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找得到她,她又愿意回來的話。”莫斯卡說。
“你今晚要去見她?”
莫斯卡擦干身體,往剃刀上裝好刀片。“是啊,”他說,瞥了一眼半開的窗子,傍晚的最后一次光線也逐漸隱沒,“我今晚會試試。”
艾迪站起身,走到門邊:“如果事情不成,回來后,你就來麥亞夫人房間喝一杯。”他拍了拍莫斯卡,“如果一切順利,那就明早在空軍基地見了。”他走出去,沿著走廊前行。
獨自一人,莫斯卡感到一種壓倒性的沖動,想不刮完胡子,直接回到房間去睡覺,或上麥亞夫人的房間跟艾迪喝一晚酒。他覺察到一種奇怪的不情愿,不愿離開這棟樓出去找赫拉——現在,他特意再次想起了她的名字——但他逼著自己刮完胡子梳好頭。他走到衛生室的窗邊把它打開,小徑空無一人,沿著那片廢墟他看到一個黑衣女人,在黯淡的光線下只顯出一片黑影,正在拔石堆中四處生長出的野草。她已經拔了滿滿一抱。離他更近,幾乎在他窗子的正下方,他看到一家四口,一個男人、他妻子和兩個小男孩,正在壘一堵眼下只有一英尺高的墻。男孩子從一個小手推車里搬過來一些他們從布滿碎石的城里淘到的破磚塊,男人和女人砍著刮著,直到磚塊能恰好嵌到墻里。房子的框架框住他們,把他們深深地刻入莫斯卡的腦海中。最后一絲日光消失了,現在整條街和街上的人都變成在更深邃、更巨大的黑暗中移動的深色影子。莫斯卡回到房間。
他從手提箱里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大口。他對衣著很謹慎,想著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不穿軍裝。他穿上一套淺灰色的西裝和一件白色開襟襯衫,讓房間的所有東西就那么攤著——手提箱打開了但沒清理東西出來、地上的臟衣服、隨便扔在床上的刮胡刀具。他最后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跑下樓梯,走進溫暖濃重的夏夜。
他趕上一趟街車,售票員立刻認出他是美國人,找他要了一支香煙。莫斯卡給了他煙,開始全神貫注地盯著駛向相反方向的街車,想著她也許已經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去別的地方度過這個傍晚。時不時,他會變得緊張不安,以為自己看到了她,某個姑娘的背影或側臉看著像她,但他不能肯定。
當他下了有軌電車,走在記憶中的街道上時,他無法確定是哪棟樓,只能查看每棟樓門前貼的住戶名單。他只看了一棟,因為第二棟樓的名單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了敲門,等了幾分鐘,然后又敲了敲門。
門開了,在走廊的昏暗燈光下,他認出擁有這棟房子的老婦人。她灰白的頭發整齊服帖地卡在腦袋上,舊黑裙、襤褸的圍巾給她染上了種在任何地方的年長女性都有的憂傷感。
“來了,”她問,“有什么事?”
“赫拉小姐在家嗎?”莫斯卡為自己脫口而出的流利德語吃了一驚。
老婦人沒認出他,也沒意識到他不是德國人。“請進來。”她說。他跟著她穿過昏暗的前廳到了房間門口。老婦人敲了敲門,說道:“赫拉小姐,你有訪客,是個男人。”
終于,他真切地聽到了她的聲音,靜悄悄的,帶著一絲驚訝。“一個男人?”然后是,“請等一下。”莫斯卡打開門走進房間。
她背對著他坐著,急急忙忙地往她剛洗過的頭發上夾發卡。她身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條黑面包。靠墻有一張窄窄的床,一個床頭柜立在床邊。
在他的注視下,赫拉把頭發卡好盤在頭上,抄起那條面包和切下來的一塊準備拿去衣柜那邊。然后她轉過身,她的雙眸迎上站在門邊的莫斯卡。
莫斯卡看到那蒼白、顴骨突出、近乎瘦骨嶙峋的臉,那身體比他記憶中的更脆弱。黑面包從她手中滑落,掉到凸凹不平的木地板上,她雙手空空。她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驚訝,有那么一刻,他認為她的表情有些惱火和輕微的不高興,然后那張臉化作一張充滿悲傷和痛悼的面具。他走向她,她的臉似乎開始皺緊成一團,淚水順著她臉上哭皺的紋路一直流到他的手正握著的尖尖下頜上。她讓自己的頭落下去靠到他肩膀上。
“讓我看看你,”莫斯卡說,“讓我瞧瞧你。”他想把她的臉抬起來,她卻堅持貼著他,“沒事的,”他說,“我想給你個驚喜。”她繼續抽泣著,他只能等待,環視著房間,那張窄床,老式的衣柜和梳妝臺上被放大鑲起來的那些他給的照片。唯一一盞臺燈的燈光暗淡,是種令人抑郁的微弱黃色,四壁和天花板因為壓在其上的廢墟重量而向內墜著。
赫拉半是笑著半是哭著抬起臉。“啊,你啊,你啊,”她說,“你為什么不寫信?為什么不通知我?”
“我想給你驚喜。”他又說了一遍,溫柔地吻了吻她。她緊貼著他,用一種微弱、斷斷續續的調子說:“我看到你時,以為你死了,或者我在做夢,或是發了瘋,我不知道,我看上去這么糟,剛洗過頭發。”她低頭看了看那毫無形狀褪了色的家居裙,又抬起頭朝著他。
他現在能夠看到她雙眼下的黑眼圈,就像她臉上其他地方的所有顏色都被集中到了那兒,把皮膚染成近乎黑色。他手下的頭發毫無生機,濕漉漉的,她靠著他的身體僵硬而棱角突出。
她微笑著。他看到她一邊嘴里的豁口,撫摸著她的臉頰,他問:“這個呢?”
赫拉看上去很羞愧。“那寶寶,”她說,“我失去了兩顆牙齒。”她微笑著看他,孩子般地問,“我看著是不是很丑?”
莫斯卡緩緩搖頭。“不,”他說,“不丑。”然后忽然記起,“寶寶怎么了,你把它處理掉了?”
“不,”赫拉說,“它出生得太早,只活了幾個小時,我一個月前才出院。”
然后,知道他的不信任,他的缺乏信念,她走去梳妝臺,拖出一捆用舊繩子捆在一起的文件。她從中翻找出四份官方文件遞給他。
“讀一讀它們。”她說,既不傷心也不憤怒,知道在他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她必須給出證據,絕對的信任并不存在。
不同官方機構的印章和封緘驅散了他的疑慮,幾乎遺憾地,他接受了她并沒撒謊的事實。
赫拉走到衣柜邊,拿出一摞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拿起來,小內衣、寬松的上衣和幾條小褲子。其中一些布料和顏色莫斯卡很眼熟,然后他明白過來,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她把自己的裙子甚至是內衣剪掉,然后重新縫成適合一個小身體的大小。
“我知道那會是個男孩兒。”她說。突然間,莫斯卡怒火上涌,他生氣她放棄了自己臉上的健康顏色、腰臀肩膀上的肌肉、她的兩顆牙和她剪裁得如此合適貼身的衣料,卻毫無任何回報。他更清楚,讓他回到此地其實是他自己的需求而非她的。
“那太傻了,”他說,“那真是該死的太傻了。”
莫斯卡在床上坐下來,赫拉坐到他旁邊。有那么一刻,他們都有些尷尬,盯著空空的桌子、唯一的椅子、坑坑洼洼的墻壁和搖搖欲墜的天花板,然后他們緩慢地移動著,就像正在進行某種古老的部落儀式,像是異教徒通過一個模糊又令人戰栗的神來夯實兩人的關系,不知道這儀式是會帶來災難還是好運。他們在那張窄床上伸展開,一起高潮,他終于因為酒精、內疚、悔恨而激發出激情,而她則滿懷愛意、溫柔和對這種圓滿一定是好事的絕對信念,相信它會給他們都帶來幸福。她承受著他給她還未痊愈的身體帶來的痛楚,他激情中的粗暴,他對她、對自己、對一切所欠缺的信念,他明知的最終真理:在他認識的所有人類中,他需要的是她、她的信念、她的身體、她對他的信仰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