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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元(3)

  • 宮中記:北落師門
  • 側側輕寒
  • 4137字
  • 2015-08-13 15:58:18

腳踏在枝上,振落了幾片梅花瓣。我緊張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片細細的風聲。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織成一片雪色天光。所有的高堂偉殿都在遠遠的地方。

像踏著恍惚的夢境前進,我明明沒有任何的底氣,卻也沒有任何疑懼。

出了內宮城,在廣闊而空無一人的外宮城的雪地里,我在月亮下奔跑。聽到自己的衣服沙沙作響,也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清晰極了。

她卻沒有在司天監,而是在門口的松樹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這里!”

我一下子停下來,卻沒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過來,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給我:“沒關系吧?”

我趴在地上抬頭看她。

她微偏頭看著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膚色晶瑩剔透,是像玉一般皎潔的白色。

她今天穿上了裙子,長長的,及踝,終于和普通的衣服有點像了。那衣服的顏色在月光下看起來是珠灰紫,松樹的陰影如同描畫在她的衣裳上、手上、脖子上和她的兩頰上一樣,層層疊疊地搖曳。

“怎么了?很痛嗎?”她擔心地問。

我低頭,不敢正視她,怯怯地笑:“不是啊……這些鏤空的花邊好漂亮?!?

像是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我借故去撫摩她裙子下擺細碎的襯邊。

“蕾絲,很漂亮吧?”她一點也不介意地翻給我看。

我看著她低垂的側臉,想告訴她,我之前的想法是錯的,其實她真的和仙子一樣漂亮。

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忽然覺得很難為情。

臉又像被燒了一樣地熱起來。

她卻沒有注意我,只翻著自己帶來的一個奇怪的包說:“上次我和你說要給你帶個煙花的,是我們的煙花哦。這回我只跑到樓下超市買了煙花,換了衣服就趕緊來了,是不是只用了一天?”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只能點點頭。

“這就是我們那邊的煙花了?!彼龔陌镒С鲆粋€很大的用紙包著的東西,問,“我們可不可以在這里放?”

“不要,被母后……被人看見就糟了!我們還是出去吧?!蔽颐φf。

估計今天是不可能再那樣跑出去了,得換一種辦法。

我帶著她去儀元殿,果然還有當班的人在。

是趙從湛。

他看見我們,當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見過我們的……現在我們要出去一下。”是他的話,我們就連解釋也不用了。

“現在夜已近三更……”他結結巴巴地想拒絕。

“趙從湛?!蔽野櫭?。

他不敢拒絕,低聲說:“……是。”

雖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沒有在宮城駕車的特許,所以我們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為要受到很嚴厲的盤問,沒想到什么也沒有,看到趙從湛過來,大家只朝他點點頭,便放行了,跟在他身后的我們,他們連看都沒看。大概也是因為我朝一直安定,從來沒有出過什么事情,所以守衛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謝了趙從湛:“你是昨天幫我撿雪柳的……”

“趙從湛?!彼φf。

“謝謝你。”她看著他微笑。

我覺得不開心,便催促她離開。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看見趙從湛往自己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說:“他回家了。”

她點點頭。

“怎么了?他很奇怪嗎?”我問。

“沒有,只是他長得……和我們那里某個偶像明星很像?!彼Φ馈?

我不知道偶像明星是什么,便問:“和你的熟人很像嗎?”

她呵呵笑著摸摸我的頭,說:“小弟弟,你才不懂呢。”想想又問,“那么……他人還不錯哦?”

“他是太祖皇帝次子的嫡長孫,據說七歲的時候就會寫詩了,太傅經常以此來教導我的。”我努力回憶,但是實在沒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個很……謹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園,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沒留神踩到了,結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頭,到后來居然還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的請罪書上呈,膽小吧?”我現在想到還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重孫子,所以吧……”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脈和我這一脈的關節,知道趙從湛是在朝中最難立身的人,口氣里居然對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們還是放煙花吧?”我不想和她講什么趙從湛,便捧起她的煙花問。

她的煙花果然非常漂亮,一點光丸沖上夜空,爆裂一聲,萬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織成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卻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而每個交叉點又都有像菊花瓣似的披散下的光線四下炸開,最后如鵲尾一樣漸隱在月光下。

我們站在御溝邊仰頭看,旁邊的每一個人都贊嘆不已。

我在她的身邊,明明是正月天氣,卻就像在看著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綻放。

像冬天剎那退散。

旁邊有人扛著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張大嘴巴看。

煙花的余燼在空中如雨點般落下。她突然低叫一聲,撲上來把我抱在懷里。

我睜大眼睛,看她身后,那著火的布幡全都撲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頭發映得通紅,像消失在了火中間。

我拼命地抱著她的后背給她拍火,她那些鏤空的細碎漂亮花邊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頭發也燒了一塊。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喉頭都噎住了,她卻吐吐舌頭去拍拍頭發,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真討厭,買到假冒偽劣商品了,這煙花居然不是冷溫的。”

我們擠出人群,我忍不住還是伸手握住她的頭發,那些燒焦的尾梢,長長短短。

“沒有關系,我早就想要剪個短發了。”她拉拉自己的頭發,朝我微笑。

怎么把頭發弄成這樣,她還可以漫不經心地對著我笑?

她要怎么辦?

我只覺得眼睛一熱,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

她詫異地伸手給我擦眼淚,說:“沒關系的啊,小弟弟,在我們那里大家都喜歡短頭發的,我明天剪了給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為什么……要保護我?”我低聲問她。

“因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當然要保護你啊?!彼S隨便便地揉了一下我的頭發,也很不經意。

因為我是小弟弟。

始終都是。

我低頭看著御溝里的月亮,正月十六,異常明亮。

也好吧,總算不是因為別的什么。

不是因為我是皇帝,不是因為另有所圖。

她是為我。

她碰碰我的手,問:“你這次有沒有帶錢?”

“沒錢……”難道要賠布幡?

她指著躺在一棵柳樹下的小乞丐對我說:“他大概只有十來歲呢?!?

我盯著小乞丐良久,說:“我認識他?!?

“……不可能吧?”她愕然。

我盯著小乞丐的衣服看,真是骯臟,因為污垢太多,袖口油光發亮,破掉的地方沒有縫補,打了無數個結來藏破洞。他身上蓋了條稻草編的窄窄的被子,上面襯了點破布頭,露出脖子上一個胎記,烏紫一塊。

我真的認識他。

“他和我一樣大,生日也一樣?!蔽肄D頭看她,“四月十四?!?

她詫異地看我。

“我以前還在慶國公府的時候……剛被封為壽春郡王,那年我八歲,常常在最靠近街路的樓上看外面,經常會看見他,他小時候打架特別厲害,當時有個小胖子,很高很大的,但是也不是他的對手……我那時每天晚上都希望第二天自己變成他這樣的人。不過后來他爹把他的腿打折了……他就不是胖子的對手了。”

“他爹打孩子好重的手?!彼粗孟闾鸬男∑蜇?,皺眉說。

“不是的,他爹是故意的……因為我聽他爹說,孩子長大了要的錢就少了,這樣能多要點。他斷腿的第二天是我九歲生辰,父皇讓我兼中書令,同時擬旨進封我為升王……我跪下來接旨的時候,其實心里想,我才不要什么中書令,我也不想當什么升王,我只想要一件和他一樣的衣服,我穿上就可以出去幫他一起打架,我要像他一樣在街上的泥水里打那個老來搶他東西的胖子……可是我那天連父皇的面都沒見到……”

和我一樣大的乞丐,在柳樹下縮起身子,睡夢中緊了緊稻草被。

他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也許我們還吵到他了。

“后來我跑去看他,把桂花糕包在紙里丟給他,他很開心,說那天正好是他的九歲生日?!?

“原來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我告訴他明天再給他帶糕點,可是第二天我就被接進宮去了,父皇決定立我為皇儲……我裝病不去,御醫卻給我灌了一大碗難喝極了的藥,然后說我是因為太歡喜了所以身體不適,把我抬進去了。我平生第一次失信,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說著,我忽然覺得喉口一陣堵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輕輕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抬頭看她:“你看,我以前的愿望,其實只要一件破衣服就可以了,可是偏偏他們把整個天下給了我。”

我當時有句話很想對她說,但是因為羞怯,終于沒有出口。

我想說我現在的愿望,就是希望一輩子在司天監里看著星宿,我也喜歡你在身邊陪我一起……我喜歡你身上白蘭花的味道,沒有一點威脅,安全、溫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運給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時,天空已快要亮起來了。

回到延慶殿,我馬上鉆到被窩里,閉上眼想稍微裝睡一下,沒想到因為太累,就真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的鳥語,大約是在這里過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我半坐起來,趴在窗口上看,天氣陰沉,也看不出什么。

風露冷淡,柳枝倒是有點發青了。

看來春天真的來了。

我呵著口中的白氣,無意識地將手指放在窗紗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點微微上揚,就像她看著我微笑的時候,弧角淺淺的唇。

像狐貍一樣。

在這樣的天氣里,一大早,覺得很開心。

外面好像有小小的騷動,我想會驚動延慶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繼續睡,當作自己沒有醒來。

母后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說:“奴才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彼p聲止住他,說,“那就讓他再睡會兒吧?!?

我偷偷把眼開一點縫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來,交給伯方,低聲說:“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

她回頭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顫動,因為她皺了下眉頭,然后才輕輕地走出去。

起床后,我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請安,她卻好像今早沒有看見過那雙沾滿雪泥的靴子一樣,溫聲問了我功課的事。

直到最后我告辭的時候,她才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宮門口的守衛換了?”

我低頭,不敢說話。

“這宮里最近秩序亂了點,伯方,回去可要小心著皇上,出一點紕漏可就是你的事了?!?

我從崇徽殿出來,站在陰沉沉的天氣里,怔怔半天,才發現手腳都凍僵了,回到延慶殿伯方忙給我捧暖爐,仔細地用織紫錯金的小錦褥包了給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頭痛。太醫說受了風寒。

母后讓人守著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時候,楊柳已經一片鵝黃了。這春天來得真是快極了,讓我措手不及。

再去儀元殿聽講時,趙從湛給我呈上了一個漂亮的盒子。

我詫異地問:“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艾憫姑娘前幾日從家里帶來的東西,皇上微恙,她又不能進內宮城,幸好儀元殿就在旁邊,所以托微臣帶給皇上?!?

艾憫?

我想了許久,才知道是她。她的名字,我卻要從趙從湛的口中才知道。

我打開盒子,里面是一些花花綠綠顏色鮮艷的小東西,我拿一個看看,又剝開外面的紙,里面是棕色的小塊塊,有點香氣。

我拿著東西問他:“這個是什么?”

“艾姑娘說,這個叫巧克力,是吃的。”他說。

我猶豫著嘗了一顆,它在口中迅速融化了,除了香甜,沒有任何雜質。

也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后來去步天臺,卻再沒有看見她。

直到春天過去,夏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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