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0章 船(2)

  • 白鯨
  • (美)麥爾維爾
  • 4654字
  • 2016-01-13 17:26:48

像法勒船長一樣,比勒達也是一個生活富足的已經退休的捕鯨人。法勒船長遇到重大事情總是很鎮定,而且能把那些大同小異的重大事情看成小事一樁;比勒達船長不同,他原本就受過最嚴格的南塔基教友會教義的教育,在他此后的航海生涯中,他到過合恩角,看到過全身赤裸、可愛的島民,但所有這一切都絲毫無法改變,他這個土生土長的教友會信徒,甚至連外表也沒有改變。可是,盡管他可以不受環境影響,但缺少可尊敬的法勒船長身上那種首尾一貫的精神。盡管出于良心上的譴責,他不愿意拿起武器抵御來自陸上的入侵者,但自己卻無所顧忌地入侵了大西洋和太平洋;他對人類的自相殘殺深惡痛絕,可他自己卻身穿緊身短襖殺得大鯨血如泉涌?,F在,虔誠的比勒達進入了垂暮之年。他從一個衣著寒酸的船上小廝,升遷為一個身穿寬敞大坎肩的魚叉手;從魚叉手又做到頭槳手、大副、船長,最后又有了自己的船;如今的比勒達——在六十歲這個美好的年齡,從積極進取的生活中激流勇退,冒險生涯告一段落了,晚年就安靜地享受平生的豐厚積攢。

現在,比勒達——說來讓人遺憾——竟有著守財奴的惡名,在他出海的時候,他是刻薄、極難說話的船工頭。在南塔基,有人告訴我,聽起來簡直像一段離奇的傳說,說他那艘“卡脫古號”一到家,船上的捕鯨人大多是被抬上岸直奔醫院的,一個個精疲力竭,渾身癱軟。作為一個虔誠的人,尤其是一個教友會信徒,他的心也夠硬的了。但據說,他從不辱罵水手,卻能使他們完成大量殘酷的、極為繁重的工作。他做大副時,那雙淡褐色的眼睛瞪你一眼,就會使你全身發麻,只好隨手操起一件工具——一把錘子或穿索杠,沒命地干起來,不管干的是什么。好吃懶做在他面前全都消失無蹤了,而他自己則是功利主義徹頭徹尾的化身。

我跟在法勒船長身后來到船艙所看到的那個人,就是這個樣子。船艙很小,比勒達老頭就筆挺挺地坐著,他坐著時一直保持這個姿勢,身體從不傾斜,以防壓到大衣的下擺。寬邊帽擺在他的身旁;雙腿僵直地交叉著;淡褐色的上衣一直扣到下巴處;鼻梁上架著眼鏡,好像是在閱讀一本厚簿頭的書。

“比勒達,”法勒船長喊了聲,“又在念這本書,比勒達,你聽到沒有?據我所知,這些經書你已經讀了三十年啦。你讀到哪章哪節了,比勒達?”

比勒達像是早就習慣了這位老船友的調侃似的,他一點也不理會他的無禮,默默地抬眼看了看,一看到我,他又滿腹疑慮地掃了法勒一眼。

“他說他想上我們船做水手,比勒達,”法勒說,“他想要我們留下他。”

“是嗎?”比勒達用微弱的聲音朝我說道?!笆堑??!蔽颐摽诙?,他是一個虔誠的教友會信徒?!澳阌X得如何,比勒達?”法勒問他。“他行?!北壤者_說著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開始讀他的書,雖然含糊其辭,卻語調卻清晰可聞。他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教友會信徒,特別是在他的朋友兼船友法勒動不動就大嚷大叫的情況下,他就更顯古怪了。不過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謹慎地四下里看著。這時法勒打開一只箱子,拿出一本船上的契約,把筆和墨水擺到比勒達跟前,自己就坐到一張小桌旁去了。我開始覺得現在應該想好,要他接受什么樣的條件,作為我的交換。我已經知道干捕鯨這行是不領薪水的;但船上所有人,包括船長在內部可獲得相應利潤,也就是分紅,而分紅多少是按各人在船上崗位的重要程度來決定的;我知道我是個捕鯨新手,分得的紅利不會太多;但考慮到我已經習慣了出海,又會掌舵,又會捻繩,所有的活都會干,據我打探到的行情來推算,他們起碼得給我至少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紅利,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這趟出海我可以分到純紅利的二百七十五分之一。二百七十五分之一是他們所說的極小份額,可總比沒有強;并且,要是這次出海順利的話,還可以勉強貼補在海上磨破的衣服,更不用說在三年之內有牛肉吃,有房子住,而且一個子兒也不用我自己掏。

也許有人認為靠這種辦法來積攢一筆大錢,未免有些異想天開——不錯,確實不切實際。但我屬于那種從來就不指望一夜暴富的人,在我投宿到這家掛有“雷云”這塊冷酷的招牌的客店時,我想只要客店能提供食宿,我就心滿意足了。總的說來,二百七十五分之一的紅利也算公平合理的了,但要是讓我拿二百分之一我也會坦然接受,因為我畢竟腰寬背闊,身體壯實。

但不論怎樣,有一件事卻讓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可以分到一大份紅利。事情是這樣的:我在岸上時就聽到有人說起,法勒船長和他那位不可理喻的老朋友比勒達;說他們因為是“裴廓德號”的主要股東,那些分散的小股東就把所有事情都交給他們倆打理。說不定這位小氣守財的比勒達老頭在雇傭水手方面權力大得很,特別是當我看到他此時坐在“裴廓德號”的艙里,悠閑自在地讀著他那本《圣經》,就像坐在自家爐火邊一樣。這時法勒正在用大折刀修整那枝鵝毛筆,令我奇怪的是,比勒達老頭——我是否能成為水手也是和他緊密相關的——卻毫不理會我們,一個勁地吟誦著他那本書:“不要為自己積攢財寶在地上,地上有蟲子——”

“好啦,比勒達船長,”法勒打斷了他,“你說,這年輕人的紅利我們要給多少?”

“你最行家,”答話聲有氣無力,“七百七十七分之一不會太多,你看呢?——地上有蟲子咬,能銹壞,不要積攢——”

積攢?我能積攢什么?我在心里想。好吧,比勒達老頭,你已經認定,我也是不該在這地上積攢很多財寶的,因為也有蟲子咬,也能銹壞。

“哼,見你的鬼去吧,比勒達,”法勒大聲說,“你不是坑人家小伙子嗎!他應該多拿點。”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比勒達又說了一遍,眼皮都沒抬;然后繼續讀,“因為你的財寶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

“我要記下他的名字,寫明三百分之一,”法勒說,“你聽清楚了,比勒達!我是說三百分之一的紅利?!?

比勒達放下書,神情莊重地轉過身來說:“法勒船長,你真是慈悲善良;但你別忘了你對此船其他股東的義務——那許許多多的孤兒寡母——要是我們給這個小伙子的報酬太豐厚,我們無異于從那些孤兒寡母口中奪食。還是七百七十七分之一的紅利,法勒船長?!?

“你這比勒達!”法勒的大嗓門一下爆發出來,從桌子邊跳起來,在船艙里咯噔咯噔地來回走著?!耙娔愕墓恚壤者_船長,要是我事事都遂了你的愿,我的良心早就沉重得,能把遠航到合恩角的最大的船給壓沉了。”

“法勒船長,”比勒達不緊不慢地說,“你的良心也許能吃十英寸水,也許能吃十英尺水,我說不準;但你仍是一個固執得錯誤進行到底的人,法勒船長,我真擔心你的良心像漏水的船;到頭來會沉到火坑里去,法勒船長。”

“火坑!火坑!你居然詛咒我,你這家伙。簡直讓人忍無可忍,你敢咒我。咒人下地獄,誰受得了?你這該死的家伙!比勒達,你再說一遍,你要惹火了我,我會——唉——唉!把一只活山羊連毛帶角吞到肚里去。滾出去!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呆頭呆腦的王八崽子——馬上給我滾!”

法勒大發雷霆,朝比勒達猛撲過去,只見比勒達此時敏捷過人,猛地躲閃開了。

船上兩位主要的股東兼負責人之間大吵大鬧了起來,對于這樣一艘主權不明、暫時由人代管的船,我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起來,我閃到門的一邊,給比勒達讓出一條逃路,我估摸著此時的比勒達只想奪路而逃,避開氣得發瘋的法勒。但讓我驚奇的是,他重又平靜地坐到橫木上,沒有任何想要避開的意思。他似乎對這個不知悔改的法勒和他那脾性已經習以為常了。法勒呢,一陣發泄之后,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像羔羊似的坐了下來,激情尚未平復,身子微微抖動著?!暗美?!”他總算噓了口氣,“風平浪靜啦,我想。比勒達,你以前很會磨長矛,把那枝筆修整一下吧。我的大折刀得磨一下才行。好啦,謝謝你,比勒達。那么,小伙子,是叫伊希米爾吧?沒事啦,給你記錄下來啦,伊希米爾,還是三百分之一的紅利。”

“法勒船長,”我說,“我還有個朋友也想當水手——明天我把他帶來行嗎?”

“當然行,”法勒說,“你帶他來,我們先看看再說?!薄八嗌偌t利?”比勒達哼了一聲,從他又開始埋頭誦讀的書本上抬起眼皮問道。

“??!這不用你費心,比勒達,”他說,“他捕過鯨嗎?”法勒轉身問我。

“他殺過的鯨是沒法數的,法勒船長。”“那好,你就把他帶來吧?!焙灱s之后,我就走了。毫無疑問,今天上午我干得不錯,“裴廓德號”肯定是約約挑好搭載我和隗魁去合恩角的船。

可是,沒走出多遠,我就記起了我還沒見著那個要與之一同遠航的船長。盡管在大多數情況下,捕鯨船一切準備妥當,所有水手都上船待命,船長才會露面下令起航;因為有時候,航程太長,在家停留的間隔時間又太短,有的船長又有家小或要緊事必須操心,所以船進港之后的事務就不親自過問,而是留待船主去做好一切準備,不過在把自己完全托付給船長之前去見他一面還是有必要的。于是我轉身又找到法勒船長,問他亞哈船長在哪里。

“你找亞哈船長還有什么事?事情都辦妥當了,你已經是個正式的水手了。”

“是的,不過我還是想見他一面?!薄暗艺J為眼下你見不到他。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忙什么,他整天深居簡出,說是患病吧,看上去又不像。說他沒病,但又不太健康。反正,小伙子,他不太見我,所以我想也不會見你。雖然有人覺著他有些古怪,可總歸是個好人。你會很喜歡他的,不用怕,不用怕。他很偉大,不信神卻又像一尊神,這就是亞哈船長。他不茍言笑,但他一旦開口,你最好還是乖乖聽話。你要記著,我已經提醒過你了;亞哈是很不普通的人物;他進過好幾所大學,也和食人生番相處過;比大海還深奧的事情他也司空見慣;他那柄銳利的長矛捅過比大鯨還強大、還古怪的對手。他的長矛呀!嘿,在我們島上是最鋒利、可謂百發百中的!啊,比勒達船長比不上他;法勒船長也比不上他;他就是亞哈,小伙子,你知道嗎?古時的亞哈是個加了冕的王呢!”

“而且是個罪惡的王。當這個邪惡的王被殺之后,不是還有狗去舔他的血了嗎?”

“你到這邊來——過來,再過來點?!狈ɡ照f著,那神秘兮兮的神情簡直把我唬住了。“你記著,小伙子。在‘裴廓德號’船上,你可千萬別說,在哪里都不能說。這名字不是他自己給起的。這是他那個守瘋瘋癲癲的寡婦母親愚蠢、無知的怪念頭。他的母親在他只有十二個月大時就去世了。格赫德的老太婆提斯蒂格說這個名字是無論如何都會應驗的。也許其他像這位老太婆一樣的白癡也會說出同樣的話。我想告訴你,這話是沒根據的。我很了解亞哈船長;多年前我就在他船上做大副;我清楚他是什么人——一個大好人——但不是那種虔誠的大好人,像比勒達那樣;而是一個愛罵人的大好人——有點像我——不過比我強得多。唉,唉,他總是很憂郁的樣子;我知道在返航途中,他像中了邪似的焦躁不安;不過誰都知道,那是因為他那血肉模糊的殘腿在錐心刺骨地疼痛。我也知道打上次出海他的一條腿被那該死的大鯨咬了去以后,他就心情憂郁——憂郁到了極點,有時還蠻不講理;但是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最后給你強調一下,我向你保證,小伙子,跟一個心情憂郁的好船長出海比跟一個嘻嘻哈哈的壞船長出海要強得多。我們就此告別吧——你可別因為他那不好的名字而錯看了亞哈船長。再說,我的朋友,他還有妻室——結婚還不到三個航程——一個賢淑、體貼入微的姑娘。你想想看,有了這位賢淑的姑娘,這老頭還生孩子呢,你是不是還認為亞哈無可救藥、一蹶不振啊?小伙子,雖說他身體殘廢、心情郁悶,亞哈還是很有人性的!”

我走開了,心里沉甸甸的。偶然打聽到亞哈船長的經歷,心里竟泛起隱隱的痛楚。我同情他,也為他難過,但我說不清這究竟是什么原因,想必是他痛失了一條腿的緣故吧。然而,我又對他懷有一種奇特的敬畏之情;但又不完全是敬畏,總之是一種說不出但實實在在的感覺,讓我想更親近這位船長。雖然他身上那種神秘讓我有不些耐煩起來,但當時我畢竟對他了解太少。后來我的思緒轉移了,這個形象模糊的亞哈船長就暫時從我的腦際消失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社会| 丰宁| 祁门县| 阆中市| 桓仁| 年辖:市辖区| 循化| 漾濞| 伊金霍洛旗| 息烽县| 临夏县| 松阳县| 宜兰市| 外汇| 虹口区| 南通市| 蓬莱市| 全椒县| 大同县| 东平县| 蓬溪县| 武清区| 辽阳市| 依兰县| 荣成市| 读书| 大余县| 镇平县| 壶关县| 高碑店市| 东乡族自治县| 满洲里市| 合川市| 洛阳市| 保山市| 财经| 兴文县| 庆云县| 石渠县| 江都市| 左权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