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個通宵飲酒作樂的醉漢似的急于上床睡去,大腦也暈暈乎乎的,而良心卻還在戳刺著他,正如狂奔的馬被馬蹄上的鐵掌扎得難受一樣,如同一個被病痛折磨的到極限的人,在祈求上帝讓他早一點解脫一樣;最后,在一陣天旋地轉中,他失去了知覺,就像失血太多而生命垂危的病人所感受的麻木一樣,良心就是他的傷口,而那個傷口的血是止不住的。約拿在鋪位上輾轉反側了一陣之后,深重的苦難這個怪物,總算拖著他沒入了夢魘的深海?!?
“現在漲潮的時刻來了。船的纜繩被解開,這艘無人送行的船駛離了空寂的碼頭,船身傾斜著滑向大海,往塔施而去。朋友們,這艘船是記載在案的第一艘捕鯨船!被偷運的就是約拿。但是大海發怒了,它不愿托起這個邪惡的家伙。一陣狂猛的風暴襲來,船眼看就要支離破碎了。這時,水手長要所有人都來減輕船的負載,一箱箱一捆捆的貨物還有瓶瓶罐罐一股腦的扔進大海。風在吼叫,人在狂喊,每一塊木板都在約拿頭頂上發出巨雷般的聲音,但這些狂亂絲毫沒有影響到約拿的沉睡。他看不見墨一般的天空和洶涌的大海,感覺不到船身的搖晃,更不曾注意到一條兇猛的大鯨正張著大嘴、在海面上破浪追來。驚惶失措的船主跑到他跟前,對著他那雙睡死了的耳朵尖叫起來,‘你怎么還躺著,睡鬼!快起來!’變形的叫喊聲把他從昏睡中驚醒,約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甲板上,抓住一根纜繩,眺望海面。就在這時,一個巨浪像豹子似的躍過舷墻,正撲在他身上。緊接著,更多的海浪翻撲過來。排水孔根本來不及排水,大水嘶吼著涌向船頭船尾,雖說沒有沉海,但水手們也淹了個半死。此時,頭頂上黑黑的云層中露出慘白的月亮,嚇呆的約拿借著月光看清了高聳的桅桿直指蒼穹,但緊接著又猛然跌入了可怕的深淵。”
“一陣又一陣的恐懼襲來,在他的內心深處喧鬧著。從他那畏畏縮縮的神情看,這個逃亡者的本性全然暴露了。水手們開始關注他,對他的懷疑也越加有了真憑實據,為了徹底驗明真相,他們采用抽簽的方式讓上天來確認這件事,看看是誰給大家惹下了這場大風暴。簽是約拿抽中的,真相大白之后,大家怒不可遏,連珠炮式地質問他:‘你是干什么的?從哪里來?是哪國人?哪個民族?’不過,船友們,現在請注意可憐的約拿做出了什么反應。這些又急又怒的水手只不過問他是什么人?從哪里來?而約拿不僅回答了這些問題,而且還說出了許多人家沒問的問題。他之所以不打自招是因為上帝采取了嚴厲措施,把話給逼出來了?!?
“‘我是希伯來人,’他哭了,接著又說,‘我敬畏耶和華那創造了滄海旱地的上帝?!叮s拿,你真的敬畏他嗎?唉,這么說來,你可能真的敬畏起耶和華來了。這時,約拿沒有拐彎抹角,他打開話匣子,一吐為快。對此,水手們非常震驚,可還是對他表示同情。當時約拿自知逃亡惹下了災禍,可他并沒有祈求上帝饒恕,當可憐的約拿哭求他們把自己擲入大海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原因使大家遭受了大風暴,但大家深感同情地背過臉去,想尋找其他辦法來拯救這艘船。然而,一切都毫無意義,憤怒的大風吼得更響了。這時,他們一面仰天祈求上帝,一面不無勉強地抓住了約拿?!?
“這時你瞧!約拿被舉了起來,像一只錨一樣,然后猛地拋入了大海。立刻,東方的海面像一攤油一樣地風平浪靜,海面恢復了平靜。約拿把大風帶走,留下了平靜的海面。約拿掉進了讓人無法控制的、騷動著的漩渦中心,也許他自己也沒有在意,就在他掉下大海的瞬間,一條鯨正張大嘴巴在等著他。鯨用整副象牙般的牙齒接住了他,把他囚禁在那用牙齒組成的籠子里。這時,約拿在魚腹中向上帝祈禱。我們來看看他祈禱了什么,也算吸取一個沉重的教訓吧。因為約拿即使罪孽深重,卻沒有哭訴著哀求上帝挽救他。他認為這種可怕的懲罰實屬應當。他把一切獲救的希望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上帝。他不顧自己的痛苦和煎熬,翹首仰望著上帝的圣殿。船友們,這可是真心實意的懺悔呀!不是吵吵鬧鬧地請求寬赦,而是為自己所受的懲罰感激涕零。約拿的這種行為是否會讓上帝滿意,從他最終從大海、從魚腹中獲救就會明白。船友們,我在你們面前提到約拿,并不是要你們像他一樣去犯下罪惡,而應把他當做一個因懺悔而得到寬恕的榜樣。千萬不要犯罪,而一旦犯下罪過,一定要像約拿一樣誠心悔過?!?
布道者說這話的時候,教堂外的暴雨在以猛掃一切的姿態吼叫著,這似乎給他增添了新的力量。他在描繪約拿經歷的那場暴風雨時,似乎自己也被吹得東倒西歪。
這時,神甫悄悄地翻著《圣經》,神情顯得緩和了些。最后,他一動不動的緊閉雙目,仿佛在和上帝交流,又像在捫心自問。
但是他又彎腰面對聽眾,低垂著頭,用最深沉而又最富于男子漢氣概的謙恭的神情說開了:
“船友們,上帝只把一只手放在你們身上,而把兩只手放在我身上。我剛才用我的也許是淺顯的見解,講解了約拿留給所有犯罪者的教訓。這教訓是留給你們的,更是留給我的,因為我是更大的犯罪者?,F在我要是能從這桅頂走下來,坐到你們正坐著的艙口上,像你們聽我布道一樣地聽著,而你們中間哪位則給我講解,約拿留給我這位永生之主的舵工的其他一些更嚴厲的教訓,這該有多好啊!讓我聽聽你們給我講約拿這位神選出的舵工、先知、或者說宣講真理的人,受了主的圣諭去向邪惡的尼尼微人宣講不受歡迎的真理,而他卻因恐懼引起聽眾的敵意而背棄自己的使命,竟然想到在約帕乘船逃離自己的職守,躲避他的上帝。然而,上帝是無所不在的,他根本就沒有親臨塔施。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上帝用鯨去懲罰他,一口把他陷到了地獄,狂暴的疾風把他卷進了‘海的中心’,急流漩渦又把他吸進了萬丈深海,‘他的頭上纏著海草’,他的頭上翻騰著充滿災禍的大海。然而,在鉛錘也沉不到底的地方——即‘處在陰間的深處’,即使在這種時候,這位先知只要叫上一聲,上帝就聽到了。于是,上帝吩咐魚,魚就從讓人冷得發抖和險象環生的大海,甩動尾巴游到陽光明媚、溫暖宜人、充滿歡樂的地方,‘把約拿吐到旱地上’。當主的話再次傳諭約拿的時候,他盡管遍體鱗傷,兩只耳朵像海貝一樣,嗡嗡地回響著海底的各種聲音,但他依然聽到了全能之主的吩咐。船友們,主傳達了什么命令呢?命令就是面對虛偽宣講真理!”“這,船友們,這就是另一個教訓。愿不把永生之主的命令放在心上的舵工受難!愿受塵世的誘惑而放棄福音職守的人受難!愿在上帝把海洋釀成狂風時仍把油潑到海上以平息風浪的人受難!愿一心想討好人而不敢得罪人的人受難!愿貪圖名聲不重德行的人受難!愿在這世上一味追求面子的人受難!愿虛情假意卻假裝拯救世人的人受難!同樣,愿大舵工保羅所說的那種向人講道時自己卻被世人厭棄的人受難!”
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再次抬起頭,面對聽眾時,眼里流露出無比歡欣的神采,以極大的熱情說道,“但是,船友們??!每一種不幸的背后,一定暗含著愉悅;愉悅的巔峰之高勝過不幸的谷底之深。主桅不也比內龍骨高多了嗎?愿那些是敢于反抗現世中的傲慢的神魔和船長,并堅持到底的的人心神愉悅——一種非常、非常高昂的、發自內心的愉悅!愿那些當這個卑鄙、奸詐的世上的船在他腳下下沉時,仍能把持住自己不同流合污的人心神愉悅!愿那些竟義無反顧地堅持真理,將所有的罪惡摒棄的人心神愉悅、無上的愉悅!愿那些在驚濤駭浪中仍不動搖其堅固的龍骨的人心神愉悅!愿那些危在旦夕,人在即將死去的時候仍大聲說——啊,天父??!我只知道你具有無上神威,不管下地獄還是升天國,此時我都慷慨以赴——愿這種人永遠歡欣愉悅!我努力歸屬主,勝過歸屬這世俗塵寰,歸屬我自己!然而這算得了什么?我把永生歸于主,一個人要是奢望比上帝更長久,那算什么人呢?”
他說不下去了,只是緩緩地揮揮手以示祝福,用手捂著臉,久久的跪著。所有的人都走了,他還獨自一人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