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唐詞篇(14)
- 唐宋詞精品鑒賞(中華古文化經典叢書)
- 盛慶斌編著
- 5008字
- 2016-02-23 14:16:24
調笑令
戴叔倫
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
《調笑令》,亦名《古調笑》、《宮中調笑》、《轉應曲》、《三臺令》,顧名思義。本是宮中用以開玩笑的曲調。此調為單調,8句32字,其中第2句迭用第1句,第7句迭用第6句,第6、7兩句必須將第5句的最后兩個字顛倒過來,這就造成了調笑的口吻。但戴叔倫的這首小令卻變調笑為慨嘆,從而賦予了新的內容和格調。
這首《調笑令》,郭茂倩的《樂府詩集》題作《轉應詞》,寫的是一個戍邊老兵在雪晴月明之夜,因思鄉而悲極愁絕的情景。
“邊草,邊草,邊草盡來兵老。”這急促音律伴唱的,是一腔血淚的呼喊:邊塞的野草啊,邊塞的野草!伴隨我戍邊歲月的,再沒有別的什么,只有你這漫山遍野的荒草了!現在,當你蔥郁的生命即將枯萎耗盡時,我這久戍的兵士也熬老了。天曠地遠,人老草荒。這里的人,賤如草;這里的草,干枯了。人草融一,令人感嘆噓唏!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萬里月明”。晴雪、明月,本是潔凈、清幽之景,但在這位戍邊老兵眼里,卻顯得異樣地孤寂和凄清。是啊,遙望山南山北,除莽莽白雪鋪蓋大地外,再沒有別的什么了;懸想千里萬里,除幽冷月光遍灑世間外,再感受不到別的什么了。有家鄉,但家在何處?有親人,但親人怎樣?可謂蕩蕩胸懷如白雪,悠悠思緒似冷月啊!
“明月,明月,胡笳一聲愁絕。”明月啊,明月!你能帶去我這一片思鄉的情嗎?聽,胡笳一聲,傳出的是無限凄涼。眼見塞月孤明,耳聞胡笳夜咽,真是令我愁腸寸斷了。胡笳,相傳古代少數民族卷蘆葉吹之(一說為管樂器,清代形制為三孔、木制、兩端彎曲),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帶,其音哀婉悲涼。
喻陛云談到這首小令時說:“唐代吐蕃回紇,迭起窺邊,故唐人詩詞,多言征戍之苦。當塞月孤明,角聲哀奏,正征人十萬磧中回首之時。李陵所謂胡笳夜動,只增忉怛。”(《唐詞選釋》)這從背景、內容到藝術,都作了中肯的分析。
戴叔倫論詩:“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司空圖《司空表圣文集》卷三《與極浦書》引)這種詩要有余味遠韻的主張,曾對后世神韻派產生過較大影響。他的《調笑令》就極富神韻、曠遠、疏淡,讓人含嘴不盡。
《古今詞話》則評它“筆意回環,音調宛轉,與韋蘇州一闋同妙”(《詞林紀事》卷一引)。韋應物寫過兩首反映邊塞生活的《調笑令》,其中一首云:“胡馬,胡馬,遠放燕友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廣漠草原上這失群迷路而無家可歸之馬,正是久戍難歸之邊塞士兵的形象寫照,它與戴詞確具異曲同工之妙。
調笑
韋應物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別離。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
前后持續了八年的安史之亂,使唐王朝從興盛急劇地走向衰敗。隨著大唐王朝國力的削弱,邊境形勢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安史之亂前,唐帝國和西北的吐蕃時戰時和,互有攻守。安史之亂爆發以后,哥舒翰把守衛西北邊防的軍隊東調潼關,致使邊防空虛,吐蕃乘機長驅直人。數年間,唐王朝西北數十州相繼失守,自鳳翔以西,邠州以北,都成為吐蕃的領地。河隴地區從此淪入異族之手幾近百年。民族矛盾的尖銳,大唐故土的淪陷,激起了有志之士救亡圖存的愛國熱情,中唐詩壇上出現了不少洋溢著戰斗激情的篇章。“北逐驅獯虜,西臨復舊疆”(李益《從軍有苦樂行》)是詩人的要求,也是人民的要求。另一方面,失地長期未能恢復,“邊頭州縣盡胡兵”的現實,也引起了人們深深的憂慮和悲憤,一些詩人的吟詠中往往隱含著一種故土淪喪之痛。
韋應物《調笑》其一就是一首慨嘆北胡難滅之詞。開篇“胡馬,胡馬”兩句重迭,造成一種急促的節奏,畫面上出現了一群群產于胡地的馬。這些馬雖然屬于游牧民族所有,卻公然在大唐版圖內的燕支山下放牧。燕支山又作焉支山,本在匈奴地界,因盛產燕支草得名。“燕支”也作“胭脂”,可作女子的化妝品。漢武帝時,匈奴屢犯邊郡,武帝命霍去病將兵遠征。霍去病自隴西出擊,過焉支山,西入匈奴境內千余里;又由北進兵,南下祁連山,圍殲匈奴。其后,河西四郡盡入漢廷,溝通了內地與西域的直接交通。匈奴失去了水草肥美的河西之地,受到很大損失,作歌唱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而如今,胡騎的鐵蹄又踐踏著大唐的河山,成群的胡馬又遠放在燕支山下了。撫今追昔,怎能不使人感慨萬分呢!
忽然,一匹胡馬離群而去。它毫無顧忌地用蹄子刨著地面的黃沙和積雪,發出響亮得意的嘶鳴,絲毫也沒有意識到這里并不是它出生的胡地,而是大唐的國土。可能是由于跑得太遠,而且環境畢竟有些陌生,這匹馬迷路了。它東望西望,焦躁不安,還是找不到歸家的路,不免顯得迷惘和孤獨。
根據詞格的要求,詞的六、七兩句將第五句最后二字顛倒重復,變為仄韻。兩句“迷路,迷路”相連,氣氛凝重低沉,直貫末句“邊草無窮日暮”。早在漢代就克復的燕支山,現在又成為邊境了。枯黃的塞草直接天邊,荒原唯聞馬嘶,罕見人跡。此時斜陽殘照,暮煙迷蒙,悲壯蒼涼中又透出幾分迷茫。
韋應物雖以田園山水詩名世,被人譽為“寫景如畫”,但他對社會現實還是關心的。早在初仕洛陽時,他面對戰后殘破的東都,曾寫下“蕭條孤煙起,日入空城寒”的句子,對官軍和回紇軍的破壞表示憤慨。那么,他對河隴之地的淪喪感慨頗深,不也是很自然的嗎?
《調笑》其二寫遠戍塞外的征人,秋夜將曉起視銀河,引起鄉國之思。
北國秋寒,一個來自江南的征人卻黎明即起。或許是軍情吃緊,或許是愁思難眠,夜色未退,他已登上邊城戍樓。天穹寥闊明靜,繁星尚未隱去,仰望星空,最能引起征人注目的就是高掛在秋城之上的河漢。河漢,即銀河。看到銀河,首先使人想到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
牽牛和織女的悲劇故事經歷了一個長期流傳和不斷豐富的過程,大約在漢末魏初就已基本定型。“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曹丕《燕歌行》)漫漫的河漢把這對情人活生生地分開了,他們的遭遇令人同情,令人傷感。但河漢不僅天上有,人間的天河更長更寬。在烽火遍地的動亂歲月,有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啊!征人遠離故鄉,只身飄泊,簡直要羨慕牛郎織女了。天上的牛郎織女畢竟一年中還能在七夕相會一次,而自己和妻子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呢?“漫漫”一詞,既是指河漢的漫長,也是征人與親人相隔萬里、各在一方而產生的心理感受。這漫長是空間上的,也是時間上的。這種“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高適《燕歌行》)的日子實在是太長久了。于是,征人陷入了深深的相思之中。本來離愁就無時無刻不縈繞于心,起望河漢,更觸發了新的別恨。這是江南塞北的別離,這是相會無期的別離,這是令人心碎的別離。六、七兩句中的“離別,離別”,是征人進著血淚的呼喊,是他對命運的抗爭。但眼前的現實是改變不了的,這就引出結句——“河漢雖同路絕。”征人在無可奈何、萬分悲憤之中,對親人寄予了無限的深情。塞北江南,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河漢,但卻沒有鵲橋之路能使我們重逢。讓我們就這樣隔河相望,遙寄彼此的相思之情吧。
這首小詞在簡短的篇章中,表現了豐富的內容。它以優美通俗的語言。構成了含蓄動人的意境。深秋的季節,塞北的邊城,漫漫的河漢,愁絕的行人,這一切是那么和諧、那么巧妙地溶合在一起,使“江南塞北別離”的情思充溢其間,極其感人。河漢,是星空的實景,又富有明顯的象征意義。詞以“河漢”起,以“河漢”終,河漢漫漫貫穿全詞,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臺
韋應物
一年一年老去,來日后日花開。未報長安平安,萬國豈得銜杯。
冰泮寒塘水淥,雨余百草皆生。朝來門巷無事,晚下高齋有情。
韋應物,中唐較有名的詩人。早年侍奉玄宗,生活豪橫放浪,不少作品也豪氣干云。中年以后長期在州縣做官,目睹了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的種種時弊,思想變化較大,作品常常表現出較強的政治傾向。他的詩雖以山水田園之作稱于世,但與王、孟的山水田園詩已有所不同,在號稱“王、孟、韋、柳”的詩派中,他的作品帶有明顯的時代氣息,最多反映農民疾苦。他也是中唐時,間作小詞的名家之一。
中唐,詞與詩還沒有明顯的界限,正處在由詩向詞漸變的時代,可以說有的詞,除了配樂之外,和近體詩幾乎沒有大的分別,這就是唐聲詩。這里所選韋應物的兩首“三臺”,又名“三臺令”,就是兩首近體六言絕句。兩首作品從內容到形式,也與后來稱為詞正體的,以華美詞句寫婉約情緒之作不同。
其一,所談大約是德宗建中年間(公元780年-783年)事。韋應物于建中三年至滁州為刺史,建中四年就發生了姚令言所率部的兵亂。自德宗繼位以來,天下就不太平,像陸贄所說的“兵連禍結,行及三年(當時才繼位四年),徵師日滋,賦斂日重,內自京邑,外洎邊陲,行者有鋒刃之憂,居者有保求之困。”德宗信任大奸臣盧杞,陷害忠良,弄權誤國。涇原節度使姚令言領兵馳援襄城之危,兵士“冒雨寒甚”,到了長安附近,因為朝廷未給任何優撫,兵士發生嘩變,朝廷處置又不得力,致使亂兵進入長安,德宗慌慌張張逃至咸陽,再逃至奉天(今乾縣),這時朱沘自稱大秦皇帝在長安改元登基,并派兵三面圍攻奉天,許多被盧杞排擠陷害的人依附了朱泚。
這時韋應物在滁州。做為一方守吏,雖遠離長安,他關心著朝廷與大局,也深知朝政腐敗,奸臣當道,對大勢自然憂慮。所以他首先感慨“一年一年老去”,一年年歲月流逝,自己年近半百,幾經沉浮來到荒僻的滁州,心懷朝廷卻無能為力,徒然興嘆而已。這里嗟嘆的主要不是“老”,而是歲月逝去,無所作為。但他滿懷信心地說:“來日后日花開”。個人雖然無能為力,不過春蘭夏蓮各占一時,四時均有花枝裝點江山,即使謝了,明年還是依樣開放。這是比喻,說明他對唐王朝還有信心,認為奸臣弄權,藩鎮作亂,終是一時,好時光一定會到來。后兩句直接談時事與個人態度。“未報長安平定,”“未報”,還沒有聽到。皇帝出奔,長安淪陷,聽到的全是壞消息,沒有令人鼓舞的捷報。所以,他認為“萬國豈得銜杯”。“萬國”,在上古文中“大曰邦,小曰國”,“國”是城邑的意思。“萬國”,這里是指全國。“銜杯”,以唇接觸杯盞,實際就是喝酒。就是說,全國臣民在這個時期怎能有興致舉行各種宴會呢!全詩六言四句,談了自己感慨,于國家無助,但相信朝廷最終會勝利,希望全體臣民共赴國難,以待收復長安,天下太平。
第二首。創作時間大約已是貞元年間,在蘇州任刺史時。興元元年(公元784年),韋應物在滁州被罷,窮到無力回返長安,只好暫住滁州西澗。又經過幾次升降,貞元五年(789年)到蘇州任刺史。這時期,德宗處于危難之時,比較能納忠言,懲辦了盧杞,又接受了李泌、陸贄提出的不少高明建議,軍心、民心振作,于興元元年七月收復長安,到貞元五年政局大體穩定。韋應物在蘇州,既治大郡,又與顧況、孟郊、皎然等唱酬往來,心情與創作前首時自然不同。首句,“冰泮寒塘水淥”,“泮”,是溶解、分離的意思,“淥”,清澈的意思。寫出了初春時節所有的景色特征。池塘中的冰在慢慢地溶化,也有冰塊在緩緩移動,但池中更多是靜靜的水了,那水清澈如鏡,可想而知,也寒冷如冰,但畢竟堅冰已經融化,春來了,岸上“雨余百草皆生”,一場春雨之后雜草已露出了尖尖的芽子,不知名的閑草雜卉都甦醒了。兩句描繪出了欣欣春意,也象征著作者心中的國運中興之樂。作者生活得很平靜,“朝來門巷無事”,天下大局初定,暫時政簡刑輕,況且從安史之亂以來,江南一帶較少受戰亂波及,民生也較安定。貞元以來,江南首富之區的蘇州,長官就樂得時有馀暇了。再加蘇杭一帶人才集聚,顧況、孟郊、丘丹,詩僧皎然全在這一帶活動,與韋應物時有詩篇酬唱贈答,高雅的郡守難免“晚下高齋有情”矣。“晚下”,政務之暇,一般為晚上。“下”同現在的“上”。“高齋”,既有“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之高,又有深宅高堂之上清靜無為的意思。這“情”,恐怕就要用淺斟低酌來相慰了。
兩首相較,第一首寫國家動亂,“鑾輿外幸”之時,作者深深地擔憂國家,關心朝廷,自嘆無力為君消弭禍亂,求其次,認為臺宴不宜。第二首寫于大局已定,郡治安寧,又有同諸好友切磋詩文,時當冬去春來,萬物爭發,他詩人的故態又復萌了,覺得但有“情”,小酌臺宴未嘗不可。二詞可說是寫閑適境界的,但他的喜怒愁怨帶有明顯的時代氣息,作品表現出較濃的政治傾向。詞既為人樂而作,所以讀來瑯瑯上口,辭意淺俗,作者的一片憂國忠君之心,表現得清微淡遠,誠如蘇軾所言:“寄至味于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