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宋詞精品鑒賞(中華古文化經典叢書)
- 盛慶斌編著
- 4303字
- 2016-01-13 13:47:03
臨江仙
徐昌圖
飲散離亭西去,浮生長恨飄蓬。回頭煙柳漸重重。淡云孤雁遠,寒日暮天紅。今夜畫船何處?潮平淮月朦朧。酒醒人靜奈愁濃!殘燈孤枕夢,輕浪五更風。
這首詞所寫的不過是前人作品中重復過千百次的離愁別緒,并不新鮮;但就藝術表現說,卻實在很新穎。那離愁別緒通過新穎的藝術表現構成一系列情景交融、心物交感的意象,而抒情主人公的行蹤、神態,乃至心理活動,也隨之浮現于讀者眼前。
這首詞,大約寫于徐昌圖入宋之前,它所反映的個人身世,飽和著五代亂離的時代投影。接著寫“西去”。“回頭煙柳漸重重”一句,將身去而意留的情景作了生動的、多層次的體現。上船西行,卻頻頻回頭東望;始而“回頭”,見送行者已隔一“重”“煙柳”,繼續“回頭”,則“煙柳”由一“重”而兩“重”、三“重”、四“重”、五“重”,乃至無數“重”,送行者的身影,也就逐漸模糊,終于望而不見了。從行者方面說,情景如此;從送行者方面說,又何嘗不然。“煙柳”乃常見之詞,一旦用作“回頭”的賓語,又用“漸重重”修飾,便場景迭現,意象紛呈,人物栩栩如生,其惜別之情與飄蓬之恨,亦隨之躍然紙上,動人心魄。送行者既為重重煙柳所遮,“回頭”已屬徒然,這才沿著“西去”的方向朝前看。朝前看,可以看見的東西當然并不少,但由于特定心態的支配,攝入眼底的,只是“淡云孤雁遠,寒日暮天紅”。“淡云”、“寒日”、“暮天”,這都是情中景,備感凄涼。而那“遠”去的“孤雁”,則分明是抒情主人公的象征。雁兒啊,天已寒,日已暮,你孤孤零零地飛啊飛,飛向何處呢?
下半片以一問開頭:“今夜畫船何處?”問誰呢?當然不是問船夫,而只是問自己。以下各句所寫,乃是想像中可能出現的情景,作為對問語的回答。船在淮水上行進,現在還未起風,“潮”該是“平”的;天空中“淡云”飄動,月光是“朦朧”的;離亭話別之際,為了麻醉自己,只管喝酒,但酒意終歸要消失,一旦“酒醒”,正當夜深“人靜”,又有什么辦法解愁;一個人躺在船里,“孤枕”、“殘燈”,思前想后,哪能入睡?熬到五更天,也許會有點兒睡意,恍惚間夢見親人;然而五更天往往有風,有風就起浪,即便是“輕浪”吧,也會把人從夢中驚醒;醒來之后,風聲、浪聲,更增愁煩,將何以為懷?這是多么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
這首詞從“飲散”寫起,截去餞行的場景,讓讀者去想像;一問之后展現的畫面轉換和心理變化,又完全出于想像。其藝術構思,極富獨創性。
破陣子
李煜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花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貌,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首詞是李煜被擄降宋,在失去自由的幽禁生活中寫的。寫的是亡國恨。
寫亡國容易,有史實就行;寫恨難,因為是情。然而,恨是可以傳導的。因為恨由事生,有可恨的事,就生可恨的情,選用可恨的典型事例,變換成形象思維,熔鑄在概括力較強的藝術語言里,就可表達出恨來,運用什么樣的藝術技巧,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選材。例如這首《破陣子》,寫這樣嚴肅而重大的題材,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作重點以“壓卷”,真是出人意表。難怪東坡先生頗有微詞,他說:“后主既為樊若水所賣,舉國與人,故當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顧乃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見《東坡志林》)說得有理。這一位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亡國之君。到了什么時候啦,還跟娘們兒們難舍難分的,怎能不亡國?
李煜固然不是圣君明主,但也不是全無心肝的陳叔寶。他是個有藝術修養的詞家能手,是個多情善感、心靈豐富的人。大好山河,一旦毀于他手,忍辱含垢茍活著,能無動于衷嗎?他感到“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慨嘆“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獨我情何限”,終至“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過著“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日子。哭有什么用?有話又能對誰說?在這幽禁的場所“終日誰來”?只能“無言獨上西樓”,過那種“憑欄半日獨無言”的孤獨死寂的囚禁生活。也正是這樣的嚴酷生活,逼著他內向,追尋怎樣亡國的。
他從遠處著想,大處落墨,舉重若輕,出語超群。開頭先寫立國前后四十年,擁地縱橫三千里,說明國勢鼎盛,雄冠當時;接著又寫鳳閣龍樓,玉樹瓊花,足證國力殷實,繁盛堪夸。這一派浩蕩壯闊的形勢,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磅礴宇宙。氣象萬千。準此,接下去應該是國祚綿長、物阜民豐的興旺光景。誰料到寫到這里筆尖一滑,滑出一句軟弱力無的“幾曾識干戈”來,使這排空而來的美好事物,傾刻全倒,一股腦都跌進這“幾曾識干戈”的泥坑里,好端端的一個國家,竟這樣不費勁地斷送了,能不恨?只落得“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后悔來不及,“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國家怎么這樣乏,不堪一擊呢?原來有脊梁骨的大臣被殺了,自己削弱了自己的戰斗力。典型的事件是:
在南唐亡國前二年,中書舍人潘佑看到國勢日衰,七次上疏,極論時政,切中要害,并詆斥大臣將相,無能失職,應殺幾十個以肅國法;同時也指責李煜庇護奸臣,曲容諂臣,使國政昏暗,是亡國之君。李煜看后很生氣,徐鉉、張洎一流也憎恨潘佑,趁機竭力排擠他,慫恿李煜殺掉他。同時被害的還有一個好提建議和意見的李平。事后李煜省悟過來,知道做錯了事,后悔了,但也無法挽回了。
望江南
李煜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李煜這首記夢的小詞,作于他降宋被囚之后。詞中以夢寫醒、以樂寫愁、以少勝多,在藝術表現上別具特色。
作品為了避免平直,采用倒敘結構,以突兀而來的“多少恨”領起,首先把夢醒后的滿腔悲恨一瀉而出,再以“昨夜夢魂中”一句,點明作者剛剛一覺醒來,正為昨夜的夢而悲恨。究竟是什么夢,如此牽動了他的感情?
“還似舊時游上苑”等三句,追述了昨夜的夢境。“上苑”既然是專供皇帝游賞和打獵的園林,“舊時”也就不言自明地意味著,那是李煜位居南唐之主的年代。“舊時”二字還透露出,這夢是做于景況全非的“今時”。對于熟悉作者身世的讀者,這個沒有坦然說出的“今時”景況,同樣歷歷在目。那就是李煜囚居在遠離南唐國都金陵的汴京,在“老卒守門”、“不得與外人接觸”的隔離中,過著“只以眼淚洗面”的俘虜生活。難怪作者使用了帶有強調意味的“還似”兩個字,來突出這“夢游”乃是舊事重溫,而且是在時過境遷的背景下的舊事重溫。聯系著作者境遇的變遷再來理解句中的“舊時”二字,就進一步領悟到,它原來凝聚著作者千鈞的筆力和萬分的沉痛。
這夢中的游苑,到底是怎樣一番景況?“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前句貼切地借用了《后漢書·明德馬后傳》中,寫皇后用來形容外戚權臣車馬絡繹不絕的成句:“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它把皇帝出游時,那種臣嬪簇擁的盛大排場和熱鬧景象,一語托出。后句抓住了最美好的花月春風,著意點染游賞時的良辰美景。前句寫人事,后句寫景色,而“正春風”三個字,又不僅寫景,它還使人感受到,作者一行游苑時,那種興致勃勃、其樂融融的氣氛,“春風得意”的神態躍然紙上。不難體會到,在這令人目眩神移的描繪中,傾注了作者對往昔生活的無限深情。
由于首句中“恨”字當頭,我們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凄慘的夢。結果恰恰相反,出現的卻是一個興高采烈、歡情洋溢的夢。其實,這反映了生活的邏輯,也體現了作者的匠心。因為,對于昔日一國君主、今日異國囚徒的李煜來說,重溫歡樂的夢,是他對“失去的天堂”晝思夜想,以追求短暫的精神寄托的必然結果;同時,這種重溫歡樂的夢,的確要比品嘗悲痛的夢,會給他醒后帶來更加難以忍受的痛苦。道理在于,后者頂多不過是他悲慘的現實生活的繼續,而前者,卻把他拖回到他已永遠失去的天堂,使他醒來之后,不得不再次咀嚼自己從“天上”跌落到深淵這一苦果,從而在自己心頭的瘡口上,再次揉進了鹽巴。作者正是從這種真實的生活體驗出發,不僅有意地選擇了這樣一個歡樂的夢來寫,而且還特別著意渲染了夢中的歡樂,這就造成了同他的悲慘現實形成強烈的對比,從而收到了以樂寫愁的藝術效果。
子夜歌
李煜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是李后主自述囚居生活,抒發亡國哀思的詞作。此詞圍繞一個“夢”展開。上片寫夢歸故國,下片言往事在夢中幻滅,通篇構成了一個人生似夢的立意。起句“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人生在世誰都難免有愁、有恨,難道說只有我一個人如此喪魂落魄、愁恨無限嗎?“銷魂”:亦作“消魂”,指人精神恍惚,好像魂不附體。一開頭就寫出了詞人極度愁苦悲哀的情態,以及極力擺脫痛苦的心理,為下文作了鋪敘。失魂落魄、愁恨無限的緣由何在?“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詞人在夢里又回到了自己的國家,又見到了“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望江南》)的江南春景。一覺醒來才想起“無限江山”早已歸于他人。怎能不“銷魂”,怎能不“愁恨”?怎不叫人“雙淚垂”?一個“重”字點出了詞人時時思念江南,常常夢歸故國。
下片從夢境轉而寫現實生活。“高樓誰與上?”,即“誰與上高樓?”。這是一個倒裝的反問句。李后主的一言一行都在監視中,有誰能敢與他一起登樓呢?此反問語浸透著作者的孤獨與悲傷。無人與上高樓,卻又“長記秋晴望”。詞人總是想起自己還是南唐國主時的生活:在那些秋高氣爽的日子里,眾嬪妃簇擁著,在宮中高樓之上眺望江南秀麗景色,真是“宮娥魚貫列”!而今卻獨苦一人,無人與上高樓。“長記”又點出了詞人思念故國、回味過去帝王生活的重復性。
末兩句“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是說,過去的一切都已逝去了,往日的生活就像夢一樣已不復存在。李煜降宋后,對往日豪華、奢侈的生活仍難以忘懷,而對故國的依戀,只能寄托于夢。以夢歸故國來排遣內心的“愁恨”,然而,夢醒之后,往事已成空,更是愁上加愁,更加“銷魂”。
此詞語言平實,卻發自肺腑,字字意切,句句情真。“重歸”、“長記”、“還如”,道出了詞人感傷之深、愁恨之極,將李后主感懷故國的一腔悲憤表達得淋漓盡致。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虞美人》詞,是李煜亡國之后被俘虜到開封、封為違命侯時候寫的。據說,這首詞寫好之后,于他生日七月七日那天晚上,在開封的寓居里宴飲奏樂,叫歌伎進行演唱,聲聞于外。后來宋太宗知道了這件事,覺得他有故國之思,就命令秦王趙廷美賜他牽機藥,把他毒死。所以,這首詞,可以說是李煜的絕命詞。
這首詞明白如話,沒有什么難懂的辭句,是人們所熟悉的。因為人們太熟悉了,倒反而難于理解到它的好處。實際上,這首詞在起結、上下片的接搭處,以及立意和修辭方面都有很大的特色,值得我們細心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