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宋詞精品鑒賞(中華古文化經典叢書)
- 盛慶斌編著
- 4900字
- 2016-01-13 13:47:03
這首詞,是柳永景韋占元年(1034)登第后,任睦州團練舍官到任時所作。據宋僧文瑩《湘山野錄》記載這年九月“范文正謫睦州,過嚴陵祠下。會吳俗歲祀,里巫迎神,但歌《滿江紅》有‘桐江好,煙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繞嚴陵灘畔。鷺飛魚躍’之句。”足見此詞是為范仲淹所知悉的。又據《福建通志》卷189,曾記載柳永到睦州后,為州守呂蔚所賞識,曾奏請朝廷提職,但以侍御史郭銓認為任職不久,未見政績作罷。本來,柳永功名蹭蹬,這時得官,已嘆老嗟卑,難有作為,產生歸隱思想,是非常自然的。這一階段他所寫的詞,如《安公子》稱:“游宦成羈旅”。《安風波》稱:“奈泛泛旅跡,厭厭病緒。邇來諳盡,宦游滋味。”《思歸樂》稱:“晚歲光陰能幾許?這巧宦不須多取。”都和這首詞是同調的。
柳永晚年的詞,確多具退隱思想,他的《鳳歸云》詞,表現得尤為突出,詞云:“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拋擲云泉,狎玩塵上,壯節等閑消。幸有五湖煙浪,一船風月,會領歸去老漁樵。”這都和他的《滿江紅》在思想上是一致的。
柳永寫歸隱思想的詞是為數不少的。在他寫羈旅行役之詞之后,寫出這些詞也是很自然的。總之,他是以慢詞來鋪寫這些內容,又以這些內容來充實慢詞,使慢詞豐富起來,風格亦多樣化。他對慢詞的奠基作用,真是厥功甚偉的。
八聲甘州
柳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干處,正恁凝愁!
這首詞主題與《安公子》同,但時令有異,前者是暮春所作,此首則是暮秋所作。它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界線比較分明,與它詞上、下片中每每景情兼賅者,又別。
上片頭兩句,用一“對”字領起,勾畫出詞人正面對一幅暮秋季節、傍晚時間的秋江雨景。“暮雨”上用“瀟瀟”,下用“灑”字來形容,就使人仿佛聽到了雨的聲音,看到了雨的動態。那是一陣秋天的涼爽瀟疏的雨,而經這這番雨,“秋”就變得更“清”了。“秋”是不可以“洗”的,但詞人卻偏以為“秋”之“清”是由于“暮雨”之“洗”,使人感到生動、真切,覺雨后秋空清朗之狀,如在目前。
《九歌·大司命》“使凍雨兮灑塵”句,可能使柳永受到啟發。“灑江天”,也是灑向空氣中的灰塵,但由此想出“洗清秋”,構思就更新穎。
接著,用一“漸”字領起下三句。一番雨后,傍晚的江邊,就覺得寒風漸冷漸急。身上的感覺是如此,眼中所見也是一片凄涼。“關河”是“冷落”的。而詞人所在之地,則被即將西沉的陽光照射著。景色蒼茫遼闊,境界高遠雄渾。蘇軾一向看不起柳永,然而對這三句,卻大加贊賞,認為:“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見趙令峙《侯鯖錄》)正因這幾句詞不但形象鮮明,使人讀之如親歷其境,而且所展示的境界,在詞中是稀有的。
六、七兩句接寫樓頭所見。看到的裝飾著大自然的花木,都凋零了。與《卜算子慢》“江楓漸老”三句同意。不過那首詞先寫“敗紅衰翠”,后寫“楚客登臨”,而這首詞則反過來,先寫了人已登樓,再寫“紅衰翠減”,結構按照全詞的安排,所以各有不同。歇拍兩句,寫在這種自然界的變化之下,人是不能不引起許多感觸的,但是,卻并沒有明說,只以“長江水無語東流”暗示出來。“惟有”兩字,包含有不但“紅衰翠減”的花木在外,也包含有“登高臨遠”的旅人更不在內的意思。古人每用流水來比喻美好事物的逍逝。高蟾《秋日北固晚望》“何事滿江惆悵水,年年無語向東流”,乃是柳詞所本。江水本不能語,而詞人卻認為它無語即是無情,這也是無理而有情之一例。上片以這樣一個暗喻作結,而不明寫人的思想感情,是為下片完全寫情蓄勢。
下片由景入情。上片寫到面對江天暮雨、殘照關河,可見詞人本是在“登高臨遠”,而換頭卻以“不忍”二字領起,在文章方面,是轉折翻騰;在感情方面,是委婉深曲。“登高臨遠”,為的是想望故鄉,但故鄉太遠,“愛而不見”,所闖入眼簾的,只不過是更加引起鄉思的凄涼景物,如上片所描寫的,這就自然使人產生了“不忍”的感情,而鄉思一發,更加難于收拾了。
四、五兩句,由想像而轉到自念。懷鄉之情雖然是如此地強烈和迫切,但是檢點自己近年來還是落魄江湖,東漂西蕩,究竟又是為了什么呢?這里用問句一提,就加重了語氣,寫出了千回百轉的心思和四顧茫然的神態,表達出“歸也未能歸,住也如何住”,即“歸思”和“淹留”之間的矛盾,含有多少難言之隱在內。究竟為什么“淹留”,詞人自己當然明白,他在另外一首詞《戚氏》中就說出了:“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念利名、憔悴長縈絆。”從前的讀書人,在沒有取得功名之前,要上京應考;在已經取得功名之后,當上了官,也要在他鄉任職。長期考不取,就或者是在京城住下來,準備下屆再考,或者四處游謁地方長官,以謀衣食。這當中,是包含了許多生活經歷中的酸甜苦辣在內的。問“何事苦淹留”,而不作回答,不過是因為他不愿說出來罷了。這樣,就顯得含蓄,比《戚氏》所直接抒寫的同一心情,更其動人。
由于自己的思歸心切,因而聯想到故鄉的妻子也一定是同樣地盼望自己回家。自己在外邊漂泊了這樣久,她必然也想望得很久了。他想像她會經常地在妝樓上癡癡地望著遠處的歸帆,而幾次三番地誤認為這些船上就載著她的從遠方回來的丈夫。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這是“想佳人”兩句很具體的解釋。
最后兩句,再由對方回到自己。在“佳人”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中,肯定要埋怨在外邊長期不回來的人不想家。因為“何事苦淹留”,有時連自己都感到有些茫然,則整天在“妝樓凝望”的人,自然更難于理解了。她也許還認為自己在外邊樂而忘返,又怎么會知道我現在倚闌遠望的時候,是如此愁苦呢?
結句倚闌凝愁,遠應上片起句,知“對瀟瀟暮雨”以下,一切景物,都是倚闌時所見;近應下片起句,知“不忍登高臨遠”以下,一切歸思,都是凝愁中所想。通篇結構嚴密,而又動蕩開合,呼應靈活,首尾照應。
竹馬子
柳永
登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靜臨煙渚。對雌霓掛雨,雄風拂檻,微收煩暑。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覽景想前歡,指神京、非霧非煙深處。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積,故人難聚。憑高盡日凝佇,贏得消魂無語。極目霽靄霏微,暝鴉零亂,蕭索江城暮。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
柳永一生精力用于寫詞,尤工于羈旅行役,這首晚年寫的長調詞也正以此見勝。詞分兩片:上片以寫景為主,描寫登壘曠望所見的景色;下片以抒情為主,抒發憑高思念故人的愁緒。
詞人起筆就說,他登上了一座孤零、冷清的軍營,在高高的亭子上空闊無際地眺望,默默地俯視著煙霧繚繞的沙洲。“壘”,軍營的墻壁,代軍營;“危”,高;“曠”,空而寬闊;“臨”,從高處看低處。為了協調音律,把“荒涼孤壘”倒置為“孤壘荒涼”,當然其中也有突出“荒涼”、渲染氣氛的作用。整個句子寫得境界凄清。氣象寥廓,為全詞定下了清曠蒼涼的基調。
在登高望遠的背景下,詞人面對著虹霓掛住雨水、勁風吹拂亭欄,令人煩悶的暑熱略有收斂的景象,漸漸感到一片落葉驚動了秋天,殘余的寒蟬噪鳴于黃昏,已是素秋季節了“雌霓”,即雌虹,今稱副虹;“掛”,懸,這兒有勾取的意思;“雄風”,強有力的風,見宋玉《風賦》:“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檻”欄干;“一葉驚秋”,化用《淮南子·說山》“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的語意,《文錄》也說:“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素商”,即謂秋,秋之時,其色尚白,見《札記·月令》,梁元帝《纂要》也說:“秋曰素商,亦曰高商。”詞人在這一大節寫景文字中,先以“雌霓”、“雄風”兩個對偶句帶出雨過虹現、清風拂面之后暑熱稍退的景象,再用“一葉”、“殘蟬”兩個對偶句帶出歲之將暮、天已向晚的秋色。詞人由“對”而轉入“漸覺”,畫面由天高氣爽而轉入蕭索衰颯,這不僅細膩自然地寫出感覺變化的過程,更上承“登壘”、“曠望”的“荒涼”景色,下啟“覽景想前歡”的觸景生情,成了上片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
詞人為什么會“覽景想前歡”呢?因為羈旅行役所見的肅殺秋景與在汴京所過的偎紅依翠的春情生活對照太強烈了。“前歡”,指從前喜愛的心上人;“指”,向著;“神京”,即京城,他面對秋色,心境凄愴,不禁勾起對“前歡”的懷念,從而向著汴京那朦朦朧朧的遠方而心往神馳了。整個上片,由“登”而“望”,由“對”而“覺”,最后由“覽”而“想”,層層鋪敘,情景交融,脈絡分明,一氣呵成。
下片“向此成追感”緊承上片結句,由“想”而“感”,展開抒情。“向”,對著;“此”,指代“前歡”所在的“非霧非煙深處”;“追感”,回憶過去而產生的感慨。他追感什么呢?那就是“新愁易積,故人難聚”。這一對仗精工、對比鮮明的句子,把他離開汴京宦游異鄉的離愁別緒作了高度的概括,道出了封建時代漂泊為官的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情,所以既是本詞抒寫的中心,又是能喚起許多封建文人共鳴的警句。
正因為新的離愁容易堆積,往昔情人難以聚會,在這憑臨危亭之際,才整天佇立凝望那飄渺的神京,結果呢,只落得極度的悲傷,沉思小已,默無一語。“贏得”,博得,落得;“消魂”,即“銷魂”,形容極度的悲傷、愁苦。這兒以憑高凝佇,回應開頭的“危亭曠望”;再以“盡日”二字,把他想念故人的深切感情寫得如癡如醉;而“消魂無語”更把徒然凝佇、離愁倍增的沉重心情和極度哀怨刻畫凈盡。
然而,詞人并不就此罷手,再以極目所見、傾耳所聽的自然景象,著力渲染出悲涼無際的氣氛,將充滿胸懷的離愁別緒彌漫于天地之間,使讀者受到強烈的感染。“霽靄”,雨后轉晴的云氣;“霏微”,霧氣彌漫的樣子;“零亂”,猶“凌亂”,不整齊,沒有秩序;“蕭索”,蕭條冷落,缺乏生機。詞人是那么一往情深,明知望不到,還在用盡眼力地望呀,望呀,透過云靄霧氣,只見日落時分的烏鴉在冷落凄清的江城上空凌亂地飛翔;耳邊又傳來南面樓上極度悲壯的聲聲號角,一輪慘淡的夕陽就在這號角聲中被送走了。詞人在這兒勾畫出云霧彌天、昏鴉亂飛、蕭索寂寥的江城暮景,而以“極目”領起,使眼中所見與心中所感融為一體;接著又描繪出畫角悲鳴、催送夕陽、凄厲已極的南樓號聲,使耳中所聽與心中所悲彼此相應。因此,這幾句看似由抒情轉入寫景,其實景中寓情,把一腔無可解脫的愁思寫得入木三分,留給讀者以豐富的聯想和回味的余地,真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了。
安公子
柳永
遠岸收殘雨,雨殘稍覺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靜,立雙雙鷗鷺。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停畫橈、兩兩舟人語。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游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關何處?自別后、風亭月榭孤歡聚。剛斷腸、惹得離情苦。聽杜宇聲聲,勸人不如歸去。
這首詞是游宦他鄉、春暮懷歸之作。詞人對于蕭疏淡遠的自然景物,似有偏愛,所以最工于描寫秋景,而他筆下的春景,有的時候,也不以絢爛裱麗見長,如此篇即是。這,當然和他長年過著落魄江湖的生活、懷著名場失意的心情是有關的。
上片頭兩句寫江天過雨之景,雨快下完了,才覺得江天漸晚,則雨下得時間很久可知。風雨孤舟,因雨不能行駛,旅人蟄居舟中,抑郁無聊更可知。這就把時間、地點、人物的動作和心情都或明或暗地展示出來了。
“拾翠”二句,不過是寫即目所見。汀洲之上,有水禽棲息,而以拾翠之人已經歸去,虛擬作陪,更以“雙雙”形容“鷗鷺”,便覺景中有情。“拾翠”字用杜甫《秋興》:
“佳人拾翠春相間。”拾翠佳人,即在水邊采摘香草的少女。張先《木蘭花》也說:“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意中有人,有人的語笑;今惟余景,景又呈現人去后特有的寂靜。鷗鷺成雙,自己則決然獨處孤舟之中。這一對襯,就更進一步向讀者展開了作者的內心活動。
“望幾點”句,寫由傍晚而轉入夜間。漁燈已明,但由于是遠望,又隔有蒹葭,所以說是“隱映”。這是遠處所見。“停畫橈”句,則是己身所在,近處所聞。“道去程”二句,乃是舟人的語言和動作。“前村煙樹”,本屬實景,而冠以“遙指”二字,則是虛寫。這兩句把船家對行程的安排,他們的神情、口吻以及依約隱現的前村,都勾畫了出來,用筆極其簡練,而又生動、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