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薩倫學堂(1)
- 大衛·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418字
- 2016-02-25 11:55:59
我們——我是說老師梅爾先生跟我——只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薩倫學堂。學校的四周圍著磚砌的高墻,看上去非常沉悶。正面的墻上開有一個門,門上有一塊牌子,牌上有“薩倫學堂”的字樣。我們拉了拉門鈴,門上的格柵后面露出一張陰沉的臉,朝我們看了看;門開了,我發現剛才露臉的人,身材粗壯,脖子粗短,太陽穴突出,頭發剃得光光的,裝著一只木頭假腿。
“這是個新生。”老師說。裝木頭假腿的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用花多大的工夫,因為我沒有多少可看的——我們一進去,他就鎖上門,拔出了鑰匙。
薩倫學堂是一座磚砌的方形建筑,兩邊帶有廂房,外表看上去光禿禿的,沒有什么裝飾。屋子里到處靜悄悄的,于是我就問梅爾先生,是不是學生都出去了??墒牵犃怂坪跤X得很奇怪,我竟會不知道現在正是假期,所有的學生全都放假回家了,校長克里克爾先生也帶著太太、小姐,到海濱度假去了,我所以在假期被送來,是因為我犯了錯,以此作為對我的懲罰。
我看了看他領我進來的教室,這兒可算是我所見過的最冷清、最荒涼的地方了。
我躡手躡腳地走向教室的另一頭。我邊走邊看著這一切。突然,我發現課桌上放著一塊紙板做的告示牌,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下面幾個字:“當心,他咬人?!?
我連忙爬到桌子上,害怕桌子底下至少有一條大狗??墒牵译m然焦慮地四處察看,卻哪兒也沒有看到狗。我還在到處張望時,梅爾先生回來了,他問我為什么爬到桌子上。
“請您原諒,老師,”我說,“對不起,我在找那條狗?!薄肮贰彼f,“什么狗?”
“那不是狗嗎,老師?”“什么不是狗?”“那要人當心的;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爾,”他心情沉重地說,“那不是狗,是個學生。我奉命把這個牌子掛在你的背上,科波菲爾。一開始就這樣來對待你,我很難過??墒俏也荒懿贿@樣做。”
說完這話,他把我從桌子上扶了下來,然后把牌子像個背包似的系在我的肩上。那牌子是特意為我做的,做得還真平整服帖,此后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得背著這個牌子。
我一方面感到生活單調,但又時時刻刻害怕開學,這份苦惱真讓人受不了!我每天得花很長時間跟著梅爾先生做很多功課,不過我都一一完成了,而且由于沒有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在場,各門功課都得以通過,沒有讓我丟臉。在做功課前后,我可以到處走走——不過,像我前面說過的那樣,那個裝木頭假腿的人總是監視著我。
一點鐘時,梅爾先生和我兩人,在一間空蕩蕩的長餐廳的盡頭吃飯,屋子里擺滿松木桌子,發出一股油腥氣味。吃完飯,又做功課,一直做到吃茶點的時候。喝茶時,梅爾先生用的是一只藍茶杯,我用的是一個錫盅。
一整天,直到晚上七八點鐘,梅爾先生都伏在教室里自己那張獨立的書桌上,辛勤工作,一刻不停地跟筆、墨水、尺、賬簿、書寫紙打交道,把上半年的賬目一筆一筆地結算出來。晚上做完工作,收拾好東西后梅爾先生從不跟我多說話,不過他從來沒有對我兇過。
我認為,我們倆是相對無言的伴侶。有一件事,我忘了說了,他有時會自言自語,咧嘴大笑,還會握起拳頭,咬牙切齒,扯自己的頭發,讓人莫名其妙。不過他確實有這類怪樣子。開始時,我看到很害怕,不過很快我也就習慣了。
我約莫過了一個月這種生活以后,那個裝著一條木腿的人開始帶著一柄掃帚和一桶水蹣跚地在各處走來走去了:我由此推想他們正在準備迎接克里克爾先生和那些學生。
一天,梅爾先生告訴我,克里克爾先生將于今晚回來。到了晚上,吃過晚膳以后,我聽說他已經來到了。在就寢之前,我被那個裝著木腿的人帶到了他的面前。
當我一路戰栗著走向克里克爾先生面前去的時候,這事使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以致我被引導進去時,我幾乎沒有看到坐在那里的克里克爾師母或克里克爾小姐,或客室里的任何事物,我只看到了克里克爾先生——一位粗壯的紳士,身上掛著一大串表鏈和圖章,坐在一把靠背椅里,旁邊放著一只大的酒杯和一個酒瓶。
“噢!”克里克爾先生說道,“這就是那位應將牙齒銼掉的小紳士!把他轉過來?!?
那木腿的人把我轉了回來,以顯示那塊招牌;等它充分地被審視過后,他又把我轉了過來,使我面對著克里克爾先生,而他自己則走過去站在克里克爾先生的旁邊。
“嗯,”克里克爾先生說道,“關于這學生有什么報告?”
“現在還沒有什么壞事可以報告?!蹦茄b著木腿的人答道,“他還沒有干這些的機會哪?!?
“過來點兒,你!”克里克爾先生對我招著手說?!罢窘c兒!”那裝著木腿的人做著同樣的手勢復述道?!拔矣行艺J識你的繼父,”克里克爾先生拉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他是一個很有價值的人,而且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他認識我,我也認識他。你可認識我!呃?”克里克爾先生兇猛地,開玩笑地捏著我的耳朵說。
“還不了解,先生?!蔽彝床豢赡偷赝丝s著說?!斑€不了解!呃?”克里克爾先生應聲說,“但你很快就會了解的。呃?”
“你很快就會了解的!”那裝著木腿的人應聲說。我當時嚇得魂不附體,就說我希望如此,如果他喜歡的話。我覺得我的耳朵仍在火辣辣地發燒,他把它捏得如此用勁?!拔乙嬖V你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克里克爾先生悄悄地說,同時又把我的耳朵扭了一下,才放松它——那一扭使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是一個韃靼人。”
“一個韃靼人?!蹦悄就鹊娜藦褪龅?。
“當我說要做一樁事的時候,我就做它,”克里克爾先生說道,“當我要別人做一樁事的時候,我就要他做成?!?
“要別人做一樁事的時候,我要他做成?!蹦悄就鹊娜藦褪龅?。
“我這個人鐵石心腸,”克里克爾先生說,“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盡著我的責任。這就是我所做的事。我自己的骨肉起來跟我作對——他說這話時望著克里克爾師母——就不是我的骨肉了。我就讓他滾蛋。那家伙又到此地來過沒有?”他問那裝著木腿的人。
“沒有。”是他所得到的回答?!皼]有,”克里克爾先生說,“他認識得比較清楚了。他認識了我。讓他走開吧。我說讓他走開吧,”克里克爾先生用手拍著桌子說,同時望著克里克爾師母,“因為他了解我了?,F在你也開始了解我了吧,我的年輕的朋友;你可以去了。帶他走吧!”
第二天上午,夏普先生也回來了。夏普先生是主任教師,位居梅爾先生之上。梅爾先生跟學生們一道進餐,但夏普先生卻跟克里克爾先生同桌進午膳和晚膳。
在斯蒂福到校之前,我并沒有被認為正式加入這學校中。斯蒂福是一個生得非常好看的學生,比我至少年長6歲,據說學問也很好——我被帶到了這個人的面前去,好像他是一個審判官似的。他在運動場上的一個棚下詢問我受罰的詳細情形,最后表示他的意見說,這是一種“可喜的恥辱”——因此我就永遠對他具有了極好的感情。
他在這樣判定了我的事件以后,就跟我并肩走著,問我道,“你帶著多少錢,科波菲爾?”
我告訴他有7個先令。
“你最好把它們交給我保管,”他說道,“至少你可以這么做,如果你喜歡的話。如果你不喜歡,當然可以不必?!?
我連忙遵從他這善意的建議,打開了裴果提的錢囊來,把其中所有的錢統統倒在他的手里。
“現在你要用什么錢嗎?”他問我?!安唬x謝你?!蔽掖鸬?。“如果你想用,你是可以用的,你知道,”斯蒂福說,“盡可以說出來?!?
“不,謝謝你,先生。”我又說?!耙苍S你想花一兩個先令來買一瓶加侖子酒,過一會在寢室里喝吧?”斯蒂福說,“你跟我同一寢室,我知道?!碑斎?,我本來絕沒有想到那樣的事,但是我說道,好的,我同意。
“很好,”斯蒂福說,“你也想另花一先令左右來買杏仁餅吧,我敢說?”
我說,是的,我也喜歡這么做。“再買一先令左右餅干和一先令水果,是不是?”斯蒂福說,“喂,小科波菲爾啊,你就有得吃喝呢!”我微笑著,因為他在微笑,雖然我心中稍稍有點不安。“好!”斯蒂福說道,“我們必須盡可能地享用它,只要這樣就好了。我當為你竭盡所能。我隨時可以出去,偷運這些食品來的?!边@樣說完,他就把這些錢放在他的衣袋里,又和善地吩咐我不要擔憂,他會小心,不出什么差錯的。
當我們上樓去就寢時,他拿出了那7先令買得的全部東西來,擺在我那浸在月光中的床上,說道:“你看哪,小科波菲爾,你這簡直是開皇家宴會??!”
以我那樣的年紀,且當著他的面,我實在不能作請客的東道主;一想到這個,我的手就抖起來了。我懇求他代我做主席,寢室里的其他學生也贊成我的請求,他就接受了它,坐在我的枕頭上,分發著那些食品——我不能不說,分得十分公平——他把那些加侖子酒斟在一只無腳的小玻璃杯里輪流喝著,這杯子乃是他自己的財產。我坐在他的左首,而其余的人則環繞著我們坐在最近的那些床鋪上和地板上。
我把當時的情形記得多么清楚呀:我們坐在那兒,悄悄地談著天——或是應說,他們談天,我則恭敬地傾聽著——我聽到了關于這學校以及校里的一切人物的種種故事。我聽說,克里克爾先生情愿自稱為韃靼人,并不是沒有理由的。他是世界上最最苛酷、最最嚴厲的教師。他生平天天在那些學生中間反復猛擊,好像一個騎兵毫無慈悲地亂打。
又聽說,他除了亂打以外,什么學術都不知道,實在比校里程度最低的學生還要愚昧無知;他們又說,他在好多年以前,本是外省的一個販賣啤酒花的小商人,生意破產后,才拿了克里克爾師母的錢逃出來,從事辦學校的生意。此外還講了不少這一類的話,我很奇怪他們怎么會知道這些。
我聽到說,那個裝著木腿的人名叫滕蓋,他是一個執拗的蠻子,他以前曾幫著克里克爾先生做啤酒花生意,后來就隨著克里克爾先生轉入了教育界,那些學生相信,他的那條腿是在他為克里克爾先生出力時折斷的,而且曾經代他做過不少不光彩的事,所以是知道他的隱私的。
我聽到說,除了克里克爾先生一個人以外,滕蓋把全校的師生都當做天然的敵人;他生平的唯一樂事是做一個乖戾的、惡毒的人。
我聽到說,克里克爾先生有一個兒子,跟滕蓋不相友善,他本來也在校里幫忙,但有一次在克里克爾先生非常殘酷地執行校規時,他對父親表示了反對;并且據說,曾抗議其父親待遇他母親的手段。因此克里克爾先生把他趕了出去,而自此以后,克里克爾師母和克里克爾小姐就一直很悲傷。
我聽到說,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兩人的薪水都少得可憐;又說,每逢克里克爾先生的餐桌上既有熱菜,又有冷菜,夏普先生老是不得不說他喜歡吃冷的——我所聽到的這一切話和許多其他的話,一直講到了宴會完了以后好些時候。多數的賓客都已在吃喝完了時立刻去就寢了。我們幾個穿著一半衣服、繼續低語著傾聽著的人,終于也預備就寢了。
“晚安,小科波菲爾,”斯蒂福說道,“我會照顧你的。”
“你真是仁善極了,”我感激地回答,“我非常感激你,真的?!?
“你沒有姐妹吧?”斯蒂福打著呵欠說。“沒有?!蔽掖鸬馈?
“這很可惜,”斯蒂福說道,“假如你有一個姐妹,我想她應當是一個美麗的、怯生生的、嬌小的、眼睛明媚的姑娘。我當樂于跟她相識吧。晚安,小科波菲爾?!?
“晚安,先生。”我答道。第二天,學堂正式開學。我記得,教室里本來是一片喧囂,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因為克里克爾先生吃過早飯,來到教室,他站在門廊里掃了我們一眼,就像故事書里說的巨人審察俘虜一樣。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滕蓋站在克里克爾先生身邊。我覺得他沒有必要那樣聲嘶力竭地大喊“安靜”,因為學生們都嚇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