您跳舞。”他垂下他的大胖手,伸給苗條的小姑娘。當(dāng)舞伴們各就各位、樂師在調(diào)音的時候,賓艾爾和他的小舞伴坐到椅子上。娜苔絲高興極了:她已經(jīng)和大人、和從國外回來的大人跳舞了。她坐在客人都能看得見的地方,像大人一樣的和賓艾爾談話。她手里拿著一把扇子,這是一位小姐讓她暫時拿著的。她擺出一副交際家的姿勢(誰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學(xué)來的),搖動著扇子,從扇子后面露出笑臉,和她的男舞伴熱烈地交談著。
舞會繼續(xù)歡快地進(jìn)行,越來越熱鬧。
[十八]
洛司塔弗家的大廳里,大家正在跳第六節(jié)交誼舞,忙碌的仆人和廚師們正在做夜宵,這時,賓佐赫夫的病又一次發(fā)作了。大夫說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人們已經(jīng)為病人做了祈禱和圣餐禮,而且開始準(zhǔn)備后事了。像平時在這個時刻會出現(xiàn)的情景—樣,屋子里一片忙亂,籠罩在不安的氣氛中,門口站了一大群棺材商人,他們在等候做一筆安葬伯爵的好生意。不斷派人來了解伯爵病情進(jìn)展情況的莫斯科衛(wèi)戍司令,這天晚上特意來和這位葉卡捷琳娜時代的高官要人告辭了。
富麗堂皇的客廳里坐滿了人。當(dāng)單獨和病人待了約三十分鐘的衛(wèi)戍司令走到客廳,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衛(wèi)戍司令微微點頭示意,加快腳步從那些大夫、教士和親友們旁邊走過。這幾天里眼看憔悴的沃希列公爵陪伴著衛(wèi)戍司令,小聲地給他講著什么。
送走衛(wèi)戍司令,沃希列公爵快步走上樓去,推開了公爵小姐的房門。
“哦,你來了,表兄。”公爵小姐站了起來,用手把頭發(fā)理到了腦后,她的頭發(fā)永遠(yuǎn)是異常光滑的,現(xiàn)在也不例外,好像頭發(fā)和頭是用同一種材料做成的,并且還抹了油。
“有什么急事嗎?”她問,“我十分害怕。”“沒有什么,還是那樣子。我是來和你商量一些事情的,卡嘉。”公爵說著,疲倦地坐到椅子上。公爵心亂如麻,用片言只語繞著圈說著。
公爵最后吞吞吐吐地說道:“但是,總之……問題是,你也十分清楚,去年秋天伯爵寫了份遺囑,在遺囑里他并沒有把所有財產(chǎn)繼承給我們這些直系親屬,而是給了賓艾爾。”
“讓他去寫他的遺囑好了,”公爵小姐氣憤地說,“但他不能把全部財產(chǎn)留給賓艾爾,因為他是個私生子。”
“我的親愛的,”沃希列公爵激動的站起身來,開始迅速地說,“可是伯爵給皇上寫了書信,要求承認(rèn)賓艾爾是他的親兒子,按照伯爵的功績,他的要求是能夠被批準(zhǔn)的。他寫的信還沒送出去,皇上卻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問題是這封信銷毀了沒有,假如沒有,那么賓艾爾就會得到全部財產(chǎn)。”
“豈有此理!”公爵小姐憤憤不平地說,并沒有表示出太多的擔(dān)心,“按照法律,私生子是不能繼承……”“你怎么還不清楚,卡嘉!假如伯爵給皇上寫的信到了皇上手里,那么賓艾爾就不再是賓艾爾了,而成了賓佐赫夫伯爵,那時,他就能按照遺囑得到一切。假如這份遺囑和給皇上的信都沒有被銷毀,你就什么都別想得到,這是百分之百肯定的。我已經(jīng)問過家里的法律顧問了。”
看來,公爵小姐的意識中忽然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她那兩片薄嘴唇?jīng)]有血色,她開始講話,聲音如雷貫耳,這顯然也出乎她自己的想象。
“這樣也不錯,”她說,“我以前就沒想過,現(xiàn)在也不需要。”
“是的,你只考慮你自己,還有你妹妹呢。”沃希列公爵回答說。
但是公爵小姐打斷他的話。“是的,這我早就預(yù)料到了,不過不要去想了,在這個家里,我算看清楚了,除了最卑劣的忘恩負(fù)義,我還能講些什么呢……”
“你究竟清不清楚遺囑放在哪里?”沃希列伯爵問道,他的腮幫顫抖得更厲害了。
“是的,我笨,我輕易信人,我喜歡他們,犧牲自己。可是只有那些卑鄙的小人處處得手。我清楚這是誰的主意。這個人就是那個受到您呵護(hù)的人,您親愛的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去年秋天她硬闖了進(jìn)來,就是她勸說伯爵寫了那份卑鄙的文件。”
“文件究竟放到什么地方了?”“在他的公文包里,公文包壓在他的枕頭下面。現(xiàn)在我清楚了,”公爵小姐說道,“是的,假如說我有罪過,有滔天大罪,那就是我輕易相信這個卑鄙的女人,”公爵小姐大聲叫著,顫動著嘴角,“她為什么要闖到這里來?我一定把要說的話全都對她講清楚,全都講清楚,總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