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訪裴果提先生的家(2)
- 大衛·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222字
- 2016-02-25 11:55:59
“那么是誰給他這名字的呢?”我緊接著問裴果提先生。“嗯,先生,這是他的父親給他的。”裴果提先生說。“我本來以為你是他的父親呢!”“他的父親原是我的兄弟喬。”裴果提先生說。“死了,裴果提先生?”我稍稍停了一會兒探問道。“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說。我非常驚異,原來裴果提先生并不是哈姆的父親,于是開始懷疑我究竟有沒有弄錯他跟那兒的其他任何人的關系。我十分好奇地要知道這一層,所以我決意要跟裴果提先生弄個明白。
“小艾米麗,”我望著她說,“她是你的女兒吧,是不是,裴果提先生?”
“不,先生。她的父親原是我的妹夫湯姆。”我忍不住了;稍稍停了一會兒,就探問道:“死了,裴果提先生?”
“淹死了”,裴果提先生說。我覺得繼續談這個題目是有點困難的,但我還沒有明白其中的底細,無論如何非把它弄明白不可。所以我又說道:“你自己沒有一個兒女嗎,裴果提先生?”
“沒有,少爺,”他輕輕地笑了一聲,答道,“我還打著光棍兒呢。”
“打光棍兒!”我吃驚地說,“那么,這是誰呢,裴果提先生?”我指著那穿白圍裙,正在編結的人問。
“這是古米治夫人。”裴果提先生說。“古米治,裴果提先生?”但說到這兒,裴果提——我說的是我們自己的那個裴果提——十分動人地對我做著手勢,叫我不要再問什么,以致我只好坐在那兒,望著一聲不響的大家,直到該就寢的時候,她才在我自己的小房艙里暗暗地告訴我,哈姆和艾米麗都是孤兒,老早就喪失了父母,是由裴果提先生先后收養過來的。
古米治太太則是他的一個同船捕魚的伙伴的孤孀,她的丈夫死時非常窮苦。我哥哥自己也是一個窮人,裴果提說,但卻“善良如金,堅實如鋼”——我深深領悟到我那東道主的善良;我聽見那幾個婦女去船的前端跟我的相似的一個小房間里就寢,而他和哈姆則在天花板的鉤子上掛了兩張吊床來就寢——當時我已昏昏欲睡,但聽著這些都非常愜意。
當我逐漸蒙眬地睡去時,我聽到風正在海上大聲地呼嘯,十分兇猛地吹到那片曠野上來,以致我隱隱地擔心著,大海或許會在夜間涌起來吧。但是我又想到,我終究是在一只船里,而且有裴果提先生那樣一個人在船上,即使有什么事發生,我也不怕的。
一宵無事,天就亮了。晨光幾乎剛照射在我那貝殼鑲邊的鏡子上,我就起了床,跟小艾米麗一道到沙灘上拾石子去了。
“你差不多成了一個水手吧?”我對小艾米麗說。“不,”艾米麗搖著頭說,“我是怕海的。”“怕海?”我裝著大膽的神氣,煞有介事地望著海洋說,“我不怕。”
“啊!可是它真殘忍呢,”艾米麗說,“我曾看到它非常殘忍地對待我們中間的有些人。我曾看到它把像我們的房子這樣大的一只船完全撕碎。”
“我希望不是那只船,就是……”“我父親在其中淹死的那一只?”艾米麗接口說,“不。不是那一只;我從來沒有看到那條船。”“也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問她。小艾米麗搖搖頭。“我記不得曾經見過他!”
真是無獨有偶!我立即開始說起來,我從未見過我自己的父親,我的母親和我一直獨自過著十分快樂的生活,但是,艾米麗成為孤兒的情形,似乎跟我的有點不同。她先喪失她的母親,然后又喪失她的父親,而且沒有人知道她父親的墳墓在哪里——只知道是在海底的什么地方罷了。
“而且,”艾米麗一邊在四處尋找貝殼和卵石,一邊說道,“你的父親是一位先生,你的母親是一位太太;可是我的父親是一個漁夫,我的母親是漁夫的女兒,而我的丹尼爾舅舅也是漁夫。”
“丹尼爾舅舅——就是裴果提先生吧,是不是?”我說。“丹尼爾舅舅——就在那邊。”艾米麗對那住家的船點著頭說。
“是呀。我說的也是他。我想,他一定是很好的吧?”“好!”艾米麗說道,“假如我有一天做了一位太太,我要給他一件有金剛鉆紐扣的天藍色褂子、一條紫花布褲子、一件紅的絲絨背心、一頂卷邊的高帽子、一只大的金表、一只銀的煙斗和一箱金幣。”
我們又繼續前進,一路撿取著貝殼和卵石。“你愿意做一位闊太太嗎?”我說。艾米麗望著我,笑了一聲,點頭道“是的”。“我非常愿意如此。那么,我們大家都可以做上等人了。我、舅舅、哈姆和古米治夫人。那時我們才不用擔心什么風暴了。我說是不用為我們自己擔心。當然,我們還是要為那些可憐的漁夫擔心的;如果他們有什么災難,我們應該捐錢去幫助他們。”
我覺得這是一種極可滿意的、因而也絕不是不會實現的景象。我表示了我預期看到這種景象時的欣喜,小艾米麗聽了就羞怯地說:“現在你仍覺得你并不怕海嗎?”
她這一問已足以使我重申我的大膽,雖然我深信如果我看到一個不十分大的浪頭正在滾過來,我定要畏懼地想到她那些淹死的親戚而反身逃走的。但是我卻說道“不”,隨即又說,“你似乎也并不怕海,雖然你說是怕它的。”
因為這時她正在我們閑逛的一個舊碼頭或木堤的邊緣上走著,我生怕她跌下去呢。
“我怕的不是這個,”小艾米麗說,“但是我醒來時如果正在刮風,我就會戰栗地想到丹尼爾舅舅和哈姆,而且好像聽到他們在大聲呼救。這就是為什么我這么想做一位太太。現在我并不怕它,一點也不怕。你看呀!”
說完,她就從我身邊跑開了。那天早上,我們逛了很長的一段路,袋里裝滿了我們認為稀罕的東西,又把幾只擱淺在海灘上的海星小心地放回水里去,而后我們才向裴果提先生的住處走回去。我們在那放蝦蟹的小屋后面站住了,天真爛漫地親了一個吻,然后容光煥發地、喜氣沖沖地進去吃早飯。
“好像兩只小白眼圈兒。”裴果提先生說。我知道這在我們那邊的方言里,等于是說好像兩只小畫眉,所以聽了很高興。
不用說,我跟小艾米麗發生了愛情。我深信,我愛這個小娃娃的真摯深情,是跟我后來所能發生的最好的愛情相等的,其純潔和不雜私念的程度則更過之,雖然后者也是高尚而能使人崇高的。我深信,我的幻想在這眼睛蔚藍的小女孩周圍筑起了一層縹緲的東西,竟把她化成了一位天使。假如在任何一個晴朗的上午,她生出了一對小小的翅膀來,在我的面前飛去了,我想我也不會怎樣驚奇的。
我們時常親密地在亞茅斯凄迷蒼老的曠野上走來走去,一連幾小時。日子雀躍地過去,好像“時間”也還沒有長大,還只是一個孩子,老是在嬉戲著。我告訴艾米麗,我愛著她,如果她不肯明白地承認她也愛著我,我就只好找把刀來抹脖子了。她說她是愛著我的,我對此也深信無疑。
至于什么地位不相等啊,年紀太輕啊,或其他的阻礙,小艾米麗和我并沒有勞神去想,因為我們是沒有“未來”的。我們并不預備長大起來,正如我們并不預備更幼稚下去一般。
我們成了古米治夫人和裴果提羨慕的對象;當我們在晚上親吻,“這不是很美嗎?”裴果提先生銜著煙斗對我們微笑著,哈姆則整晚咧開嘴巴笑著,什么事也不做。我想,他們一定覺得我們很有趣吧!
兩個禮拜就這樣溜了過去,唯一變化的是潮水漲落的時間,這改變著裴果提先生出去和歸來的時間,也改變著哈姆的作業時間。當后者空閑無事時,常陪著我們去散步,給我們看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一兩次還帶我們去劃船。我不明白為什么一些無足輕重的印象會特別跟一個地方聯系在一起,雖然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尤其是跟他們的兒童時代有關的聯想。
我每逢聽到或看到亞茅斯這地名時,總要回憶起那一個禮拜日上午在那邊海灘上的情形:教堂里的鐘聲正在召人們去做禮拜,小艾米麗斜倚在我的肩膀上,哈姆正在懶洋洋地投擲石子到水里去,在遠方海上的太陽剛剛沖破了濃霧,使我們看到那些船只好像是它們自己的影子似的。
回家的日子終于來到了。我還忍得住跟裴果提先生和古米治夫人離別,但是一想到要離開小艾米麗卻心痛欲裂。我們彼此挽著胳膊走到那送貨人寄宿的客棧里,我在路上答應寫信給她。我們分別時都非常難過,而我的心中在這天留下了一個缺憾——如果我生平有什么缺憾的話。
且說我在整個做客期間,似乎忘記了我的家庭對我的恩德,我很少或竟完全沒有想到它。但當我一走上回家的路,我那年輕的良心就似乎堅定地指著這個方向來責備我了;我在心情沮喪之際,尤其覺得那才是我的歸宿之所,而我的母親才是我的安慰者和朋友。我們愈前進,我的這種感情就愈強烈,所以當我們快接近家鄉,我們所經過的景物變得愈來愈熟悉時,我也愈急于要回到家,以便奔入她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