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被迫離家(1)
- 大衛(wèi)·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617字
- 2016-02-25 11:55:59
那拖曳送貨車的懶馬終于把我們送到了布倫德斯通的家。我十分記得這是一個寒冷的灰色午后,天色陰沉,大雨好像迫在眉睫了!
門開了,快樂激動著的我,半哭半笑地望著門內(nèi),以為可以看到我的母親了。開門的卻不是她,而是一個不相識的仆人。
“嗯,裴果提啊!”我哀愁地說,“她還沒有回家嗎?”
“回來了,回來了,大衛(wèi)少爺,”裴果提說,“她已經(jīng)回來了。等一下,大衛(wèi)少爺,我要——我要告訴你幾句話。”
“裴果提!”我十分驚駭?shù)卣f,“出了什么事啦?”“沒有出什么事,上天保佑你,親愛的大衛(wèi)少爺!”她裝著輕快的神氣回答。“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媽媽在哪里呢?”“媽媽在哪里呢,大衛(wèi)少爺?”裴果提復(fù)述道。
“是呀。她為什么沒有到門口來呢?我們到這里來干嗎呢?哦,裴果提!”我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我覺得似乎要跌倒在地上了。
“上天保佑這寶貝孩子!”裴果提拉住了我喊道,“這是為什么呢?說吧,乖乖!”
“不是也死了吧!哦,她沒有死吧,裴果提?”“你知道,親愛的,我早就應(yīng)當(dāng)告訴你的,”裴果提說,“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或許我應(yīng)該制造一個機會,但是我有點不忍心這樣做。”
“說下去吧,裴果提。”我比以前更驚駭?shù)卣f。“大衛(wèi)少爺,”裴果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同時用顫抖的手解著她帽子上的繩子,“你以為怎么樣?你已有了一個新爸!”我戰(zhàn)栗起來,臉色泛白。不知怎的,似乎有什么跟那墳場中的墳?zāi)挂约八勒叩膹?fù)活相關(guān)聯(lián)的思想好像一陣惡風(fēng)似的吹打著我。“一個新的爸。”裴果提說。
“一個新的爸?”我復(fù)述道。
裴果提咽了一口氣,好像把一件非常難吃的東西吞了下去似的,隨即伸出手來,說道:“讓我們?nèi)ヒ娝伞!?
“我不要見他。”“還有你的媽媽呢。”裴果提說。
我不再向后縮退,我們就一直向那最好的一間客廳走去,她到了門口就獨自回去了。
我走進去一看:我的母親正坐在火爐的旁邊;在另一邊則坐著摩德斯通先生。我母親丟下了她的工作,匆遽地——而且怯生生地,我覺得——站了起來。
“喂,克拉拉,親愛的,”摩德斯通先生說,“記著!約束你自己,隨時約束你自己,大衛(wèi),你好嗎!”
我把我的手伸給他。惴惴不安地過了一會兒以后,我走過去吻了一下我的母親,她也吻了我一下,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隨即又坐下去做她的工作了。我不能望著她,也不能望著他;我完全知道他正在望著我們兩人——我就轉(zhuǎn)向窗口去望著窗外,望著幾棵在寒風(fēng)中垂著頭的矮樹。
我們3個人一起吃晚飯,沒有旁人在場。摩德斯通先生似乎很喜歡我母親——我恐怕并沒有因此而對他產(chǎn)生好感——我母親也很喜歡他。我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他有個姐姐,要來和他們同住,當(dāng)天晚上就要到。
吃過晚飯,我們在壁爐前面坐著。我沒有勇氣溜,因為怕冒犯那一家之主,所以正在琢磨怎樣躲到裴果提那里去。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在大門外停下,摩德斯通先生馬上出去迎接這位來客。母親跟在他后面。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母親后面。母親走到客廳門口,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在昏暗的暮色中像往常一樣把我摟在懷里,小聲囑咐我要愛我這個新爸爸,要聽他的話。她顯得很慌張,而且怕人看見,好像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但她也很溫柔。
隨后她就把手伸到身后,拉著我的手往外走,來到花園以后,快到他站的地方了,母親就松開我的手,挽起了他的胳膊。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摩德斯通小姐。這是一個面色陰郁的女人,和她弟弟一樣,皮膚黝黑,臉膛和聲音也很像她弟弟,她還長著兩道濃眉,幾乎在她那大鼻子上方連在一起,仿佛因為性別出了差錯,她不能長胡子,只好代之以眉毛了。她帶來了兩只黑箱子,硬邦邦的,一點兒彈性也沒有,箱子蓋上寫著她的姓名的縮寫字母,是用很硬的銅釘子組成的。
關(guān)于讓我到寄宿學(xué)校去念書的事,已經(jīng)談起好幾次了。這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的主意,我母親當(dāng)然也是同意的。
不過,對于這件事還沒有作出最后決定。在到學(xué)校去之前,我就先在家里學(xué)習(xí)功課。
現(xiàn)在我來回憶一下當(dāng)時是怎樣學(xué)習(xí)的,把某一天早上的情況說一說。
吃過早飯,我來到小客廳,手里拿著課本、練習(xí)本和石板。我母親坐在書桌旁,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但她遠沒有窗戶旁邊坐在安樂椅里的摩德斯通先生準(zhǔn)備得充分,也遠沒有坐在我母親身邊穿鋼珠子的摩德斯通小姐準(zhǔn)備得充分。我一見這兩個人就受到很大的影響,覺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記在腦子里的東西,都溜走了,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說真的,我還真想知道它們都溜到哪里去了。
我先遞給母親一本書,可能是一本語法,也許是歷史,或者地理。我像就要淹死似的最后看了那一頁,才把書放到母親手里,接著我就高聲背誦起來,我趁著印象新,背得很快。忽然有一個字想不起來,卡住了。
摩德斯通先生抬起頭來看我。忽然又有一個字想不起來,卡住了,摩德斯通小姐抬起頭看我。我臉紅了,接著有五六個字打奔兒,我停下了。我想我母親要是有勇氣,就會把書給我看看,但她不敢,只輕輕地說:“大衛(wèi),大衛(wèi)!”
“我說,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說道,“對這孩子要堅定。不要說‘大衛(wèi),大衛(wèi)!’太孩子氣。他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
“他不會,”摩德斯通小姐以嚇人的語氣插進來說道。“我也的確覺得他不會,”母親說。“你看,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接著說,“那你就該把書還給他,讓他學(xué)會。”“是的,應(yīng)該這樣,”我母親說,“我正打算這樣做呢,親愛的簡。——來,大衛(wèi),再試一次,不要犯傻。”我遵照第一條要求,又試了一次。至于第二條要求,我就沒怎么做到,因為我傻得厲害。還沒到上次卡住的地方,就在上次順利通過的一個地方卡住了,我就停下來想一想。但是我無法集中精神想功課。我想的是摩德斯通小姐的帽子用了幾碼花邊,摩德斯通先生的睡衣值多少錢,以及諸如此類和我完全不相干,而且我也不想過問的事兒。
摩德斯通先生動了一下,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我早就料到他會這樣。摩德斯通小姐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我母親忍氣吞聲地看了他們一眼,把書合上,放在一旁,等我做完了其他該做的事情,再回來了結(jié)。
這樣的待遇,大概延續(xù)了半年或半年多,結(jié)果我自然就變得孤僻、遲鈍、固執(zhí)。我感到我和母親越來越隔絕,越來越疏遠,這也使得上述情況有增無減。我想只是由于一個特殊的原因,我才沒有完全變傻。
當(dāng)時看書是我唯一的樂趣,而且什么時候看,什么時候得到這種樂趣。回想起來,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圖畫:一個夏日的黃昏,孩子們在教堂墓地里玩耍,我坐在床上看書,好像不看就活不下去。
附近的每一座谷倉,教堂的每一塊石頭,墓地里每一寸土地,都在我腦子里和我看過的書有一定聯(lián)系,都能代表書里某個有名的地方。我曾看著湯姆?派普斯爬上教堂的尖塔,我曾看著斯特拉普背著背包,倚在小柵欄門上歇著,我還知道艦隊司令特魯寧和皮克爾先生在我們村那個小酒店的交際室里談話的情況。
現(xiàn)在不光我清楚,讀者也清楚,我小的時候是怎么樣一個人。關(guān)于當(dāng)時的情況,已經(jīng)說了一些,現(xiàn)在接著說下去。
一天早上,我拿著書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母親焦躁不安,摩德斯通小姐沉著堅定,摩德斯通先生正往藤子棍兒的一頭兒綁什么東西,那是一根很柔軟很有彈性的藤子棍兒,看我進來,他就不綁了,他攥了攥那藤子棍兒,又甩了甩。
“你聽我說,克拉拉,”摩德斯通先生說道,“我自己過去也常挨打。”
“一點兒也不錯,當(dāng)然是那樣,”摩德斯通小姐說道。
“你說得對,親愛的簡,”母親吞吞吐吐順從地說道。“不過……不過你覺得那對愛德華有好處嗎?”
“這才說到點子上了。”他姐姐說道。母親一看這情形,說了聲“你說得對,親愛的簡”,便沒有再說什么。
我害怕了,因為我覺得這段談話與我本人有關(guān),于是抬頭朝摩德斯通先生望去,正好他也朝我回過頭來。
“我說,大衛(wèi),”他說,——我看見這時候他的眼又斜了“你今天可要多加小心。”他又攥了攥那根藤子棍兒,又甩了甩,這樣準(zhǔn)備停當(dāng)之后,面帶意味深長的表情,把那棍兒放在身邊,又拿起了他的書本兒。
這倒是一服很好的清涼劑,從一開始就使我那鎮(zhèn)靜的頭腦變了樣。我覺得功課里的話都溜走了,不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溜,也不是一行一行地溜,而是整頁整頁地溜。我想攔住它們,但是如果我能打個比方的話,它們好像穿上了溜冰鞋,滑得可順溜呢,怎么攔也攔不住。
我們一開始就不妙,隨后就越來越糟。我進來的時候,心想這回可要露臉了,因為我覺得自己準(zhǔn)備得不錯,但結(jié)果我完全失算了。沒有學(xué)會的課本一本接一本,堆了一大堆,因為摩德斯通小姐一直在以堅定的態(tài)度注視著我們。最后我們該算那5000塊干酪了,我記得那天他把干酪換成了藤子棍兒,這時我母親克制不住,哭了起來。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以她那警告的語氣說道。“我覺得不太舒服,親愛的簡,”我母親說道。我看見摩德斯通先生板著面孔向他姐姐擠了擠眼,隨著就拿起藤子棍兒,站起來說道:“哎呀,簡,今天大衛(wèi)他母親造成了這么大的憂慮和痛苦,我們怎么能指望她以十分堅定的態(tài)度來忍受呢。那得有多大的耐性啊。雖然克拉拉比過去堅強多了,有了很大的進步,但是我們也不能對她要求那么高啊。——大衛(wèi),跟我到樓上去,走。”
他拉著我走到門口,我母親朝著我們跑了過來。摩德斯通小姐出來干涉她說:“克拉拉,你就這么沒腦子嗎?”
隨后我看見她捂起耳朵,還聽見她哭了。他拉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慢步朝我的屋子走去,我敢說他這樣鄭重其事地表演如何執(zhí)法是感到愉快的,到了我屋里以后,他就突然把我的腦袋夾在他的胳臂底下。
“摩德斯通先生!啊,先生!”我對他說,“別這樣!我求求你,別打我!我是努力學(xué)來著,先生,可是只要你和摩德斯通小姐在場,我就學(xué)不好。我真學(xué)不好呀!”
“你真的學(xué)不好,大衛(wèi)?”他說。“我們來試試看。”他像老虎鉗一樣把我的頭夾住,不過我想法纏在他身上,所以有一會兒的工夫他拿我沒辦法,我就求他不要打我。也就只有一會兒的工夫他拿我沒辦法,因為他緊跟著就使勁抽起我來;就在他抽我的當(dāng)口兒,我咬住了他卡我的那只手,我上下牙一使勁兒,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牙還癢癢呢!
隨后他就把我往死里打。就在我們吵鬧的當(dāng)兒,我聽見有人喊著跑上樓來。我聽見了母親喊叫的聲音,還聽見了裴果提的聲音。后來他就走了,門也反鎖上了,氣得我在地上打滾兒,渾身發(fā)燒,無處不疼。
我記得很清楚,等我平靜下來的時候,我覺得整所房子是多么出奇地安靜啊!我記得很清楚,等我疼的地方不那么疼了,氣也開始消了,我就覺得我是多么壞的一個人哪!
我坐起來,聽了好半天,什么也沒聽見。我從地板上爬起來,照了照鏡子,臉腫得那么厲害,那么紅,那么難看,連我自己都幾乎嚇了一跳。身上挨了打的地方,又腫又疼,一挪動,就忍不住又哭起來。但是這和我心里的痛苦相比就差遠了。我敢說,即便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也不會有這么大的痛苦壓在我心上。
天漸漸黑了,我也把窗戶關(guān)起來了。在此以前,我大部分的時間是趴在床上,把頭擱在窗臺上,哭一陣,困一陣,又無精打采地向外看一陣,這時,鑰匙一轉(zhuǎn),摩德斯通小姐進來,給我送來了面包、肉和牛奶。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沒說,一直用堅定的目光盯著我,以示警告,然后她就走了,而且順手把門又鎖上了。
天黑了很久,我還在那里坐著,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有人來。后來我覺得當(dāng)晚不會有人來了,就脫衣服睡覺了。這時候我心里直打鼓,不知他們會怎么處置我:我是不是犯了刑事罪?會不會把我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有沒有被絞死的危險?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剛醒來的時候,覺得又快活,又精神,接著想起前一天發(fā)生的事,就覺得煩悶、壓抑,心情沉重。我還沒有起床,摩德斯通小姐就又來了,對我說,我可以出去到花園里散步,不能超過半小時,她就是這么說的,說完就走了,門也沒關(guān),以便我遵命出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