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嘉莉妹妹
- (美)德萊塞 湯美君編譯
- 2596字
- 2016-01-07 17:15:34
一日下午,嘉洛麗·梅蓓乘上了去芝加哥的火車。她所有的東西僅有一只已經交給行李車托運的小箱子,一只里面放了一些化妝用品的小提包,一只裝著便餐的紙盒,另外有一只帶彈簧開關的錢包,里頭裝著她的車票、一張上面寫著她姐姐家地址的紙條和四塊錢現金。那是1889年的8月。她正好十八歲,聰明、羞澀,而且,因為無知,也因為年輕,滿懷著各種幻想。無論她感到多么留戀,這種惜別之情顯然不是因為要放棄的家鄉的種種長處。母親跟她道別時的親吻讓她涌出一陣熱淚;火車經過她父親上班的面粉廠時她喉頭有些哽咽;看著家鄉的綠野在消逝,她傷感的輕嘆一聲。把她和少女時代以及家鄉的千絲萬縷就這樣無可挽回地被扯斷了。
一個姑娘如果離開家,她的命運有兩種。她或是碰上好人過上好日子,或是很快就接受大城市的道德標準而墮落。在這種情形下,要想在兩者之間保持折衷是壓根兒不可能的。城里有城里的爾虞我詐,一點也不亞于那些與其相比而更像個人樣的誘惑者。城里有引誘人的大力量,靠最有修養的人用種種言辭來引誘人。城里閃爍的萬盞燈火總能像一只求愛乞丐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眼波一樣有效地引誘人。一個涉世不深、天真質樸的心靈倘若被誘上當,一半就是因為這些完全超出人力以上的力量。喧鬧的市聲,沸騰的生活,鱗次櫛比的樓房,都直接或間接地吸引著那些早已不聽使喚的感官。如果旁邊沒有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給她解釋一下、讓她謹慎行事的話,真不知會把多少謊言灌進那毫無防備的耳朵里呢!如果看不清這些東西的本質,它們華麗的外表就會如音樂一般,讓那些人類最簡單的感官放松警惕,失去應對力,最后變壞。
嘉洛麗——家里人親昵地稱她為“嘉莉妹妹”——在洞察事物、分析事物的能力上極為有限。她關心自己的利益,但不是很強烈。這正是她主要的特征。青春的幻想讓她熱情洋溢;盡管她還處在成長期,卻也已初見端倪;生來一副最終會十分勻稱的身材,再加上透露著某種智慧的眼睛,她是美國中產階級的一個典范。她對書沒有興趣。在顯示自己天生的魅力上,她才剛剛起步;她還不會優雅地把頭甩到一邊,一雙小手也因此原因顯得毫無動人之處。那雙腳倒是長得小巧玲瓏,卻又非常扁平。即便如此,她喜歡孤芳自賞,很快就明白了生活中更引誘人的樂趣,并且渴望獲得物質享受。她就仿佛一個裝備不全的小騎士,冒險去詭秘的城里探險,做著一步登天的美夢,想像著未來能主宰別人,讓某一位浪子成為自己的獵物,在女人的腳下奴顏婢膝。“那,”她的耳邊傳來一個聲音,“是威斯康星州最美麗的一個游覽勝地。”“是嗎?”她靦腆地答了一句。火車正在開出烏喀薩。她發覺到背后有個男人已經有一會兒了,在端詳她的滿頭秀發。這個人早就坐立不安了,而她本能地感覺到背后正有人對她產生某種越來越濃的興趣。她那少女的矜持,及在這種情況下習慣上應持的態度,在提醒她要趁早防備;但那個人善于此道,多次得手后而養成的大膽和魔力占了上風。她開口應了一句。
他向前傾過身來,把肘子放到她的坐椅背上,隨后開始搭訕起來,竭力顯得討人喜歡。
“沒錯,那是芝加哥人喜歡去的旅游勝地。那些旅館非常漂亮,你對這一帶不是很熟悉,是吧?”
“哦,不,我熟悉,”嘉莉答道,“我是說,我住在哥倫比亞城,但這里卻從來沒有來過。”
“那么你這是頭一次去芝加哥啰?”他說。她透過眼角看了看這個人,他臉頰紅潤,光彩照人,留著一點小胡子,頭戴一頂灰色的淺頂軟呢帽。她轉過身來,面對面地望著他,自我保護和撒嬌賣俏的本能在她腦海里混亂地糾纏在了一起。
“我并沒有那么說呀。”她說。
“哦,”他用討人喜歡的樣子答道,還帶上一種似乎說錯了話的神情,“我還以為你說了呢。”
這是一個為某家工廠到各地兜攬生意的人——這種人在當時剛剛被時髦的俚語稱為“推銷員”。他還屬于1880年美國人中忽然流行起來的叫法——“小白臉”,這種稱呼表達了這類人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他們的穿著與舉止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引起姑娘們的幻想、博得她們的歡心。此人也不例外。身上那套棕色格子花呢西裝在當時特別流行,后來被人們稱為“生意人穿的套裝”。背心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里面襯衣漿硬的前胸,上面是白色的高衣領,領子的周圍系著一條花樣別致的領帶。上裝的袖口處一對和襯衣料質地相同的亞麻布袖口,上頭扣著鍍金的大紐扣,扣子上還鑲著“貓眼石”的黃瑪瑙。他的手指上戴著好幾枚戒指。背心上掛著一條精致的金表鏈,上面系著“麋鹿會”的內部徽章。全套西裝十分合身,腳上穿的是擦得锃亮的黃褐色寬底皮鞋;就他所顯現出的智能程度來看,他非常有魅力;并且,不論他有什么樣的賣相,一絲一毫都沒有逃過嘉莉對他看的第一眼。
為了以免這類人物被人們遺忘,讓我先將他們最成功的舉止和手法上最顯著的特點記下來。當然最重要的要算身上的好衣服,沒有這一點他就一文不值。其次要有很強的肉體魅力,對女性要有強烈的欲望。要有一顆對世界上任何問題、任何力量都毫不關心的頭腦,支配這顆頭腦活動的不是貪婪,而是對女人——永遠滿足不了的追求。他的手法始終非常簡單,其要素是大膽,這當然是出于對異性強烈的欲望和愛慕。他假如與一位年輕女人見過兩次面,到第三次時,便會走過去替她拉直領帶,或者直呼她的名字。假如有位容貌出眾的女人在街上對他略微注意,他便會追上去,抓住她的手,硬說他們從前見過面,當然前提條件是他討好的方式能讓她感興趣,她想進一步了解他。在大百貨商店里,趁收款員給他找錢的時候,悠閑地招徠一些年輕姑娘對他的注意。在這種情況下,他便會施展出慣用的小伎倆,打聽出姑娘的名字,她所喜歡的花,她的通信地址,隨后就會追求微妙的“友誼”,直到這時他才會甘心。
凡是探索過女人內心深處的人,都會遇上那百思不解的難題——衣著在女人心理上所占的重要位置。一位姑娘的年齡再小,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也是絕不含糊的。在男人的衣服這個問題上存在著一條隱隱約約、不可言傳的界限。這條界限幫她把男人劃成了兩類:值得她瞧上一眼的和不屑一顧的。一個人一旦降到了這條隱隱約約的界限之下,他就休想得到女人的眷顧。男人的衣服還有另外一條界限,就是男人的衣服也會讓女人在意起自己的衣著。嘉莉身邊這個男人此時正顯示出這條界限。她察覺到自己的衣服相形見絀。她也發現自己的鞋子太舊了一點。
這種思想上的波動讓她收回了目光,轉而看著窗外的景色以免難堪,但他卻錯認為自己的風度已有所進展。
“讓我仔細想想,”他繼續說,“我還認識你們城里許多人呢——服裝店的老板蒙哥洛思,布店老板吉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