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處女(5)
- 苔絲
- (英)托馬斯·哈代
- 4988字
- 2016-01-12 16:48:36
在童年時代的那些日子里,與她年紀(jì)相仿女孩子都很喜歡她。那時候在村子里經(jīng)常能看到她和另外兩個女孩肩并肩地從學(xué)校走回家去;兩條長腿邁著大步走在中間的苔絲穿一件毛織上衣,衣服原來的顏色已經(jīng)褪掉,成為一種很難形容的第三間色,上衣外面罩著一件有雅致的小方格的粉紅色印花布圍裙。那時候她的頭發(fā)是土黃色的,像S 形鍋鉤那樣懸在腦后。她一左一右的兩個女孩手臂摟著她的腰,她的兩條胳膊則搭在她們兩人的肩上。
隨著年齡的增長,苔絲開始理解生活的現(xiàn)實(shí)情景了,對于母親稀里糊涂地給她生了這么多弟弟妹妹,使得扶養(yǎng)他們成為這樣困難和麻煩的一件事情,心里有一種類似馬爾薩斯的門徒那樣的感受。她的母親只是一個快活的孩子:瓊·德比生育了這么一長串知足常樂的小孩,而她本人不過是又一個孩子,并且,在他們當(dāng)中還算不上是年紀(jì)最大的一個。
然而,苔絲慢慢長大以后,對弟弟妹妹非常關(guān)心和疼愛。為了盡可能地幫助他們,她離開學(xué)校之后就幫鄰居們曬干草或者收割莊稼,或者幫著擠牛奶或制黃油,后面這兩種活兒她更喜歡些,是她在父親還養(yǎng)著幾頭奶牛的時候?qū)W會的,并且因?yàn)槭智伤傻梅浅3錾?
家庭的重?fù)?dān)與日俱增地壓在苔絲年輕的肩膀上,由她作為德比家的代表去德伯太太家認(rèn)親戚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應(yīng)該說,德比家這次是把它最光彩的一面展現(xiàn)給人家。
苔絲在特蘭特里奇十字路口下車,步行上了一座小山,接著走向那個被稱作“獵場”的地方。別人告訴她,在獵場邊上能找到德伯太太名為“坡居”的府第。那不是人們平常所說的莊園宅第:沒有耕地,沒有牧草地,也沒有滿腹抱怨的佃戶——在普通的莊園宅第,莊園主自己和家人的開銷正是從想方設(shè)法壓榨佃戶而得到的。“坡居”勝過普通的莊園宅第千百倍。它是一座完全出于享受目的而建造的鄉(xiāng)間住宅,所有面積除了居住所必需的那點(diǎn)以及供消閑解悶的小農(nóng)場之外,沒有一塊累贅的地。
苔絲首先看到的是大門口紅磚砌就的看門人小屋,這小屋的屋檐以下都掩映在四季常青的繁葉之中。苔絲最初以為這就是宅第本身,當(dāng)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jìn)了便門,繼續(xù)向到達(dá)至車道拐彎處,才發(fā)現(xiàn)宅第本身全部呈現(xiàn)在她的眼前。這宅子是前建不久造起來的——幾乎是嶄新的呢。這幢房屋在周圍景物淺淡色調(diào)的背景上如一簇鮮紅的花朵傲然獨(dú)立。從它的一角向后面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一片柔和的蔚藍(lán)色自然景致,那就是“獵場”——真正古老珍貴的一片林地。
在這個舒適、整潔的鄉(xiāng)間住宅,一切都是那樣的明亮、興旺,并得到妥善的料理。大片的玻璃暖房沿著山坡向下一直伸展到山腳的矮樹林子。一切看上去都像新錢幣似的。被木麻黃和圣櫟遮擋著的那些馬廄依然能看得見一部分——各種最新式的設(shè)備應(yīng)有盡有,儼然如小教堂那么氣派。在寬敞的草坪上有一個起裝飾作用,它的門正對著苔絲。
天真的苔絲·德比站在礫石車道邊呆呆地望著前面,顯得有點(diǎn)兒驚訝。她是不知不覺地走到這里的,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在哪。此刻眼前所見與她所預(yù)期的完全相反。
“我還以為我們德伯家該有多古老呢,這個宅子完全是新的!”她天真地說。她后悔自己這么草率地順從了母親的安排來這兒“認(rèn)親戚”,后悔沒有去請求鄰居們的幫助。
這一座鄉(xiāng)間住宅的主人德伯氏——或者說是“斯托克——德伯”氏,如他們先前稱呼自己的那樣——在這樣一個全英國算是非常守舊的地區(qū)顯得有些不同尋常。特林厄姆牧師說得很對,我們的步履蹣跚的約翰·德比是德伯這個古老家族在本郡及本郡附近僅存的真正嫡傳子孫;他原本可以再補(bǔ)充一句,說出一個他非常清楚的事實(shí)——斯托克——德伯氏并不真正是德伯家族的后代,就像他特林厄姆牧師本人不是德伯家族的后代一樣。但有一點(diǎn)得承認(rèn),德伯這么一個古老的家族已經(jīng)可悲地衰落,它的姓氏剛好能借助于斯托克——德伯家的財勢重新發(fā)揚(yáng)光大。
不久前去世的西蒙·斯托克老先生當(dāng)年是北方一個誠實(shí)的商人(有人說他是個放貸人)。他有了錢以后,決定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他做生意的地區(qū)在英國南方定居,當(dāng)一個鄉(xiāng)紳。在做此決定的時,他覺得有必要以一個新的姓來開始新的生活,并且,這個姓不能讓人輕易地認(rèn)出他就是過去那個精明的商人,也不能像先前那個赤裸裸毫無色彩的姓那么不起眼。于是,在英國博物館,他把專門記述南方那塊他打算去安家的地區(qū)里面已經(jīng)滅絕的、即將滅絕的、湮沒無聞的或是家破人亡的那些豪門望族的文獻(xiàn)資料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了一個鐘頭,認(rèn)為“德伯”不管看起來還是聽上去都比得上任何其他姓,于是就把它加在自己本來的姓的后面,久成為他本人和他后代的姓氏的一部分。然而在這方面他做起事來是很有分寸的,他在新的基礎(chǔ)上編寫家譜的時候是很合情理的,無論是述及他的通婚聯(lián)姻還是他們家與一些名門望族的關(guān)系,都是如此,決不插入一個過分顯赫的頭銜。
關(guān)于這樣一件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可憐的苔絲和她的父母當(dāng)然是毫不知情——對于他們來說這也是一個非常嚴(yán)重的損失。說實(shí)話,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會有人在姓氏上做這樣的添補(bǔ),在他們看來,雖然一個人長得漂亮可能是因?yàn)檫\(yùn)氣好,但他姓什么卻是生下來就決定了的。
苔絲仍然站在那兒躊躇,好比一個將要縱身跳入水里游泳的人不知道應(yīng)該后退還是堅持在原地不動,這時候突然有從帳篷那幽暗的三角形門里走出來一個人。那是一個高個的年輕人,正吸著煙。
他的膚色接近是黝黑,兩片厚嘴唇盡然紅潤光滑,形狀卻不美觀。他留著一對黑色的八字胡子——修剪得很整齊,兩頭尖尖向上翹起,即使他的年齡不會大于二十三四歲。他的整個形象給人以粗野的感覺,但是這位年輕紳士的面孔和他那雙大膽的眼睛卻有著一種特別的力量。
“哎,我的美人兒,你到這兒來有什么事嗎?”他一邊說一邊走上前來。見苔絲手足無措地呆立著,他接著又講,“有事就請說。我是德伯先生。你是來找我還是來找我母親的?”
德伯家的這座鄉(xiāng)間住宅及其周圍景致跟苔絲想象中的相差甚遠(yuǎn),而站在她面前的這位跟她同姓的人,這位德伯家的具體代表,則跟她所想象的相差更遠(yuǎn)。她本來希望見到的是一位尊貴長者的面孔,它集中地體現(xiàn)出德伯家族的人所有那些面部輪廓的共同特征,它那條條皺紋顯示豐富的人生閱歷,就像象形文字記載著德伯家族以及英國幾百年的歷史。不過,既然已經(jīng)不可能回避,苔絲于是鼓起勇氣面對現(xiàn)實(shí),回答說:
“我是來見你母親的,先生?!薄翱峙履悴荒芤娝×?,”使用假姓的這戶人家如今的代表者說;他正是亞歷克先生,是不久前去世的那位老先生的獨(dú)生子。“我能幫助你什么嗎?你想見我母親有什么事呢?”
“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我是來——我很難說清楚是來干什么的!”
“是來玩的嗎?”“哦,不。唉,先生,如果我告訴你,那就會顯得——”此刻苔絲覺得她來這兒的目的相當(dāng)荒唐可笑,因此,雖然她對面前這個男子有些害怕,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感到極不自在,她那兩片朱唇還是露出了微笑。膚色黝黑的亞歷克覺得苔絲的笑容非常嫵媚動人。
“這件事真是太蠢了,”苔絲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恐怕我不能告訴你?!?
“不要緊,我喜歡愚蠢的事情。說給我聽,親愛的,”亞歷克和藹地說。
“母親讓我來的,”苔絲接著說,“不過事實(shí)上我自己也想來。但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先生,我來是要告訴你們,我們是你們的親戚?!?
“嗬!窮親戚?”“是的。”“姓斯托克嗎?”“不是的,姓德伯?!?
“對呀,對呀,我說的就是說姓德伯?!薄拔覀兊男战兄兄捅蝗私谐闪说卤?,可我們有好幾個證據(jù),證明我們是德伯家族的后代。研究古文物的人都說我們是的,并且——并且我們家有一方古印,上面刻著一個盾牌,盾牌上有一頭躍立著張牙舞爪的獅子,獅子上面還有一座城堡。我們還有一柄年代久遠(yuǎn)的古銀匙,像一把小勺子,上面也有一個相同的城堡,不過它已經(jīng)磨損得非常厲害,所以母親拿它攪豌豆湯?!?
“我的盾形紋章就是一頭躍立著張牙舞爪的獅子,”亞歷克親切地說?!凹y章上方的飾章正是一座銀白色的城堡。”
“所以母親說應(yīng)該讓你們知道,我們和你們是親戚——因?yàn)樽罱覀冇龅揭馔?,有點(diǎn)倒霉,我們的馬死了,還有,我們是德伯家族里年代最久的一支。”
“這是你母親的一番好意,我相信。我呢,也不覺得她這個主意有什么不妥?!眮啔v克說話的時候直直地盯著苔絲,苔絲微微有點(diǎn)兒臉紅。“如此說來,我漂亮的姑娘,你是特意來看望我們這個親戚的啰?”
“是的,”苔絲顫抖地說,重又顯得非常不自在?!班?,這樣并沒有什么壞處。你們住在哪?你們家是做什么的?”苔絲簡單明了地把家里的情況告訴亞歷克,接然又回答了他提出的其他一些問題,同時對他說,她準(zhǔn)備乘坐先前載她到這兒來的大車回去。
“到那車回來再經(jīng)過特蘭特里奇十字路口還有好久呢。我們兩人到這周圍的場地上去走一圈消磨時間好不好,漂亮的妹妹?”
苔絲希望能盡快離開回家去,但這年輕人盛情邀請,她也就答應(yīng)陪他走一圈。亞歷克帶她去看草坪、花壇和溫室,隨后又帶她到果園和玻璃暖房,還問她是否喜歡吃草莓。
“喜歡,”苔絲回答,“只要有就喜歡吃?!薄斑@里已經(jīng)有了。”德伯說完便彎下腰去采摘各個品種的草莓并遞給身后的苔絲;過了一會兒,他又揀了一個結(jié)得尤其好的“英國女王”品種,直起身來,手指捏著草莓的梗子想把它送進(jìn)苔絲嘴里。
“不——不!”苔絲慌忙說,一邊把手放在嘴巴前面攔住亞歷克的手?!斑€是讓我自己來拿吧?!?
“廢話!”亞歷克非常固執(zhí);苔絲稍稍覺得有些苦惱地張嘴接受了這只草莓。
他們就這樣毫無目的地瞎逛了一陣,在此期間,苔絲半推半就地吃了德伯要她吃的所有東西。當(dāng)她再也吃不下草莓的時候,亞歷克就把它們裝滿她的小籃子。隨后兩人漫步來到玫瑰樹旁,亞歷克摘下一些玫瑰花讓苔絲插在胸前。苔絲按他的意思做的時候覺得仿佛在做夢,而當(dāng)她胸前插滿了玫瑰無法再插更多的時候,亞歷克又在她帽子上插了一兩朵,又以他那種過分的慷慨把她的籃子塞滿各種各樣別的花。最后,他看了看手表說,“喏,如果你打算趕那趟回沙斯頓去的車,現(xiàn)在剛好還有時間吃點(diǎn)兒東西。來吧,看我能弄到些什么吃的?!?
斯托克德伯又把苔絲帶回草的帳篷,讓她在里面等著,不久便拿著一個籃子裝的簡便的午餐回來,放在苔絲面前。顯然,這位先生不希望有仆人來打攪他和苔絲愉快的促膝談心。
“我抽煙你介意嗎?”他問?!安唬稽c(diǎn)兒也不,先生?!彼高^彌漫在帳篷里的縷縷青煙望著苔絲下意識的咀嚼動作。苔絲·德比在天真無邪地低頭看自己胸前的玫瑰花的時候怎么會想到,在那有麻醉作用的藍(lán)色煙霧的背后,潛伏著她這一生的“悲劇性的禍害”——她年輕生命的光譜中一道血紅的光。她有一個此時成了她不利條件的特點(diǎn),正是因?yàn)檫@個特點(diǎn)亞歷克·德伯的目光才老是在她身上打轉(zhuǎn)——她面色紅潤,體形豐滿,因此看起來比實(shí)際上更像一個成熟的婦人。她從母親那兒繼承了這樣的外貌,卻不具有這種外貌所標(biāo)志的性質(zhì)。
苔絲很快就吃完了這一頓午飯?!艾F(xiàn)在我要回家去了,先生,”她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
“大家都怎么稱呼你?”亞歷克·德伯和她一起沿著車道向外走,到了看不見宅第的時候這樣問道。
“苔絲·德比,住在馬勒特村?!薄澳銊倓傉f你們家的馬死了?”“我——害死了它!”苔絲回答,接著又滿含淚水地把“王子”死亡的前前后詳細(xì)講了一遍。“我真不曉得該替父親做些什么來補(bǔ)救。”
“我得想一下,看是否能幫點(diǎn)兒忙。我母親得好好地為你安排一下。不過,苔絲,關(guān)于‘德伯’這個姓,別再說無聊的話了——‘德比’嘛,你只要知道——那根本是另外一個姓?!?
“我覺得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先生,”苔絲說,言語里透出自尊。
有那么一剎那——只是一剎那——當(dāng)他們走到車道拐彎處,在高高的杜鵑和針葉樹之間,還看不見看門人小屋的時候,亞歷克·德伯把臉歪向苔絲,好像——他再一想,改變了主意,讓苔絲離開。
事情就這樣拉開了帷幕。倘若苔絲曾經(jīng)意識到他們兩人這次見面的意義,她或許就會問,為何她注定要在這一天被這樣一個錯誤的對象所看見并惹他垂涎,而不是被其他的某個男人——某個在各方面都合乎她想象的、在這樣的時間和場合應(yīng)該看見她的人,某個確實(shí)存在的、盡可能符合她要求的這樣一個男人——所看見并且追求。但是,對于在她所認(rèn)識的人中間可能夠得上這一標(biāo)準(zhǔn)的那個人,她只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印象而已,人家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忘了。
回到帳篷里德伯跨坐在一張椅子上回想剛才的事,得意極了。忽然他放聲大笑。
“嘿,真沒想到!這件事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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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絲下了小山,來到特蘭特里奇十字路口,心不在焉地等候從蔡斯勃勒返回沙斯頓的大車。上車時有乘客和她說話,她盡管回了他們的話,但卻沒有意識到人家到底對她說了些什么。大車重又啟動,她坐在那兒想心事,并沒注意身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