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誰是西蒙的爸爸
- 羊脂球
- (法)莫泊桑
- 4632字
- 2016-01-13 14:00:13
中午放學的鐘聲敲響了,校門大開,孩子們蜂擁而出,爭先恐后地擠出來,十分奇怪,他們并不像每次那樣馬上回家吃飯,而是在三五成群地議論著。
原來,他們議論的與白勒斯特大姐的兒子西蒙入學有關。
這些學生聽家里人議論過白勒斯特大姐的。在一些公共場合,人們都很敬重她,但是在私下里,當他們的媽媽議論到她時,憐惜中總會有些鄙視。至于什么原因,他們根本不知道。
而白勒斯特大姐的兒子西蒙呢,從不與孩子們一起玩耍。所以,他們不認識他,就不用說喜歡不喜歡了,這是聽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說的,大家驚訝不已,馬上沸沸揚揚傳開了。
“我想……西蒙……哼,他一定是沒有爸爸。”那個大孩子說這些話時,一副狡黠的神情,擠眉弄眼的,看表情他是知道內情的。這時,小西蒙也來到校門口了。他有七八歲年紀,臉色蒼白,穿戴整潔,樣子羞澀,似乎有些拘謹。
還有好多同學在低低地議論,目光鄙夷地盯著西蒙,像要搞惡作劇那樣,果然就在西蒙走出校門要回家時,他們一起圍上來,把他團團圍住。西蒙被圍在中間,驚訝惶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個剛才說話的大孩子一看計劃實現了,得意得不得了,便問西蒙:
“咳,你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說:“我叫西蒙。”
“這到底是姓還是名啊。”對方接著問。這孩子被問得稀里糊涂的,又說了一遍:“西蒙。”
“我問你什么都不明白嗎?”大孩子沖他嚷道。孩子氣得都要哭了,他又一次回答:“我的名字本來就是西蒙。”那些混球大笑著嘲諷他,那個大孩子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提高聲音說:“你們都知道吧,他沒有爸爸。”全場一陣寂靜,孩子們都傻了,這孩子竟然沒有父親,這件事太離譜了,簡直不可能。他們把他看成了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視為違反天理的人,然后他們也覺得,他們也理解了自己的母親為什么看不起白勒斯特。
西蒙則找到一個地方靠在那里,好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嚇傻了。他想辯白,但又無言以對,駁不倒他沒有爸爸這個可怕的事實。他面無血色,最后簡直沒什么說的了,嚷道:“不對,我是有爸爸的孩子。”
“可是他在哪里?”大孩子問道。西蒙啞口無言,他對此一無所知。孩子們高興得放聲大笑,這些鄉下孩子近乎猛獸一樣殘忍地傷害這個孩子,就好似同窩母雞中,假如有哪只受了傷,別的雞就會一哄而上,爭著將其啄死一樣。西蒙忽然看見另一個小孩,而且他一直知道這個孩子和他一樣備受欺凌。
“咱們同病相憐。”西蒙說了一句。“胡說,我是有爸爸的。”那孩子回答。“他現在在哪里呢?”西蒙反駁道。“他去世了,現在葬在墓地里。”那樣子是理直氣壯的。
在這群孩子里立刻發出了一陣噓噓聲,就好像雖然他爸爸不在了,可是那也比他強不了多少。這群孩子的父親,差不多都是酒鬼、惡棍、竊賊,都毆打自己的妻子。現在,這些身份差不多的孩子緊緊團結起來,一定要把他排擠出去。
有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孩,這時忽然伸出舌頭戲弄他,嚷著:
“沒爸爸!沒爸爸!”西蒙沖了上去,兩個人扭打了起來。場面一片混亂,等兩個交手的孩子被拉開,西蒙已經被打得站不起來了,而那些淘氣鬼則喝倒彩。他爬起來,不由自主地拍拍沾滿塵土的小罩衫,這時又有人戲弄他說:
“回家找你老爸啊。”西蒙一聽這話,就完全崩潰了。他打又打不過他們,而他確實感到自己非常無奈。可是他的自尊心很強,盡量忍住涌上來的眼淚,忍了一會,實在憋不住了,這才哭起來,渾身瑟瑟發抖,但就是不哭出聲來。
這群搗蛋鬼就像野人慶祝節日那樣,很自然地手拉起手,圍著他又叫又嚷:“沒爸爸!沒爸爸!”
然而,西蒙突然不哭了,他壓抑不住怒火,正好腳下有些小石子兒,他就拾起來,狠命朝那些家伙擲去。有兩三個給打中了,嗷嗷叫著逃跑了。他的樣子非常兇,其他孩子也都驚慌失措了,嚇得紛紛逃竄,如遇到勇敢的人,他們只剩各自逃命的份了。
現在,這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了,他撒腿朝外邊跑去,因為他想起了一件事,隨之下定了決心:他要投河自殺。
因為他想起在不久前有個乞丐因為沒了錢而投河自盡了,他的死尸被打撈上來后,西蒙也在,他平時看見他時那種可憐兮兮的樣子,可是死了之后就變得安詳寧靜了。旁觀的人說:“他終于死了。”有個人現在說:“好在他終于脫離苦海了。”西蒙也要投河,老乞丐沒有錢,而他沒有爸爸。
他平靜地來到河邊。河水清澈,只見幾條魚在水中玩耍。他只顧看魚,就不再哭了,因為他覺得魚捕食的方法很特別。不過,氣也消了,有時還會想起“我沒有爸爸,我要投河”這個念頭,還很痛苦。
天氣異常的暖和,西蒙流著眼淚,一股倦意籠罩著他,很想躺在熱乎乎的草地上睡一覺。
一只小青蛙調皮地躥到他腳下,他想捉住,卻讓它跑掉了。他追上去,撲了三回都失敗了,最后總算逮到了它,看著小動物要掙脫的樣子,他忍不住笑起來。小青蛙合并兩只后腿,再猛力一蹬,兩腿突然伸得筆直,而金眼圈的眼睛鼓得溜圓,前爪則像兩只嬰孩的手一樣舞動。這令他想起他制作的玩具,也是和這只青蛙一樣。于是,他又想起他最不愿想起的事。然后,他癱倒在地,像臨睡前的禱告,但是哭得很厲害,他哭得死去活來。他什么也不想,周圍什么也看不見,只是在不停地哭。
突然,一只胖乎乎的手按在他肩頭上,一個沙啞的聲音問他:“為什么在這里哭啊,小家伙?”
西蒙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的高個子工人溫柔地瞧著他。西蒙臉上全是淚水,答道:
“他們合伙來欺侮我,因為我沒有爸爸。”“你在開玩笑嗎?可是每個人都肯定有父親的啊。”孩子還是泣不成聲地說道:“我……我……我沒有。”那工人聽了,神色變得很嚴肅,他認出他;他雖然來這里不久,但是隱隱約約聽到過他的身世。
“好啦,”他說道,“不要再難過了,孩子,我帶你去找你媽媽吧。會給你……一個爸爸的。”
二人一起走了,大人拉著小孩的手。那人很高興,能見見那個白勒斯特,也挺好的,據說她是這里最美的姑娘之一。也許他還有些別的想法……他們走到一所很干凈的白色小房門前。“到啦!”孩子說,然后沖了進去。一個漂亮的姑娘走出來,工人馬上就不笑了,他一眼就看出,同這個女人,是絕不能開玩笑的。只見姑娘滿臉嚴肅,立在門口,似乎絕不容別人侵犯,因為她曾經被侵犯了一次。于是他有些膽怯了,摘下鴨舌帽,結結巴巴地說:
“噢,太太,我把您兒子送回來了,他在河邊迷了路。”西蒙沖進了母親的懷抱,還沒開口就先哭了:“不是這樣的,媽媽,我想自殺,因為別的孩子老是欺侮我,他們說我沒爸爸。”年輕女子滿臉羞容,心頭很不平靜,她緊緊摟住兒子,眼淚順頰而下,那人站在一旁,也不禁為他們感動了。突然,西蒙跑過來,問他:
“你做我的爸爸可以嗎?”一陣靜寂,白勒斯特大姐靠在了墻邊,雙手按在胸口,默不作聲,忍受著痛苦和羞辱,孩子見那人不回答,又說道:
“您若是不愿意,我還是會自殺的。”那工人以為這只是開個玩笑,笑瞇瞇地說:“可以,我答應你,這使我很榮幸。”“可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孩子又問道,“如果他們再問起來,我好回答他們。”“我叫菲力浦。”那人回答。西蒙認真地記了起來,要把這個名字好好地記起來,然后才心滿意足,向他伸出手臂,說道:“這可太好了!菲力浦,你現在就是我爸爸了。”那工人把孩子高高舉過頭頂,突然親了親他,然后大步離開了。
第二天上學,西蒙又被同學們譏諷了。下課后,那個大孩子又要來他那套了,可是西蒙立刻反駁,將這句話劈頭扔給他:“我有爸爸,他叫菲力浦。”
周圍的同學都嘲笑著叫道:“你說的到底是哪個菲力浦啊?”西蒙對他的話不理不睬,他心里有著必勝的信念,以挑戰的目光注視他們,寧愿吃虧,也不肯在他們面前服輸。還是老師幫了他的忙,他才回家。
菲力浦一連幾個月都經常經過白勒斯特家門前,一旦看見她,就上去搭訕。姑娘則非常謙虛地回答,但始終板著臉很嚴肅的樣子,也絕不讓他進屋。然而,他同所有男人一樣,總好自吹自擂,以為姑娘和他閑扯,臉色往往要稍微紅些。可是,名聲一旦被人當成話柄,就很難再堵住別人的嘴,盡管白勒斯特已經處處小心了,當地已經有謠言碎語了。
西蒙卻很喜歡菲力浦,幾乎每天都同他一起去散步,他現在就是在同學中間也挺起了胸膛。
突然有一天,那個經常惹他的大孩子沖他說:“你就別吹牛了,菲力浦根本就不是你父親。”“誰說不是?”西蒙非常激動地問道。那個大孩子不緊不慢地說:“因為,他要是你的父親,那他就應該是你媽媽的丈夫。”
這個推理也不能說不對,西蒙心慌了,可是他還作著解釋:“反正他是我爸爸,這絕對沒錯。”
“有這種可能,”大孩子嘿嘿冷笑,說道,“可是他只是你半個爸爸。”
白勒斯特的兒子低著頭,他邊走邊考慮剛才的問題,不知不覺走向了菲力浦工作的地方。
他干活的那個鐵匠鋪很暗,生著的爐火一閃一閃,照著幾個鐵匠,而鐵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那五條漢子像滿身著火的魔鬼,眼睛不離開他們錘打的燒紅的鐵塊,可是他們很笨。
西蒙走進去時沒人注意到他,他用手拽了拽菲力浦,菲力浦回過頭來,他們都不干活了,都仔細地打量他,就在這意想不到的寂靜中,響起了西蒙微弱的嗓音:
“告訴你,菲力浦,總是欺侮我的大小子,對我說你只是我的半個爸爸。”
“他怎么會這么說呢?”工人問道。孩子稚氣地說:“因為你沒有和我媽媽結婚。”
里面還是一片寂靜,菲力浦站在那里紋絲不動,額頭放在粗大的手背上,手放在頂著的錘板上。他在考慮,四名伙伴緊盯著,西蒙焦慮地等待,他在這些大人中間變得更加渺小了。忽然,一名鐵匠向菲力浦說出了代表大家的話:
“不論怎么樣,白勒斯特是個正經的好姑娘,盡管命苦但是很剛強,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再嫁給一個忠厚的男人,一定會成為像樣的媳婦的。”
“說得很有道理。”那幾個附和著說。接著那個工人又說:“是的,她是失過身,可這也不能全怪她。一定是那個男人答應娶她,如今這種情況多得很,人們都能理解。”
“是怎么回事?”那三人異口同聲地說。那工人接著說道:“一個女人,靠自己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吃了多少苦,這是多么可憐的事!自從出了那事以后,她除上教堂幾乎就沒出過家門,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
“嗯,說得很有道理。”其他人應聲說道。很快,大家都不吭聲了,只有風箱吹爐火的呼呼聲。
突然菲力浦猛然俯下身,對西蒙說:“親愛的孩子,回去告訴你媽,我馬上要去跟她談談。”
他撫著孩子的肩膀,把他推出門去。他們又開始干活了,五只大鐵錘叮叮哨哨都砸在鐵砧上,他們就這樣沒停,一直干到收工,他們強健有力,都像夠份兒的大錘。這錘聲,像節日里主教堂的鐘聲比其余的鐘敲得更響一樣,菲力浦的錘聲壓過了其他人的錘聲,他猛力的一下一下地掄錘,打出震耳欲聾的叮哨聲響。他眼睛閃著光亮,火星四濺,不停地狠命地掄著錘。
已是滿天星斗了,他打扮一番,換上新襯衫和過時的外衣,胡子也刮過了。他敲開了白勒斯特的家門,年輕女人來開門,臉色很不自然,很為難的樣子,說道:“菲力浦先生,天都這時候了,這會兒來恐怕不好吧。”
菲力浦想說話,但是一見是她,一時語塞也不知說什么好。
她又說道:“你應該清楚,不能再叫人議論我了。”他終于說話了:“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妻子,還怕他們議論什么呢!”
她什么也沒說,不過他好像聽到了昏暗屋子里身體倒下的聲響,便急忙進去了。這時,西蒙已經睡下了,他能清楚地聽見接吻聲和母親在低低地說話。接著,他突然感到被人抱起來,一個巨人般的臂膀高高地把他舉起,然后對他大聲說:
“親愛的西蒙,再見到他們的時候,就跟他們說,鐵匠菲力浦·勒米就是你爸爸。如果他們再欺侮你,我會毫不客氣地擰他們的耳朵。”
第二天,學生到齊后,西蒙站起來臉色自然、聲音清晰說道:“我爸爸是菲力浦·勒米,他說,如果誰再欺負我,他就擰誰的耳朵。”
沒人再說了,他們知道那個鐵匠菲力浦·勒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