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嘉莉妹妹
- (美)德萊塞 湯美君編譯
- 4426字
- 2016-01-07 17:15:34
面對世界上肆虐、玩弄的力量,未開化的人只是風中的一棵弱草。我們的文明還處在中間階段——它既不是獸性的,也不是人性的。老虎的身上是不會有任何責任感的。在它身上只能看到大自然賦予它的生命力。我們看到人類搬出了他在叢林中的巢穴,他天生的本能因為太過接近自由意志而逐漸遲鈍,而他的自由意志卻遠沒有達到足以取代他的本能、能為他指明光輝道路的地步。作為野獸,生命的力量將自己和他連在了一起;作為人,他卻還沒有完全懂得把自己與這些力量連在一起。他在這過渡階段搖擺不定——既沒有被本能驅使和自然融為一體,也沒有被自己的自由意志驅使與自然達成和諧。他安靜得就像風中的一棵弱草,有時靠意志行事,有時靠本能活動,這一邊犯了錯誤就用那一邊去彌補,那一面跌倒了又靠這一面扶起——是一種變化多端的生物。讓我感到寬慰的是,我們知道進化分分秒秒都在進行,理想是盞永不熄滅的明燈。只有當這種自由意志和本能之間的矛盾得以解決后,只有當人們徹底理解這一點,讓自由意志可以完全代替后者時,人類才會停止搖擺不定。理智的指針將堅定不移、毫不動搖地指向遙遠的真理之極。
在嘉莉心中,——世上有好多人心中都是這樣的——本能和理智,欲望和覺悟,在互相爭斗要取得上風。在嘉莉身上,本能和欲望在當前是贏家。欲望引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現在更多的是被動,而不是主動。
梅妮整晚上都處在猜疑和焦慮中,這倒不全部是出于傷心或愛心。第二天早晨她看到紙條時大叫了起來,“哎呀,你看看這咋回事呀?”
“什么?”哈斯問?!凹卫蛎妹玫絼e處去住了?!?
哈斯比往常更為敏捷地從床上蹦了下來,看著那紙條。唯一顯出他思想的是他舌頭發出的嗒的一聲。
“你說她會到哪里!”梅妮說,她睡意頓消?!拔也缓偷?,”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絲嘲笑的神情,“她最終干出這種事來了。”梅妮不解地搖搖頭。
“嗨,嗨!”她說,“她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好了,”哈斯過了一會兒說,并且把手向前一伸,“你也沒辦法?”
梅妮的女人本性使她想了想在這種情況中也許會發生的事。
“哦,”她最后說,“可憐的嘉莉妹妹?!?
此時正是凌晨五點鐘,這時,那個追求幸福的小戰士正在她的新房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人們有時并不是我們所想的那樣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悲哀之極。他們受苦受難,卻像男子漢一樣忍受著。他們是辛苦,但依舊是為別的事,而不是因他們當時的實際處境。我們替他們傷心的時候,所看到的是他們倒霉生涯的所有細節,是多年的不幸拼湊一塊的景象,就像我們在一本十小時能讀完的小說中所看到的二十年的悲劇。然而,這受苦的人在此時并不覺得十分痛苦。他只有在厄運當頭時才看到它顯現的一切。
嘉莉的新處境與眾不同的一點就在于她從中看到了希望。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為自己的大膽感到不安,也為自己的解脫感到慶幸,時而想想她能不能找到工作,時而又想著托羅奧會怎么做。那位大人物早已給他自己安排好了。他天生的欲望在促使著他去扮演追逐女色的老角色。他需要嘉莉來給他取樂,就像他需要吃豐盛的早餐一樣。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絲毫不會感到內疚,但即便他感到有一丁點內疚,那也是十分膚淺的,你這一點是不必置疑的。
第二天他來看嘉莉,她在她的房間里招待了他。他還是那樣快樂、興致勃勃。
“噢,”他說,“你怎么這么不高興?出去吃早飯吧。你今天還要買別的衣服呢?!?
嘉莉望著他,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遲疑的神情?!拔蚁M苷业焦ぷ鳌!彼f?!澳銜业降模蓖辛_奧說,“現在著急也沒用。先把自己安頓好,到城里逛逛。我不會傷害你的?!薄拔抑滥悴粫!彼胄虐胍傻卣f。“新鞋子穿上了,是嗎?伸出腳來。天哪,太好看了!穿上外套?!?
嘉莉按他說的做了?!班?,真是太合適了,是嗎?”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摸摸外套的腰身,后退幾步,真心歡喜地上下打量著。“你還需要一條漂亮裙子。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嘉莉戴上帽子?!澳愕氖痔啄兀俊彼麊枴?
“在這兒?!彼f著從梳妝臺的抽屜里取出了手套?!翱熳甙??!彼f。
起初的疑慮就這樣被清除了。托羅奧沒有使她過于孤寂。雖然她也有時間獨自思考一下,但多數時候他帶著她到處游逛。在卡爾遜——皮里公司,他為她買了一條漂亮的裙子和一件襯衫。她用他的錢買了一些必要的化妝品,最后,她看上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姑娘。她確實漂亮,很漂亮。她咬著紅紅的小嘴唇,第一次為自己的魅力而感到興奮不已。托羅奧真是太好了。
有天晚上,他們去看一部當時十分受人歡迎的歌劇——《日本天皇》。去歌劇院之前,他們要先去迪爾伯恩街上的溫莎餐館,那兒離嘉莉住的地方還很遠。天正刮著寒風,透過窗子,嘉莉看到,西面的天空還泛著逐漸逝去的紅霞,但是頂上卻是一片深藍色,融進了夜色。半空中飄著一朵長長的粉紅色薄云,很像遙遠大海中的某個島嶼。窗外搖晃的枯枝引起了嘉莉對往事的回憶,讓她想起了在老家十二月里透過臨街的窗子向外看時所看慣了的景色。
她愣了一下,絞扭著她的小手?!霸趺蠢??”托羅奧問?!芭?,我說不清?!彼f,嘴唇微微抖動。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便伸出手臂搭著她的肩膀,拍著她的手臂?!白甙桑彼p輕地說,“你沒事的。”她轉身穿上外套?!敖裢碜詈脟夏瞧?。”
他們沿沃巴什街朝北走到亞當斯街,然后向西。店鋪里的燈已經射出了一道道金色光芒?;」鉄粼陬^頂上閃耀,再上面是高聳的辦公大樓燈火明亮的窗子。寒風一陣陣吹來吹去。下班的人群碰撞著、擁擠著,匆匆往家趕。年輕的女工們三三兩兩地匆匆走過,有說有笑。這真是一幅充滿人間溫暖的景象。
忽然,有一雙熟悉的眼睛和嘉莉對視了一下。這雙眼睛來自一群衣著破舊的姑娘。她們褪了色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外套破舊,整個打扮十分寒酸。
嘉莉認出了那姑娘。那是在鞋廠開機器的一個女工。這個女工看著她,心里不敢確定,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她又想起了以前的穿著,以前的機器。大為吃驚。托羅奧沒有察覺到這些,直到嘉莉撞到了一個路人身上。
“你一定在想什么事。”他說。他們吃了飯,隨后就去戲院。戲里輝煌的場面讓她特別開心。舞臺上的五彩繽紛、優雅風姿深深吸引了她。戲結束時,馬車的轆轆聲和一群群的淑女使她看得睜大了眼睛。
“等一下,”托羅奧說著拉住她在豪華的休息廳站著,紳士淑女們在那里走來走去,進行著社交慣例;衣裙沙沙作響,戴著花邊帽的人彼此點著頭,微啟的雙唇露出潔白的牙齒,“等等看?!?
“六十七號,”管馬車的人叫道,聲音十分悅耳,“六十七號?!?
“真是好極了。”嘉莉說。“太棒了?!蓖辛_奧說。他和她一樣,也被這歡樂的氣氛、愉快的場面吸引住了。他熱情地握住她的手臂。她抬起頭來,微啟的雙唇露出整齊的牙齒,眼睛里閃著光。他感到一股沖動的欲望。在出去的時候,他在她耳邊說,“你真可愛。”他們一直走到管馬車的人那里,他正敞開車門,讓兩位女士上車。
“你跟我來,我們也叫輛馬車。”托羅奧說。他們在一家餐館停下來,進去吃夜宵。嘉莉只是模糊感到有點不早了,但此刻已經沒有什么家規來限制她了。如果她身上曾經養成過任何習慣的話,這些習慣這時也不會起作用。習慣是奇怪的東西。一個有習慣約束的人,一旦忘記了經常做的事,心里就會有點不安,就會因越出常規的一些事稍感煩惱,就會把這當作是對良知的譴責,把它當作督促他走正路的一種輕聲警告。假如這種越軌的行為很過頭,習慣的力量就會非常大,就會把那沒有頭腦的人拉回來,讓他照老規矩做事?!艾F在,上帝保佑我吧,”這種人就會說,“我已經盡到責任了?!倍鴮嶋H上,他只是把無法拋棄的老把戲重演一次。
嘉莉身上并沒有養成任何好家規的習慣。要是她有的話,她良心上就會感到非常難受。這頓飯是在特別溫暖的氣氛中吃完的。今晚發生的種種事情,托羅奧發出的難以察覺的激情,桌上的美餐,還有這不同尋常的奢侈,在這一切的影響下,嘉莉放松了下來。她再一次成了大城市誘惑力的受害者,成了超理性力量催眠的對象。
“那么,”托羅奧最終說,“我們該走了?!彼麄円恢痹谟崎e地吃東西,兩個人的眼睛不時相遇。
嘉莉不由地感到與之而來的力量在震撼著她,而這就是他的目光。在他說明什么東西時,他總會碰一下她的手,仿佛要把某件事深深刻在她心頭。此時說到走,他又碰了她的手。
他們站起身,走到外面的街上。這一塊現在已行人很少,只剩下幾個吹著口哨閑逛的人,幾輛夜車,幾家還沒有關門的娛樂場所。他手挽著嘉莉的胳膊,一邊說一邊緊緊挾著。時而,他會說上一會兒俏皮話,再低頭一看,他的目光就會和她的相遇。最后,他們來到了臺階旁,嘉莉站在第一級臺階上,這時她的個頭和他一般高。他抓起她的手熱忱地握著。他凝視著她,心里暖暖的,若有所思,而她卻在四處張望。
大約也就在此刻,梅妮提心吊膽地想了一晚上,睡得正香。她側身睡著,胳膊壓在身子下,很不舒適。肌肉這樣壓著,刺激了幾根神經,于是,她那迷迷糊糊的頭腦里浮現出了一幅模糊的景象。她夢見自己和嘉莉在一座古老的煤礦旁邊。她看見那很高的斜坡滑道和挖出的土堆、煤堆。那里還有一口特別深的礦井,她們正在向下看著——她們能夠看到遠在下面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在那下面,井壁消失在模糊的影子中。那里還掛著一只讓人下礦井用的舊籃子,用一根腐朽的繩子拴著。
“我們下去吧?!奔卫蛘f。“噢,不!”梅妮說?!皼]事,來吧?!奔卫蛘f。
她把那籃子拉過來,完全不理梅妮的勸阻,就跳進籃子,朝下滑了下去。
“嘉莉,”她叫道,“嘉莉,回來?!钡卫蛞呀浵碌搅松钐帲谟巴耆淌闪怂?。
她手臂動了動。這時,那神秘的場面魔幻地消失了,變成了她從未見過的水邊。她們現在站在一塊木板抑或陸地抑或是什么上面,這東西一直伸到遠方,站在另一端的正是嘉莉。這東西正在下沉,梅妮聽到了水漲上來時的沉悶的響聲。
“快點,嘉莉?!彼械?,但嘉莉卻向更遠處走去。她似乎在向后退、向后退,已經不能喚得應她了。
“嘉莉,”她喊著,“嘉莉——”而那奇怪的水正把一切都變成模糊的一片。她離開了,心里就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非常痛苦。她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這樣地傷心過。
就這樣,那些稀奇古怪的精神幻象,不停地變化著那些怪異的景象。最后一個景象讓梅妮叫出了聲,因為嘉莉正從某塊巖石上滑下去,她沒抓住嘉莉,只能眼看著她掉了下去。
“梅妮!怎么啦,喂,醒醒?!惫拐f,他被驚醒了,正在晃動她的肩膀。
“怎……怎么啦。”梅妮睡眼蒙惺地說?!靶研?,”他說,“你在說夢話?!?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托羅奧走進了罕那——哈哥酒店,打扮得整整齊齊,并且容光煥發。
“你好,察朗?!被羯謴霓k公室伸出頭來說。托羅奧走過去,望著坐在寫字臺旁的經理。“你什么時候再出門???”他問?!翱炝恕!蓖辛_奧說?!斑@次回來沒怎么看到你?!被羯终f?!鞍?,我一直都忙。”托羅奧說。他們瞎扯地談了一會兒。“我說,”托羅奧說,仿佛忽然想起這念頭似的,“我想請你哪天出來玩玩?!薄叭ツ??”霍森沃問。“當然是去我家?!蓖辛_奧微笑著說。
霍森沃驚訝地抬起頭來,嘴唇上掛著一絲微笑。他機靈地注意著托羅奧的臉,最后帶著紳士的派頭說,“好啊,非常樂意去?!?
“我們可以好好玩玩尤卡牌。”“我帶一小瓶淡香檳來吧?”霍森沃問。“當然好。”托羅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