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被迫離家(2)
- 大衛·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619字
- 2016-02-25 11:55:59
就在我被關禁閉的最后一天晚上,我聽見有人小聲叫我,把我驚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摸著黑兒伸出胳膊,說道:“是你嗎,裴果提?”
我沒有馬上聽見回答,可是緊跟著我又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那語調又神秘又可怕,我覺得幾乎要嚇得昏過去了,幸虧我突然想到這聲音一定是從鑰匙眼兒里傳過來的。
我摸索著來到門口,把嘴唇湊到鑰匙眼兒上,低聲說道:“是你嗎,親愛的裴果提?”
“是我,大衛,我的寶貝兒,”她回答道。“輕點兒,得像小耗子一樣,要不就讓老貓聽見了。”
我明白這是指摩德斯通小姐,我也意識到情況是很嚴重的,因為她的屋子靠得很近。
“我媽好嗎,親愛的裴果提?她很生我氣嗎?”
我能聽見裴果提在鑰匙眼兒那一邊低聲哭泣,我在這邊兒也哭,隨后我聽見她回答說,“不,她沒怎么生氣。”
“他們要把我怎么樣,親愛的裴果提?你知道嗎?”“學校——在倫敦附近。”裴果提回答道。“什么時候,裴果提?”
“明天。”“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摩德斯通小姐把我的衣裳從柜子里拿走了嗎?”——她拿衣服這件事兒,我忘了說了。“是啊,”裴果提說。“還有箱子呢。”“我還能見到我媽嗎?”“能,”裴果提說。“明天早上。”
隨后裴果提把嘴靠近鑰匙眼兒說了一段話,我在這里可以武斷地說,自從鑰匙眼兒用作傳話工具以來,從未傳遞過這樣激動這樣真誠的話,句子是支離破碎的,然而每個短句都伴隨著一聲特有的抽泣。
她是這么說的:“大衛,乖孩子。要是說這幾天,我不像以前那樣,對你那么親。我可不是不疼你呀,不但疼你,還更疼你哩,我心愛的小乖乖。我是為你好哇,也是為另一個人好哇。大衛,我的寶貝,你聽見了嗎?你聽得見嗎?”
“聽……聽……聽得見,裴果提!”我哭著說。“我的心肝兒!”裴果提非常激動地說。“我要說的是:你可別忘了我。我也不會忘了你。我還要照樣照顧你媽,大衛,就像照顧你一樣。我也不會離開她。會有一天她樂意把她那可憐的腦瓜子再放到這又笨又愛發火的老裴果提的胳膊上。我要給你寫信,乖孩子。雖然我沒有文化。我要……我要……”她親不著我,就親起鑰匙眼兒來。
“謝謝你,親愛的裴果提!”我說道。“謝謝你!謝謝你!你愿意不愿意答應我一件事,裴果提?你寫封信好不好?請你告訴裴果提先生和小艾米麗,告訴古米治太太和哈姆,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壞,還請代我問候他們每一個人,特別是小艾米麗,你肯替我做這件事嗎,裴果提?”
那個好心人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們倆都極其親切地親起鑰匙眼兒來,隨后她就走了。自從那天晚上,我心里對裴果提產生了一種感情,這種感情連我也難以說得清楚。她并沒有取代我母親的位置,這是誰也辦不到的。但是她填補了我心里的一塊真空,我的心把她緊緊包在里面,我對她還產生了一種對別人從未產生過的感情。
第二天早上,摩德斯通小姐和平時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告訴我,我要到學校去上學了,這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使我感到意外。她還告訴我,讓我穿好衣服就下樓去,到客廳里吃早飯。我在客廳里見到我母親,她面色非常蒼白,兩眼通紅,我跑過去撲到她懷里,求她原諒我,當時我心里非常難受。
“大衛!”她說,“你怎么能傷害我愛的人!你可要學好啊,要禱告上帝決心學好啊!我可以原諒你,但是,大衛,你竟然有那樣的壞心眼兒,真叫我難過。”
他們改變了她的看法,她也認為我是個壞蛋了,這件事比我離去更使她難過。為此,我感到很痛苦。我勉強地吃我臨行前這頓早飯,可是眼淚滴在抹著黃油的面包上,流在茶杯里。我看見母親有時看看我,又瞟一眼監視我們的摩德斯通小姐,然后低下頭,或扭頭往別處看。
摩德斯通小姐心眼兒好,她送我出去上車,一邊走還一邊說,她希望我能悔改,否則是要倒霉的。隨后我就上了車,那匹懶馬也就拉著車走了起來。
我們慢吞吞地走了不大一會兒工夫后,我問趕車的,他是否送我走完全程。
“全程到哪兒?”趕車的問道。“到那兒啊!”我說。“那兒是哪兒呀?”趕車的問。“倫敦附近呀。”我說。
“嗨,這匹馬,”趕車的抖了抖韁繩,指著那匹馬說,“沒走上一半路,它就會變得比一攤豬肉還不會動了。”
“那么你只到亞茅斯?”我問道。“差不多,”趕車的說,“到了亞茅斯,我把你送到公共馬車上,公共馬車再把你送到——不管什么地方。”對這位趕車的來說,他說的話可算是夠多了,他的名字叫巴吉斯。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一點也不喜歡多說話——為了對他表示客氣,我給了他一塊點心。他接過去一口就吞下去了,完全像一頭象,他那張大臉也跟象臉一樣,吃餅時毫無表情。
“這是她做的?”巴吉斯先生問道,他總是無精打采地踩在車踏板上,向前彎著腰,兩只胳膊分別放在兩只膝蓋上。
“你說的是裴果提嗎,先生?”“哦!”巴吉斯先生說,“是她。”“是的。我們的點心都是她做的,我們的飯也是她燒的。”“真的?”巴吉斯先生說。
“沒有情人吧,我想?”
“你是說杏仁的嗎,巴吉斯先生?”因為我以為他想吃點別的,于是點名要杏仁糖,杏仁餅什么的。
“是情人,”巴吉斯先生說,“情人,還沒有人跟她相好吧?”
“跟裴果提?”“嗯!”他說,“跟她。”
“哦,沒有。她從來不曾有過情人。”“是嗎?”巴吉斯先生說。
“這么說,”巴吉斯先生想了老半天后才說,“所有的蘋果餅,所有的飯菜,全是她做的?”
我回答說,事實是這樣。“呃,我有事要對你說,”巴吉斯先生說,“你興許要給她寫信吧?”
“我當然要給她寫信。”我回答說。“嗯!”他慢慢地把眼睛轉向我說,“呃!要是你給她寫信,大概你不會忘了說,巴吉斯愿意,行嗎?”“巴吉斯愿意,”我天真地重復了一句,“就這么一句嗎?”“是——的,”他琢磨著說,“是——的。巴吉斯愿意。”“不過,你明天又要去布倫德斯通了,巴吉斯先生,”我想到當時我已經離那兒很遠,就略微遲疑了一下,說,“你可以親口跟她講呀,那不更好嗎?”
可是,他搖了搖頭,反對我的這一建議,同時非常鄭重其事地說,“巴吉斯愿意。就是這句話”,以此來重申他先前的要求。這樣一來,我也就立即答應代他轉達這一口信了。
我們大約走了半英里路,我的小手帕全濕透了,趕車的突然停住了車。我朝窗外張望,想弄清為什么停車。使我吃驚的是,我看到裴果提突然從一道樹籬中奔了出來,爬到車上。她用雙手抱住我,使勁把我摟向自己胸口,直壓得我鼻子都疼得厲害,不過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點,直到后來我才發現我的鼻子疼極了。裴果提一句話也沒有說。她松開一只胳臂,一直伸進衣服口袋,從里面掏出幾紙袋點心,塞進我的口袋,又掏出一個錢包,放到我手里,但是她沒說一句話。最后又伸出雙臂緊緊摟了我一下,便下了車,跑開了。
我已答應為巴吉斯先生轉達這個信息,他就一言不發了。我呢,由于被近來發生的一切事弄得疲憊不堪,就躺在車里的一個口袋上睡著了。我睡得很熟,一直到我們到達亞茅斯才醒來。我們的車子徑直駛進一家旅店的院子,我發現這地方完全陌生,因而原本暗暗希望能跟裴果提先生家的一些人,甚至跟小艾米麗見面的念頭,現在只好放棄了。
公共馬車已經停在院子里,通體光可照人,但是馬還沒有套上,看情況,一點也不像要去倫敦的樣子。我正在考慮這事,這時巴吉斯把我的箱子放在院子里燈柱旁的人行道上,于是,我又想到我的箱子最后該怎么安頓呢;還有我本人,最后該怎么安頓呢。正在這時,有個女人從一個掛著一些家禽和豬肉的凸肚窗里探出頭來,問道:“那位就是從布倫德斯通來的小少爺嗎?”
“是的,太太。”我回答說。“你貴姓?”那個女人問道。“科波菲爾,太太。”我說。
“那不成,”那女人回答說,“沒人為這個名字的客人預付過飯錢。”
“那么是摩德斯通吧,太太?”“如果你是摩德斯通少爺,”女人說,“那你開始時干嗎說另一個姓呀?”
我對那女人解釋了其中的原因,她這才搖了搖鈴,大聲叫道:“威廉!領客人上咖啡室!”
立即就有一個侍者,從院子對面的廚房里奔出來接待我。他發現要接待的只有我時,似乎顯得大為驚奇。
這是一個長形的大房間,里面掛著幾張大地圖。侍者給我來一些排骨和蔬菜。他揭開蓋子時這般趾高氣揚的樣子,我真怕把他給得罪了。不過他后來的舉止使我大為放心,他為我在桌旁放了一張椅子,并且很客氣地說:“請,6英尺的高個兒,來吧!”
我謝了他,在餐桌旁就了座。可是,我發現自己用起刀叉來極不順手,一點也不靈活,免不了把肉汁也濺到了身上,這都是因為他一直站在我的對面,瞪眼看著我,弄得我每次遇上他的目光,臉就紅得要命。
“這餅怎么樣?”他如夢方醒似地問道。
“這是布丁。”我回答說。“布丁!”他叫了起來,“哎呀,我的天,真是布丁!嗨!”
他往前走近,看著布丁說,“你說的不會是蛋奶布丁吧?”“是的,是蛋奶布丁。”“嗨,是蛋奶布丁,”他拿起一把湯匙說,“是我最愛吃的布丁!瞧,運氣多好!來,小家伙,讓我們來比試一下,看誰吃得多。”
侍者當然比我吃得多。他不止一次要我加把勁贏他,可是他用的是湯匙,我用的是茶匙,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胃口大,我胃口小,打從第一口起,我就遠遠落后,根本就沒有可能贏他。我想,我從沒見過,有人吃布丁吃得這么津津有味的。布丁全都吃完后,他還大笑起來,好像那吃布丁的樂趣,依然留在他心中一般。
我發現他這般友好、和氣,于是便向他要筆、墨水和紙張,給裴果提寫信。他不但立刻就拿來,在我寫信的時候,還承他的好意看著我寫。等我寫完,他問我要去哪兒上學。
我說:“倫敦附近。”我只知道這一點。
“哦,我的天!”他露出一臉喪氣的樣子說,“我真為你擔心。”
“為什么?”我問道。
“唉,天哪!”他搖著頭說,“那是所弄斷一個孩子肋骨的學校——弄斷兩根肋骨——他還是個孩子,我得說他還——我問你——你多大啦?大約幾歲?”
我告訴他,我8歲多,還不到9歲。“他就是你這個年紀,”他說,“他們弄斷他第一根肋骨時,他才8歲零6個月;8歲零8個月時,他們又弄斷了他第二根肋骨,就這樣毀了他。”
這真是一個巧合,聽了使我感到很不安,對自己、對侍者都無法掩飾這一點。于是我就問他是怎么弄斷的。他的回答并沒有讓我寬心,因為他的答話只有兩個讓人膽戰心驚的字:“打的。”
我們是下午3時從亞茅斯出發的,預定在第二天早上8時左右到達倫敦。那時正是仲夏季節,傍晚時氣候宜人,非常適意。夜里已不像傍晚時那么舒適,因為天氣變冷了。為了防止我從馬車上跌下去,我被安排在兩位先生中間。他們都睡著了,把我完全夾住,擠得我幾乎被他們悶死。
后來,太陽終于出來了。這時同車的人好像睡得舒服些了。當我遠遠地望見倫敦時,覺得這是個多么令人驚奇的地方。我們漸漸地駛近倫敦,按時抵達。我們預定的目的地白教堂區的這家旅店。我記不清它叫藍牛還是藍豬了,不過我記得它叫藍什么的,公共馬車的后背就繪有它的圖像。
我又擔心,又害怕,燥熱如焚,頭昏眼花。正當我焦急到極點時,突然進來一個人,跟當班的管事輕輕說了幾句,管事立刻把我從磅秤上拉起來,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已經過了磅,被買走,付過錢,當做貨物交出一樣。
“你是新來的學生吧?”他問。“是的,先生。”我回答。我只是自認為是的,其實并不知道。“我是薩倫學堂的教師。”他說。“請問,先生,”當我們走到原先那么遠時,我問道,“學校遠嗎?”
“在布萊克希斯附近。”他說。“那地方遠嗎,先生?”我膽怯地問。“有好些路呢,”他回答說,“我們得乘公共馬車去。大約有6英里。”
我們發現公共馬車就停在附近,于是我們上了車頂。可是,由于我實在困極了,所以當馬車在途中停下來上客時,人們把我弄進了車廂,這兒沒有乘客,我得以好好地在里面睡了一覺,直到發現馬車在綠陰叢中緩緩地駛上陡峭的小山。不多一會,車停了下來,原來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