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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九]

當沃希列公爵和公爵小姐正在屋里交談的時候,賓艾爾(他是讓人叫來的)和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她覺得應該陪他來)所乘坐的馬車駛進了賓佐赫夫家的院子。賓艾爾了解到,馬車沒有停在大門口,卻繞到了后門旁。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急忙走上一道光線暗淡的狹窄樓梯,并不時催促著落在她后面的賓艾爾,賓艾爾雖然一點也不清楚為何急著要他去見伯爵,更不清楚為何要走后面的樓梯,但從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的鎮定和匆忙上,他看出到這里來是很有必要的,因此他便一直順從地緊緊跟在他的女向導的身后。

從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的臉上就能看出,她意識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讓賓艾爾緊隨其后,她帶著彼得堡女人那種生龍活虎的勁頭昂首挺胸走進房間,那表情比早晨更加充實了。她覺得,她帶來了生命垂危的伯爵想要見的人,所以她有十分把握能看到伯爵。她匆匆環顧了一下屋里的人,看到了伯爵的神父,她似乎并沒有彎腰,卻忽然顯得低了半截,急忙邁著小碎步走到神父跟前,十分鄭重地接受了神父的祝福。她又壓低聲音,詳細地把賓艾爾是伯爵兒子這句話說給了神父和大夫,講給了等在接待室中的所有人。她給賓艾爾指了指客廳邊上的一把小沙發,讓他坐下來等她,而她自己則不言不語地向大家關注的那個房間走去,在一聲幾乎聽不見的開門聲之后,她走進了房間。

客廳里所有的人都帶著疑問、好奇的目光看著賓艾爾,并對他顯示出了敬重和尊敬。他默默無語地坐在一位太太讓出的座位上,接過一位副官替他拿起的手套,把自己的一雙大手放到沙發扶手上,擺出一副穩健的雕塑般的單純姿勢來。幾分鐘后,沃希列公爵穿著佩有三枚金星勛章的呢子大衣,昂首挺胸,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比起早晨來,他好像又瘦了一些,他向屋里掃視了一圈,在看到賓艾爾的時候,他的眼睛比平時睜得更大了。他走到賓艾爾眼前,握住他的手(他以前不曾這樣做過),并且用力握了握,好像是試一試這只手長得結實不結實。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我的朋友,他派人把您叫來了,這樣就好……”他想離開,他一邊走一邊對羅蘭說了幾句話,然后就抬起腳朝那房間走去。他不會踮起腳來走路,于是,他的整個身子笨拙地跳動起來。他后面跟著公爵小姐,再后面是神父們和教堂里的下級執事,仆人們也向門口涌去。從門里傳來挪動東西的響聲,最后,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跑到了外面,她的臉依然是那樣蒼白,卻帶著一副從容鎮靜的神情,她拉了一下賓艾爾的胳膊,說道:

“上帝的寬厚仁慈是不盡的。涂油禮立刻就要開始了,進來吧。”

賓艾爾進了門,踩上軟軟的地毯,他發現那位替他拾手套的副官、那位給他讓座的陌生太太,以及幾個仆人,都跟了進來,好像現在不用允許就能進來了。

[二十]

賓艾爾十分熟悉這個大房間。房間的一頭放著一張高大的柞木床,另一頭放著一個金光閃閃的神龕。神龕下面,擺著一張長沙發,上面放著嶄新的、雪白的新換上的枕頭,沙發上躺著賓艾爾十分熟悉的、他父親賓佐赫夫伯爵那偉岸的身軀,伯爵齊腰蓋著一床淺綠色的絲綢被子,他寬闊前額上的斑白長發好像就是獅子的鬃毛,他寬闊的額頭上布滿那依然氣派高貴的皺紋。神父們穿著莊嚴的長袍,手里拿著點燃的蠟燭,在緩慢、莊嚴地祈禱。

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帶著那種表示她清楚該如何做的趾高氣揚的神態,穿過房間,來到賓艾爾跟前,把一支點著的蠟燭遞給他。賓艾爾把蠟燭拿在手中,開始畫十字。

祈禱完畢,伯爵被人抬上高床。賓艾爾被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帶到床前。當賓艾爾到跟前時,伯爵直勾勾地看著他,但伯爵目光里所包含的思想和意義卻是普通人所難以看懂的,或許,這目光里也許沒有其他含義。在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的示意下,賓艾爾十分小心地上前,吻了吻伯爵那只骨骼寬大的手,然后又一聲不響地坐到床邊的椅子上,他坐椅子上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伯爵。這樣過了有幾分鐘,忽然,在伯爵面部和眉梢上閃現了一陣陣抽搐,這抽搐越來越劇烈,好看的嘴角也在顫抖(直到此刻賓艾爾也不清楚他父親離死亡是多么的近),從歪斜的嘴里發出幾聲模糊不清的呻吟,眼睛和臉上都表現出了不耐煩的神情。“他老人家是想翻個身。”站在一邊的仆人說。當人們給伯爵翻身的時候,他的一只胳膊軟弱無力地垂到了身后,他想用力抬手,可是卻沒能如愿。不知伯爵看到沒看到,賓艾爾帶著多么憂傷的神情看著這只沒有力氣的手,也許,這時在伯爵的腦海里閃現了其他的什么想法,但他看了看那只挪不動的手,看了看賓艾爾臉上的憂傷表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因此,他的臉上現出了和他的表情不相吻合的一絲苦笑,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無能為力。一看到這里,賓艾爾心中忽然一陣戰栗,鼻子開始發酸,淚水充滿了他的眼眶。

[二十一]

客廳里面除了沃希列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之外,沒有其他客人,他們都拿到了遺囑和信,正在愉快地交談。看到賓艾爾和他的女向導,他們就不言語了。

公爵小姐立起身來,想繞過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但夫人向前一邁,阻止住了她。

“我清楚,親愛的、熱心腸的公爵小姐。”公爵夫人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抓住了公爵小姐手里的文件夾,她用力地抓著,顯然不會立刻松手的。

公爵小姐不言不語。只能聽到用力爭奪文件夾的聲音。

“賓艾爾,快過來。我覺得,他在這個家庭中應該有位置吧,您說是吧,公爵?”“嗨!”沃希列公爵責備道,站起身來,“這樣也不怕別人笑話,松開手,都聽清了沒有?”公爵小姐松開了手,但公爵夫人沒有聽他的話。“記著,您要負全部責任的,”沃希列公爵厲聲呵斥,“您清楚你在做什么。”“不要臉的女人!”公爵小姐高聲叫著,忽然沖到公爵夫人跟前搶文件夾。就在此時,那道可怕的、總是輕輕開關的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公爵小姐的妹妹沖了出來,什么也不顧地說道:“他快要斷氣了,你們卻讓我一個人待在那里!”大公爵小姐放開文件夾。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迅速彎腰拾起所搶來的文件夾,然后走到了臥室。大公爵小姐和沃希列公爵也跟了進去。不一會,大公爵小姐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緊咬著下唇,最先跑出來。看到賓艾爾,她立刻火冒三丈、七竅生煙。“現在您滿足了吧,”她說道,“您開心了吧。”她抽噎著,用手絹蒙著臉,跑了出去。沃希列公爵耷拉著腦袋走了出來。他蹣跚著來在賓艾爾的跟前,倒在沙發上,用手遮住了眼睛。公爵夫人最后才走出來,她邁著穩健的、輕快的步子來到賓艾爾面前。“賓艾爾……”她吻了吻青年人的前額,她的淚水一涌而出沾濕了他的臉龐。第二天早起,塔盧賓斯科亞公爵夫人告知賓艾爾:

“蒼天會幫助您的,我盼望您現在就做起這個大家的主人。您一定要挺直腰板做一個堂堂的男子漢。”她還叮囑說:“您清楚嗎,我的叔叔前天已經答應了我,說他是不會忘記勃利茨的。但是為時已晚。我希望,您能繼承您父親的事業,完成您父親的遺愿。”

[二十二]

在馬拉爾·鮑爾康斯基公爵的禿山莊園里,人們日日都在盼望昂得列公爵夫婦的到來,但希望并沒有改變老公爵家里井井有條的生活秩序。在社交界綽號“普魯士王”的將軍馬拉爾·鮑爾康斯基公爵,在前些年就被放逐到了農村,他和女兒莫莉耶公爵小姐以及小姐的女朋友波莉愛小姐一塊幽居在他們的莊園里。保羅皇帝下臺后,雖然允許他來往都城,但他仍住在莊園。他經常說,人有兩個惡習之源頭:好吃懶做和迷信;人的美德也有兩種腳踏實地:做事和智慧。他經常教育女兒,為了在女兒身上培養起這兩種美德,他教她數學和物理,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他自己也是整天到晚的忙,不是撰寫回憶錄就是寫小說散文,再不就是坐到果樹下抽煙,或是到地里干活,監督他的莊園里從未中斷過的建筑工程。對待周圍的人,從女兒到仆人,公爵都嚴格要求,因此,他為人十分和善,但連最冷酷的人好像也難以得到人們對他的那種敬畏。他雖然已經離休,在國家事務中已經沒有什么權力,但他的莊園所屬的那個省的省長,仍然認為拜見公爵是自己理所當然的義務,并且和其他的人一樣,必須在寬闊的大客廳等候公爵在規定的時間出來會見。

在那對年輕夫婦回來的那日,老公爵依然像往常一樣干著每一件事情,莫莉耶也跟以前一樣在父親屋里聽他講數學課。但是在這一天,莫莉耶接到了她的朋友索琳的一封信,信里寫了首都的重大新聞:皇上已經離開彼得堡,親自率軍征戰了;賓艾爾順利繼承了遺產,成了俄國的富翁。來信還提醒莫莉耶,說沃希列公爵家想選擇莫莉耶做他們的兒媳。莫莉耶馬上用法語給朋友回了一封充滿激情和推心置腹的信。

[二十三]

公爵剛剛睡下。莫莉耶在練習彈奏鋼琴。這時,一輛四輪馬車來到門前,昂得列公爵從車里走了出來,扶出嬌小玲瓏的妻子。頭發花白的老仆人杰霍從前廳的門里伸出腦袋來,小聲地說了聲“公爵正在睡覺”,又連忙把門關上。昂得列和杰霍都知道,兒子的歸來以及任何特殊的事情,都不能改變老伯爵的正常生活秩序。昂得列把頭扭向妻子。

“再過一刻鐘他才醒呢。我們到莫莉耶屋里看看吧。”他們走到居室門口,房間里傳出反復彈奏的熟悉的樂句。昂得列公爵止住腳步,皺了皺眉頭,好像預料到將要發生什么不高興的事情。

公爵夫人走了進去。樂句在中途停下了,傳出一聲驚嚇,接著是莫莉耶公爵小姐沉重的腳步聲,親吻聲。昂得列公爵走到屋里時,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兩人以前只在昂得列公爵的婚禮上有過一面之交)正緊緊擁抱在一起,兩人的嘴唇還貼在一起兒。公爵小姐的朋友、法國人波莉愛小姐站在她們身旁,雙手扶在胸口,抿嘴微笑著,顯然,無論是難過或是高興,她都有了思想準備。昂得列公爵聳聳肩,像一個音樂專家忽然聽到把樂曲彈錯了一樣,把眉頭一皺。兩個女人把手松開,然后,似乎唯恐會錯過時機,又抓住了對方的手,親吻起來,放開手又互相吻了吻臉。最后,完全出乎昂得列公爵的意料,她們竟然動情地哭了起來,她倆抽泣著又親吻起來。波莉愛小姐也抹著眼淚。昂得列公爵顯然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決定了要去打仗嗎,昂得列?”在嫂嫂喋喋不休話語的間隙里,莫莉耶問哥哥道,而且長舒了一口氣。琳絲也嘆了一口氣。

“并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他要把我丟在家里,誰知道他怎么……”半個小時過后,杰霍來叫昂得列去見父親。為了表示歡迎兒子的回來,老人破天荒允許兒子在他飯前來到他的房間。

“啊!士兵來了!你想打敗拿破侖嗎?”老人說,“你要認真去打仗,不然我們很快都要變成他的臣民了。你好兒子!”他把臉遞給兒子吻。

“是的,爸爸,我給你請安了,還帶來了懷有身孕的妻子。您最近的身體好嗎?”

“孩子,只有貪圖享受的人才會生病,我從早到晚做事,又有節制,身體當然健康啦。”

“感謝上帝,健康就好。”兒子笑了笑說道。“這健康與上帝無關。行了,談談德國人是怎樣訓練你們打拿破侖的吧。”昂得列傾聽著微笑了一下,這笑容表示,他了解父親的弱點,但父親的弱點并不影響他尊敬父親,愛父親。昂得列公爵見父親一定要他說,就開始講他們的作戰計劃,開始談得有些勉強,后來卻越談越上勁,談到中間,不知不覺地按老習慣說起了法語。他講道,一支八萬人的部隊一定能迫使普魯士放棄中間立場,參加戰爭,這支部隊的大部分將在施特拉爾松與瑞典軍隊會師,二十二萬奧軍和十萬俄軍,將在意大利境內和萊茵河畔作戰,五萬俄軍和五萬英軍將在那不勒斯并肩作戰,總數五十萬的軍隊將從四面八方圍攻法軍。老公爵對兒子的敘述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似乎一直都沒有聽,一直在邊走動邊穿衣服。聽到最后,他說道:“這樣,你說的還是老一套。好吧,到餐廳吃飯吧。”

[二十四]

老伯爵按時來到了餐廳,當他走到餐廳的餐桌旁時,墻上的掛鐘敲了兩下,客廳里的座鐘也傳來了清脆地響了兩下作為呼應。老人看了看來到餐廳的兒媳。

“我特別高興見到你,”他說,然后注意觀察了她的眼睛,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都坐下,您也請坐吧!”他向兒媳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

嬌小玲瓏的公爵夫人沒說話,顯得心神不寧。但是不一會兒,她又快樂起來,喋喋不休地向老公爵談到了別人的問候,報告最近的新聞。她越來越高興,而老公爵則非常嚴厲地瞪著她,好像是在認真地鉆研她,等對她徹底地了解之后,便猛然把頭扭了過去。

“唉,我們的拿破侖要徹底完蛋了。”話題轉向了戰爭、拿破侖和政府的官員以及將軍們身上去了。老公爵好像也信,現代所有的風流人物都是對政治和軍事一知半解的毛孩子,他僥幸地打了幾個勝仗,只不過因為他沒有碰到波將金和蘇沃洛夫那樣的高手。他甚至也相信,歐洲并沒有什么大的政治紛爭,也沒有什么正式的戰爭,不過是有一些人閑著沒事想找點事做,就來演上一出木偶戲。昂得列公爵高興地容忍著父親對新人物的評價,帶著興奮的臉色鼓勵父親繼續說下去,并認真仔細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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