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宋詞精品鑒賞(中華古文化經(jīng)典叢書)
- 盛慶斌編著
- 4784字
- 2016-01-13 13:47:03
詞的首句,可以說是一無依傍,劈空而來。“春花秋月何時了?”春花秋月,代表著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人生以春秋記年,就含有這是美好季節(jié)的意義。再加上春而有花,秋而有月,景物的美好,更使人覺得生活得有意義。“何時了”,實在是無時可了、永無了時。本來嘛,春花秋月,年年皆有,年年如此,人所習(xí)見,平常得很,但經(jīng)過詩人這一點出,就透露出宇宙間美好事物的無窮無盡,具有永恒的意義了。李煜在這首詞的起句,就道出了深刻的哲理。這是說的自然現(xiàn)象,“往事知多少”就一下轉(zhuǎn)到社會現(xiàn)實中來了。“往事”,自然是指他在江南南唐當(dāng)皇帝時候的一切活動。而現(xiàn)在“一旦歸為臣虜”(《破陣子》),由萬民天子而成了敵國的俘虜,過著所謂“日夕只以眼淚洗面”(《與故宮人書》)的生活。所以,“往事知多少”實際上是說,以往的一切都沒有了,都消逝了,都化為虛幻了。這一無常現(xiàn)象和上句的永恒哲理,構(gòu)成鮮明的對照,極為深刻動人。劉希夷在《代悲白頭翁》中感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而李煜遭遇艱危,則又大大超過劉希夷的感嘆。對李煜來說,豈止一般的不同,簡直是天壤之別。這兩句把自然的美好和現(xiàn)實的險惡暗寓其中,形成對比,內(nèi)涵非常豐厚。下一句“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用的是吞咽式的縮筆。作者身處小樓,忽然,感到東風(fēng)又飄。“又”字,這是承接第一句“春花秋月何時了”而來的,點明李煜歸宋后又過一年。時光在不斷消逝,這本是一般人都可以有的感慨,但作者這一特殊身份的人物,所產(chǎn)生的感慨就很不一般。那么,引起了他一種什么樣的感慨呢?——“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又是用放縱之筆,來大聲呼號了。在清冷的明月下,他百感交集,迸發(fā)出這一長句,實際上是一聲長嘆,這是承第二句“往事知多少”來的。以上是上片。
作者從對比中把寫景抒情融為一體,而在結(jié)句上則又勾搭出下片。“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這是緊接著“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來的。故國的“雕欄玉砌”,當(dāng)是南唐小朝廷的宮殿亭臺,而“朱顏”該是指宮廷中的宮女。李煜在南唐當(dāng)皇帝的時候,荒廢國事,盡情享樂。他在《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等詞里,記錄了自己沉溺聲色的情景。而現(xiàn)在呢?“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子夜歌》)他遙想故國的“雕欄玉砌”應(yīng)當(dāng)還在,然而物是人非,“朱顏”已“改”,因而和“春花秋月何時了”一樣引起了他無限感慨。“只是朱顏改”,是上片中“往事知多少”一句感情的伸延。這樣,下片開頭兩句“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不僅和上片末兩句“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有所接搭,而且這兩句對照的寫法又和上片開首兩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寫法相一致,遙相對應(yīng),因而增加了藝術(shù)感染力。所不同者,上片前兩句是以自然景物發(fā)興,下片前兩句是以宮廷建筑設(shè)想,這又是同中有異。從這上下片的六句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他是在對比中進(jìn)行承接,在自然中顯示章法,以永恒和無常這一哲理作三度對比,極為曲折有致。最后兩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則是把感情盡量傾吐出來,宛如長江之水經(jīng)過三峽的曲折回旋,出西陵峽后進(jìn)入平地而一瀉千里了。這首詞,結(jié)句以比擬、夸張的手法,把愁和春江之水相提并論,令人嘆服,和李白的“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詞的長短句式,頓挫生姿,汪洋恣肆,促節(jié)曼聲,配合得更為復(fù)雜巧妙,跟句式整齊的五言詩相比,就更為動人了。“問君能有幾多愁”,當(dāng)為二五句式讀出;“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則為二、四、三句式讀出,音韻和感情配合得極為協(xié)調(diào),而節(jié)奏鮮明,余音裊繞,使人有無窮的回味。
浪淘沙
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詞,一般編集的人也都認(rèn)為是李煜的絕筆之作,這大致是不錯的。李煜不堪被俘之后囚徒生活的一腔悲怨之情,在這首小令里得到了盡情的抒發(fā)。
全詞分上下兩片,文字也較淺顯,沒有太難懂的詞語,而意義卻很深厚。在寫作手法上也有特色。首句起筆“簾外雨潺潺”是實寫,雖并不使人感到突然而來,但不能讓你不想:這簾外的雨聲是誰感覺到的呢?緊接著是交代了感覺到這一現(xiàn)象的人,誰呢?是“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的人。羅衾,就是絲綢做的被子。一晌,是一剎那的短時間。這個人在睡夢中,由于感到寒冷,凍醒了,夢破了。于是聽見“簾外雨潺潺”,從雨聲想到春天將過,“春意闌珊”。闌珊,是衰落的意思。先點出景,再交代觀景的人,并把這個人鋪敘一番,這是倒敘法,也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其次,這首詞全篇只有一句“簾外雨潺潺”是寫景,其余各句都是抒情,而在抒情中,景也自寓其中,無處不是情,也無處不是景,情景交融,自然妙合。
這首詞,上下片的句數(shù)是一致的。上片我們已經(jīng)談到它是以倒敘法寫的。這一具有特殊身份的作為亡國之君的人,感到夜深身寒被凍醒了,連甜夢也做不成了。他那么留戀那夢里的一剎那的歡樂啊!李煜這個荒樂的帝王,在江南小朝廷里,歌筵舞宴,軟語偷情,多少荒唐事,在他認(rèn)為是歡樂的。然而這一切都成為過去了,只有在虛幻的夢里能求得再現(xiàn),而夢又被凍醒了。對他來說,真是“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浪淘沙》)。何以自遣呢?上片就是以這樣的感情回腸蕩氣地寫出來的。下片,則是宕開一層的寫法。“獨自莫憑欄”,是自我勸戒。為什么要這樣呢?因為“無限江山”已經(jīng)全部屬于他人了,怕見這失去的大好河山。而自己——昔日的帝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了俘虜,成為囚徒,怎能不痛心呢?這兩句是自為呼應(yīng),表現(xiàn)出無限傷心。而“無限江山”這一句,更是有實有虛,虛實結(jié)合。江山是實物,無限是虛指。這里面含有多少情意,耐人咀嚼,我們也可以體會著這“無限江山”是遼闊遙遠(yuǎn),他再也看不到故國了,因而勸戒自己,“獨自莫憑欄”。總之,是別離了,離開故國了。“別時容易見時難”,這本是古人詩句中常用的詩意,所謂“別日何易會日難”(曹丕:《燕歌行》)、“才得相逢容易別”(戴叔倫《織女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李商隱《無題》)等等都是。而在這里,李煜的這一詞句,和他的“最是倉皇辭廟日”(《破陣子》)的情景聯(lián)系起來看,再結(jié)合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今昔對比,實際上是最后一別,永無見期,這種離別的悲痛,既不能抑止,又不能解脫。眼見是“流水落花春去也”,水流逝了,花兒謝落了,春天過去了,這些都了了,再跟上一句,“天上人間”,似乎是不了了之,實際上是暗含著人也了了。一切都了了,真是肝腸斷絕,遺恨無涯。這“天上人間”,歷來解說很不一致,有的說指的是從前像在天上,而今落降人間,這是可以備一說的。有的又說“天上人間”,是并行而不作抑揚的。也有人認(rèn)為是天差地遠(yuǎn)、天地之隔的。我們結(jié)合上下文來看,天上人間,實際上是天人之隔,和“別時容易見時難”相呼應(yīng),跟“流水落花春去也”直貫下來,所說的還是別離情事,是永久相隔的意思。詞就是這樣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窮的回味的余地!李煜的這首詞,和前面我們所賞析的《虞美人》,同樣是感動人的,但在寫法上,卻大不一樣。我們已在上面作了分析,簡要地說來,《虞美人》詞起句突然,劈空而下,中間今昔兩兩對比,換頭的地方,上下片內(nèi)容緊密相連。結(jié)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感情傾瀉無余。《浪淘沙》則以寫景起,又似夢初醒,中則抒展情懷。換頭處是設(shè)想自解,再抒幽情,到結(jié)句則吞咽而止。兩首詞在寫作手法上是大有差異的。李煜詞的寫作技巧確實是高明的。他作為亡國之君,所懷念的歡樂,當(dāng)然沒有什么可取。倘若撇開這些,我們把它移作美好事物的象征,而來珍惜它,可惜它的消逝,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相見歡
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首《相見歡》(又名《烏夜啼》),從內(nèi)容上看,可以認(rèn)為是南唐覆滅、李煜被俘后的作品。它和《破陣子》、《虞美人》等一樣,抒發(fā)了離愁別恨,但藝術(shù)手法不盡相同。《相見歡》的布局很新穎,既不是直敘某一事件,也不是通篇發(fā)議論,而是夾敘夾議,有影射而不晦澀、多轉(zhuǎn)折而不脫節(jié),很像一篇抒情小品。它分上、下兩片,寥寥三十六字,初讀似乎平常,細(xì)品則“別是一般滋味”。
這兩首詞,前者通篇沒有出現(xiàn)“愁”字,而是通過對所處環(huán)境的描寫,讓讀者自己去揣摩作者凄涼、愁悶的心情。另一首滿紙全是“愁”、“恨”、“淚”,籠罩著極度的悲哀,沒有景物烘托,由作者把它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了出來,這兩種手法是常用的,藝術(shù)特點有共同之處,即前后句都緊緊扣住,待一片終了,才把意思表達(dá)清楚。
《相見歡》的布局有些特別,描寫的事物不太連貫:上片寫林花、寒雨、風(fēng),下片寫胭脂淚、人生、水。比喻夾雜著議論,看上去覺得互不相干,讀完了又覺得血肉相連,有景有情,如泣如訴,把一個喪失自由而又無可奈何的亡國之君形象鮮明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我們不妨先欣賞這首詞的上片:第一句寫景,第二句“太匆匆”三字則是議論。科學(xué)地說,季節(jié)總是按照自然規(guī)律進(jìn)行變化,不會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但人的心境不同,對客觀事物就會有不同的感覺。李煜曾有“春花秋月何時了”一句,嫌時光過得太慢。現(xiàn)在當(dāng)他留戀故國家園時,就又責(zé)怪春紅離去太匆忙,夾敘夾議,景中有情,以情布景,使無情之景變成了有情之物。第三句也不是純粹寫景,寫景之余,加上了作者的主觀評論——“無奈”,這樣上片雖未提及人的活動,但處處感覺到作者的身影就在眼前,情景交融,渾然一體。
李煜的《相見歡》還成功地運用了比興手法,有正比,也有反比,每一個比喻都十分準(zhǔn)確、生動,使作品中的形象顯得更突出、更完美。例如“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一句,“朝”、“晚”二字相對,形容風(fēng)雨來得頻繁,摧得春花凋零。“林花”、“春紅”是暗指被俘以前的宮廷享樂生活,這種歡樂對李煜來說很短暫,好景不長,所以“太匆匆”;恰恰相反,人生的恨卻同江河?xùn)|去一般,長得沒有盡頭,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短一長,首尾相照,深沉悲切,催人淚下。通過這些明指暗喻,我們還能體會到作者頗具匠心的一番苦意——用自然現(xiàn)象暗指歷史悲劇的發(fā)生是必然的、不可挽回的,以開脫自己的怯弱無能。“林花謝了春紅”是比喻南唐的滅亡,“水長東”象征著人生長恨,春去花謝和大江東去都是人們熟悉的自然規(guī)律,誰也不能阻擋,選擇這樣的事物來抒發(fā)消極的心緒,不僅妥切,而且很有生活氣息,給人美的感受。
相見歡
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這是李煜自述囚居生活,抒寫離愁的詞作。上片寫深秋月夜,詞人獨處的情景。“無言獨上西樓”,詞人獨自一人登上西樓。起句平鋪直敘,看似平淡,卻“攝盡(李后主的)凄婉神情”(俞平伯語)。“無言”并非真的無所思、無可言。從一個“獨”字便可看出,是無人共言。這就點出了詞人身為階下囚,受人監(jiān)視的孤苦處境。登“玨樓”,詞人可以東望故國南唐,說明了詞人獨自一人登西樓的目的。
接著寫登樓所見:“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交代了登西樓的時間,以及詞人囚居深院的生活環(huán)境。舉頭仰望,新月如鉤;低頭俯視,栽滿梧桐的庭院籠罩在夜幕之中,那樣凄涼、那樣寂靜。在這仰俯之間,凝聚著詞人多少哀愁!身為亡國之君的李煜,不正像那幽閉在清秋深院的梧桐,孤苦、寂寞,甚至沒有自由!
李煜早期詞作中也有不少描寫月夜的。如“小樓新月,回首自纖纖。”(《謝新恩》)又“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玉樓春》)與“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句相比,同是寫月夜,都出自一人之手,所表現(xiàn)的詞人的心情,卻大相徑庭。南唐降宋后,李煜由南唐國主降為階下囚,詞風(fēng)也有所改變。“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所描寫的清秋月夜的環(huán)境,一變以前的清新活潑而為凄涼、冷落。這冷落的環(huán)境,進(jìn)一步烘托出詞人的孤苦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