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負傷者
十八日
傷眼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紅羽那位女先生所擔任一級里的學生。今天在他叔父家里看見過他了。叔父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一樣愛他。今晨,我替先生謄清了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話·少年筆耕》,父親說:“我們去五樓探望受傷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痊愈得如何。”我們走進了光線暗淡的屋里,老人高枕臥著,他那老伴坐在旁邊陪著,侄子在屋角玩游戲。老人見了我們很高興,叫我們坐,說已好多了,受傷的不是關鍵部位,四五日內就會完全康復了。“小傷而已。可憐!那孩子正擔驚受怕吧。”老人說,又說醫生馬上就會來。剛好門鈴響了,他老伴說“醫生來了”,前去開門。來的卻是考勒弗,他著了長外套站在門口,低了頭遲遲不敢進來。
“誰?”老人問。“就是那擲雪球的孩子。”父親說。
老人聽了:“嗄!是你嗎?請進來!你是來望我的,是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別擔心。很快就會好的。請進來!”
考勒弗似乎沒看見我們,他忍住了哭臉靠近老人床前。老人撫摩著他:
“謝謝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母親,說我已好多了,叫他們放心。”
考勒弗一動不動,看樣子還想說點什么。“你還有什么事嗎?”老人說。“我,沒什么。”
“趕快回家吧,放心!”考勒弗走出門口,又停下了,眼看著送他出去的侄子的臉。還是從外套里面拿出一件東西交給那侄子,低聲地說了一句:“這個給你。”就一溜而去。
那侄子將東西拿給老人看,包紙上寫著“奉贈”。等打開包紙,我見了竟大吃一驚。那東西不是別的,就是考勒弗平日花大量精力搜集的,讓人珍惜的郵票薄。他竟把他那奉為珍寶的東西,拿來當做報答原宥之恩的禮品了。
少年筆耕
(每月例話)
索利亞是小學五年生,那時他才十二歲,膚色白皙,一頭黑發。他父親在鐵路工作,在索利亞以下還有許多兒女,一家過得很艱辛。父親不以兒女為累贅,一味愛著他們,對索利亞有求必應,唯有學校的功課,還是再一再二叮囑他好好學習用功讀書。這是因為想他快些畢業,找到好工作,來賺錢補貼家用。
父親老了,并且因為以往的操勞,面容更老。他要承擔全家人的生活消費。他除白天在鐵路工作以外,又從別處接了書件來抄寫,每夜挑燈而戰。近來,某雜志社托他寫封寄雜志給定戶的封條,用了大大的正楷字寫,每五百條寫費六角。這工作讓人覺得很累,老人總在餐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
“我眼睛似乎已操勞而疲倦。這個夜工,讓我少活了幾年!”
有一天,索利亞向他父親說:“父親!我來幫你寫吧。我能寫得和你一樣好。”
父親堅決不允許:“不要,你應該用你的功。孩子學習是大事,就是一小時,我也不愿占用你學習的時間。孩子你有這種想法我已很高興,但我還是不情愿你做,我決不愿累你。以后不要再說這話了。”
索利亞深知父親的脾氣,暗自想辦法。他每夜夜半聽見父親停止工作,回到臥室里去。有好幾次,十二點鐘一敲過,就會聽到椅子向后拖的聲音,接著就是父親輕輕回臥室去的步聲。一天晚上,索利亞等父親入睡后,起來小心翼翼地著好衣裳,輕手輕腳地走進父親寫字的房子里,點亮洋燈。案上擺著白紙和雜志定戶的名冊,索利亞提起筆,仿著父親的筆跡寫起來,心里既歡喜又有些恐懼。沒多久,條子漸漸積多,放了筆搓了搓手,打起精神繼續寫下去。一面動著筆微笑,一面又側了耳聽著動靜,怕被父親發現。寫到一百六十張,想想值兩角錢了,剛剛暫停,把筆放在原處,熄了燈,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中午,父親心情很好。原來他父親一點也沒發現。每夜重復機械地抄寫,十二點鐘一敲就停了筆,早晨起來把條子數一數罷了。那天父親很開心,拍著索利亞的肩說:
“喂!索利亞!你父親還挺年輕哩!昨晚三小時里面,工作成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還很靈活,眼睛也很明亮。”
索利亞沉默不語,心里卻很快樂。他想:“父親對于我替他寫并不知情,卻以為自己還年輕呢。好!以后也這么做吧。”
那夜到了十二時,索利亞仍起來工作。這樣持續了好幾天,父親依然蒙在鼓里不曾發覺。只有一次,父親在晚餐時說:“說來也怪,最接燈油沒了很多。”索利亞聽了暗笑,還好父親沒再說什么,此后他就每夜起來抄寫。
索利亞因為每夜起來,漸漸體力不支,早起覺著疲勞,晚間復習還打瞌睡。有一夜,索利亞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打盹。
“喂!努力!努力!做你的功課!”父親拍著手叫。索利亞睜開惺忪的睡眼。又努力復習。可是接二連三,又同樣打盹,情況愈糟糕:總是伏在書上睡熟了,或早晨起床,復習功課的時候,總是帶著倦容,好像對功課很討厭一樣。父親見這情形,屢次提醒他,結果終于動氣,雖然他一向不對小孩發火。有一天早晨,父親對他說:
“索利亞!你真愧對我!你和以前的區別不大一樣!當心!你是我們全家的希望。你知道嗎?”
索利亞有生以來第一次受這叱罵,心里很不舒服。心里想:“是的,那樣的事不能再做了,非停止不可。”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地說。“大家聽啊!這月比前月多賺六元四角錢呢。”他從食桌抽屜里取出一袋果子來,說是買來讓一家人慶祝的。小孩們都很高興,索利亞也因此精神振奮起來,元氣也恢復許多,暗自思忖道:“咿呀!再繼續做吧。白天多用點功。夜里依舊工作吧。”父親又接著說:“六元四角哩!這很不錯,只有這孩子——”說著指了索利亞:“我實在很煩惱!”索利亞沉默不語地受著責備,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心里卻甜滋滋的。
從此以后,索利亞仍是每晚起來抄寫,可是,疲勞之感更勝從前,還是支撐不住。這樣過了兩個月,父親仍是斥責他,對他的臉色更漸漸擔起憂來。有一天,父親到學校去訪先生,和先生談談索利亞的事。先生說:“是的,成績好是還好,因為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但是用功勁不如從前了,每日總是打著呵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無法集中精力學習。叫他寫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寫了點就算,字體也草率了,他原先時非常好,不像現在。”
那夜父親喚索利亞到他旁邊,更為嚴厲地對索利亞說:
“索利亞!你很難想象為了養家我多么的辛苦吧?你不知道嗎?為了全家的生活我把命都拼了,你竟不屑一顧,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樣!”
“啊!不是!請不要這樣說!父親!”索利亞帶著哭腔說。他正想坦白一切,父親又攔住了他的話頭:
“你應該知道咱們過得有多苦。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撐下去,這是你應該明白的道理。我不是努力地做著加倍的工作嗎?本月我原以為可以從鐵路局得到二十元的獎金的,已預先派入用途,沒想到那錢沒戲了。”
索利亞聽了把到了嘴邊的話重新打住,在心里無數次的重復說:
“咿呀!不要說,還是不要說了,仍舊替父親幫忙吧。對不起父親的地方,從別的補報吧。學校里的功課非得用功考好不可,不能讓父親失望,但最要緊的是要幫助父親養活一家,替父親分憂。是的,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