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薩倫學堂(2)
- 大衛·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420字
- 2016-02-25 11:55:59
學生們看著克里克爾先生說話,聽見的卻是滕蓋的聲音,主要內容是:“同學們,新學期開始了。在這個新學期里,你們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我勸你們要以充沛的精力好好學習,要不我就以充沛的精力來處罰你們。我不會手軟。你們搓啊,揉啊,都無濟于事,我給你們留下的痕跡是搓不去,揉不掉的。現在,都快學習去吧!”
我覺得任何人都不會比克里克爾先生更喜歡自己那份職業了。他抽打學生取樂,就像貪得無厭的人得到滿足一樣。我認為胖乎乎的學生對他的吸引力特別大,這樣的學生能使他著迷,使他焦躁不安,非在放學之前收拾收拾他們不可。我自己就胖乎乎的,所以我很清楚。
特拉德很講義氣,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他認為同學之間互相支持是一項嚴肅的義務。他這種看法使他吃過好幾次苦頭。特別是有一次,斯蒂福在教堂里發笑,教區事務員以為是特拉德干的,就把他揪了出去。我現在仿佛還看見他被押解出去的情景,在場的教友都對他投以鄙視的眼光。
第二天,他可受了大罪,還被關了好幾個鐘頭的禁閉,等他出來的時候,他那本拉丁文字典里畫滿了骷髏,整個教堂墓地里的骷髏都畫在里面了,但他始終沒有說出真正的肇事者。不過他也得到了報酬。斯蒂福說特拉德不是那號專打小報告的人,我們都覺得這樣的評語是最高的贊揚。至于我,雖然我遠沒有特拉德那么勇敢,年紀也沒有他那么大,卻會經受很大的痛苦來爭取這樣的獎勵。
斯蒂福繼續保護著我,這幫了我很大的忙,因為有幸得到他支持的人,誰也不敢得罪。不過他無法幫助我,或者說他反正沒有幫助我來對付克里克爾先生,而克里克爾先生對我是非常嚴厲的。但是如果我受的罪出了格兒,斯蒂福總說我缺少他那股子勁,要是換了他,他是不會忍受的。
我認為這是他對我的鼓勵,覺得他待我真好。克里克爾先生對我嚴加處置,也有一項好處,就我所知,也只有這一項好處。他在我坐的長凳后面走來走去,想順便給我一棍子,這時候他就發現我那塊牌子礙事。由于這個原因,牌子不久就摘掉了,從這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那塊牌子。
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使我和斯蒂福的關系更為密切了,使我感到很光榮,很得意,雖然有時也帶來一些不便。有一次我很榮幸,他在游戲場上和我說話,我無意中說起某件事也許是某個人——現在記不清究竟是什么了——很像《佩里格林?皮克爾》一書中的某件事或某個人。當時他什么也沒說,可到了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問我身邊有沒有那本書。
我說沒有,我還告訴他我是在什么情況下讀了這本書,讀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書的。
“那你還記得嗎?”斯蒂福說道。我說,當然記得。我記性好,我相信記得很清楚。
“我看,咱們這樣吧,小科波菲爾,”斯蒂福說,“你把這些書的內容講給我聽。晚上,早了我也睡不著,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咱們一本一本地來。這就趕上《天方夜譚》了。”
這個計劃使我受寵若驚,當天晚上就付諸實施了。在講述過程中,我對我所喜愛的那些作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害,我說不出來,也根本不想知道,但是我對他們都很有信心,而且很有把握,我講的東西都是以樸實認真的態度講述的,這兩方面都產生了很好的效果。
斯蒂福對我也是很體貼的,在這一方面,有一次他表現得特別堅決,我估計特拉德和別的同學都會有點兒眼饞了。裴果提答應給我寫的信——這封信對我是多大的安慰呀!——開學后沒過幾個星期就寄到了,隨信還有個蛋糕,周圍擺了很多橘子,另外還有兩瓶櫻草酒。這些好東西,我都規規矩矩地放在斯蒂福面前,請他處理。
“我看,咱們這樣吧,小科波菲爾,”他說,“這酒就留著等你講故事的時候潤嗓子吧!”
我覺得好像我們講《佩里格林》就講了好幾個月,別的故事也講了好幾個月。我敢說,我們這個機構決沒有因為沒故事可講而顯得無聊,那酒也差不多一直喝到最后。特拉德愛插科打諢,碰到可笑的情節,他就假裝笑得前仰后合,碰到驚險情節,他就假裝嚇得膽戰心驚。不過這也常常使我講不下去。
如果說我本來就有點兒愛好幻想,喜歡傳奇,由于老摸著黑兒講故事,就更有所發展;在這一方面,講故事這件事對我本不會有很大好處。可是我在寢室里受到大家的寵愛,我還意識到我會講故事這件事很快就在同學中間傳開了,雖然我年紀最小,卻很受重視,因此我也特別賣力。如果一個學校全靠殘暴手段來維持,那么無論主持人有知識還是沒有知識,學生都不可能學到很多東西。
我認為,總的說來,我們這幫學生是世上所有學生之中最無知的一幫學生了;他們受到的干擾,受到的粗暴待遇太厲害了,沒法學習。一個人要是老感到不幸,感到苦惱,感到憂慮,他做什么也做不好,這幫學生又怎么能學得好呢?不過我有點兒愛面子,再加上斯蒂福的幫助,還真促使我好好學;雖說未能使我少受許多懲罰,當然也不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卻使我在校期間與眾不同,因為我的確踏踏實實地學到了一星半點兒的知識。
在這方面,我得到梅爾先生許多幫助。他對我有好感,我很感激他,始終不能忘懷。
一天下午,我已經被搞得頭昏腦漲了,克里克爾先生還在那里拼命抽打學生,這時滕蓋走了進來,以他那慣用的大嗓門喊道:“科波菲爾,有人找!”
我遵照學堂的規矩,一聽說有人找,就站起來了,而且非常驚訝,幾乎暈了過去。這時他們告訴我從后面的樓梯上樓去,換上一套干凈衣服,然后到飯廳去。這些要求我都照辦了,我那幼小的心靈從來沒有那樣慌亂過。
等我來到客廳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很有可能是我母親來了——在這之前,我只想到只是可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來了——我的手本來已經放在門把上,這時又縮了回來,我在門外抽搭了一陣,走了進去。
起初,我誰也沒看見,只覺得門后有什么東西頂著,我往門后一看,沒想到原來是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那兒,他們拿著帽子,沖著我點頭哈腰,兩個人靠著墻,擠作一團。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笑他們那副模樣,而是因為看到他們,非常高興。我們極為熱情地握了手,我笑啊,笑啊,最后笑得掏出手絹來擦眼淚。
裴果提先生看見我擦眼淚,顯得非常關心,捅了捅哈姆,示意讓他說點什么。
“別不高興呀,大衛少爺!”哈姆說,一面發出了他那特有的憨笑。
“你看,你長得多快呀!”“我長了嗎?”我說著又擦了擦眼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為什么而哭,反正一看見老朋友,我就哭起來了。“長了,大衛少爺?他可不是長了嗎?”哈姆說道。
“他可不是長了嗎?”裴果提先生說道。他們兩個人對著笑,引得我也又笑起來。我們3個人一塊兒笑,笑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你知道我媽怎么樣,裴果提先生?”我說,“我那最親最親的老朋友裴果提怎么樣?”“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說道。“還有小艾米麗怎么樣,古米治太太怎么樣?”“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說道。
接著是一陣沉默。為了打破沉默,裴果提先生從他的布袋里拿出兩只特大的龍蝦,一只大螃蟹,一大帆布口袋小蝦,都堆在哈姆胸前了。
我向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謝,雖然自知臉紅,我仍然對他們說,我想自從我和小艾米麗在海邊撿蚌殼、石子以來,她也變了樣兒吧!
“她快成大姑娘了,她就是想當個大姑娘,”裴果提先生說,“你問問他吧!”
他是讓我問哈姆,哈姆以喜悅的心情表示贊同,沖著胸前那口袋小蝦直笑。
“她可俊啦!”裴果提先生說,他自己也顯得容光煥發。“她可有學問啦!”哈姆說。
“她的字寫得可好啦!”裴果提先生說。“哎呀,那字寫出來,又黑又亮,字又大,放在哪里都能看見。”
裴果提先生一想到他那小寵兒,頓時變得興高采烈,看到這情形,我感到萬分愉快。我敢說,要不是斯蒂福突然走了進來,使他們感到不好意思,關于小艾米麗的事他們還有很多話要說呢。
斯蒂福一看我在角落里和兩個陌生人說話,唱著的歌也不唱了,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小科波菲爾!”
說完以后,就從我們面前走過,朝門口走去。
“請你不要走,斯蒂福。這是亞茅斯兩個打魚的,待人可好啦,是我奶媽的親戚,從格雷夫森來看我。”
“哦,哦?”斯蒂福說著退了回來。“見到他們,我很高興。你們倆好哇?”
他的舉止很自然——輕松愉快,而不盛氣凌人。我一眼就看出,他們兩個人見到他有多么高興,好像一下子就把心都掏出來給他了。
“你寫信的時候,一定要告訴家里人,裴果提先生,”我說,“斯蒂福先生待我可好啦,要不是他在這里,我的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哩!”
“快別瞎說啦!”斯蒂福說著就笑了。“你們千萬別跟他們說這個。”
“要是斯蒂福先生有空去諾福克,或是薩福克,裴果提先生,”我說,“只要我在,他也愿意,我一定帶他上亞茅斯來看你們的房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斯蒂福,你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的房子,那是利用一條船建成的。”
“利用一條船,是嗎?”斯蒂福說道。“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打魚的,住這樣的房子,再合適不過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哈姆咧著嘴笑著說。“你說得對,少爺。大衛少爺,這位少爺說得對。地地道道的打魚的!哈哈!一點兒不錯!”
裴果提先生那個高興勁兒,一點兒也不亞于他的侄子,不過他不好意思那么興高采烈地接受人家對他個人的恭維。
“啊,先生,”他說,一面鞠躬,一面嘿嘿地笑,還把圍巾的頭兒往胸前衣服底下塞了塞。“我謝謝你,先生,我謝謝你!我干這一行,是兢兢業業的,先生。”
“最能干的人也不過如此了,裴果提先生。”斯蒂福說道。他連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我敢說你也一樣,先生,”裴果提先生搖動著腦袋說道,“也干得很好,干得很好啊!我謝謝你,先生。你對我這樣熱情,先生,我很感激。我是個粗人,先生,不過你要明白,我也是個熱心人——至少我希望我是個熱心人。我家的房子沒什么看頭,先生,可是你要是什么時候想和大衛少爺一塊兒來看看,我們是非常愿意接待的。我可真是個蝸牛,真的,”裴果提先生說道,他的意思是說蝸牛,這指的是他自己遲遲不走,他每說完一句話都打算走,可是不知怎的,又回來了;“不過我祝你們二位幸福,祝你們二位愉快!”
哈姆也表示了同樣的祝愿,隨后我們就非常熱情地分別了。我們把那些海味,也就是謙遜的裴果提先生所說的“提味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我們的宿舍里,來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除了這些事情,這個學期還有一些事,我就理不出個頭緒了。
我記得生活里天天爭斗;夏天過去,季節變換;下霜的早晨,我們聽見鈴聲就得起床,寒冷的夜晚,聽見鈴聲就得睡覺;晚上教室里燈光昏暗,爐火微弱,早上的教室簡直就是一個叫人哆嗦的大機器;吃的不是煮牛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煮羊肉,就是烤羊肉;一塊塊抹著黃油的面包,一本本卷了邊兒的課本,裂了縫的石板,帶著淚痕的習字本,挨棍子,挨戒尺,理發,星期天趕上下雨,羊油布丁,還有那到處灑了墨水的臟亂氣氛。
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假期在我們心里本來是很遙遠的事,很長時間它就像一個固定不動的小點兒,后來漸漸向我們靠近,越來越大。起初我們盤算還有幾個月,后來盤算還有幾個星期,后來就盤算還有幾天了。我還擔心,怕家里不讓我回去呢。后來聽斯蒂福說,家里是讓我回去的,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這時我又模模糊糊地預感到,說不定家還沒回,就把腿摔斷了。
放假的日子終于越來越近了,很快就從下下星期變成下星期,變成本星期,變成后天,明天,今天,今天晚上——我終于上了去亞茅斯的郵車,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