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庶民春秋:田舍小說集
- 田舍
- 4523字
- 2018-12-30 01:47:10
第十二章 通往雪域高原的路
離開了他老爸倒下的窮莊子,就像逃出籠子的鳥,閻書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忽然,他感到渾身酥軟,臉色刷白,兩手發麻,腦袋昏沉,像是要暈倒。他趕緊靠在火車車廂的后靠背上,動彈不得。這可把來帶新兵的縣人武部陳副部長嚇壞了,心想,新兵體檢是我親自帶去的,他的體檢報告也是我親自審查的,報告上說他一切正常,只是長期缺乏營養,建議到部隊后給他加強營養就行了。可怎么剛上火車,人就不行了呢?急得陳副部長一面扶閻書柏先躺下,又要找列車員,請她在列車廣播上喊一喊,看乘客里有沒有醫生,快請一位來幫助搶救。
閻書柏雖然頭感到挺沉,心里卻明白,自從老爸倒下,全家的生活重擔一下子圧到了自己的肩上,心里急,又勞累,再加上吃的不行,先只是在地里刨食,不久有趙瑞芳送來饅頭,后來各家各戶也有接濟一碗半碗的,總還是饑一頓飽一頓吧,快半年了。現在可好,肩上的重擔突然沒了,老媽和姐回了原籍。老媽原來就是專帶畢業班的優秀小學老師,現在正在喊復課鬧革命,她這一回去,肯定是個寶,學校能不把她安排好嗎,所以不用為她老操心。
還有趙瑞芳,心里雖然放不下,可那窮莊子,只要一想起它,腦袋都會變得比磨盤大!那是老爸倒下的地方,是我們全家的傷心地,是心頭一塊永遠抹不去的疤,我永永遠遠再不會回去了。所以,瑞芳,我感激你,我們是患難之交,我幾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對我的恩!咱倆誰都不會忘了誰,永遠不會!可咱倆也真真切切永遠不會再見面了,真的是永別了。你嫁人吧,生個大胖小子,祝你一輩子快快活活,別總想著我。
行了,心里就這么些事兒,全放下了,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
肩頭的擔子沒了,人也突然癱軟了,這很正常。他伸手一把拉住陳副部長,虛弱地說:“陳副部長,你別讓廣播了,別驚動人家,我沒事的,幫我倒杯水,一會兒就會好的。”
“你過去常暈倒嗎?”
“從來沒有過。這怕是一早起來到現在,忙老媽,忙著走,沒顧上吃喝。你幫我喝口水,緩一緩,就會好的。”
陳副部長給他拿來了水和餅干,坐在他對面,看著他。真的,過了一會兒,先是嘴唇,后是臉色,慢慢泛紅了,緩過來了,陳副部長這才松了一口氣。
火車開到省城,各地應征的新兵到齊了,又上火車,一直開到四川西部的一座小城,開始了入藏前的嚴格集訓。幾個月下來,人被刷掉一小半。
說起來也真怪,嚴格的新兵訓練,好多戰友身上都掉了幾斤肉,個別的,像是被扒了一層皮,堅持不下來。在訓練場上“啪”地暈倒一個,不是發生一回了。
凡是被訓練營刷下來的,就要被退回原籍。閻書柏最怕的就是這個。他能回哪兒去?回到他老媽現在回去的那個原籍?不可能。他原籍的戶口,早在他老爸和全家下放的時候就被注銷了。現在老媽和姐是回去了,可他并沒有跟著回去。按這個道理講,他只能被退回原先的那個窮莊子。真要走到那一步,可就慘啰,那是令他傷心透頂的地方!幸好,這種事沒有發生。
閻書柏到了軍營,如魚得水,他們連長都說他:“這是一塊天生的當兵的料!”真的,別人會掉幾斤肉,他可好,就像久旱逢甘霖、陰霾盼日出那樣,幾年沒聞過葷腥,落到只能在土里刨食的他,忽然間,天天,頓頓,都能吃上大塊大塊的肉呀!那時國家還困難,可對準備進藏的部隊特殊,伙食標準高,正被他趕上了。那肉也怪,像是被刷過膠水,碰到他身上,是吃一塊,長一塊,吃一斤,長一斤,沒過半年,一個原本瘦弱的人竟然變成魁梧威猛的壯漢。肚里沒食的時候,還能沒白沒黑地苦干,現在更像是渾身安上了彈簧,一蹦能竄八丈遠。原本就是大嗓門兒,現在中氣更足,偶爾那一次代替值星排長喊口令,一聲“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然后帶領全連跑步,領呼“一、二、三、四”,震得滿山谷嗡嗡嗡地響。從此,被連長發現了這塊“當兵的料”,就時不時地讓他帶領全連出操、訓練,這也是連長對新兵人才的培養吧。半年的新兵營適應性強化軍事訓練,還沒等到達邊防哨所,已經把他提成了副班長。他是新兵里頭一個被提升的。
新兵營的訓練在逐步深入,從四川西部到拉薩,從拉薩到日喀則,從日喀則直到西藏阿里地區的一個叫獅泉河的地方,這才結束了訓練營的集訓任務。經過短暫休整,部隊正式分頭開赴邊防哨所。
騎了近一個月的馬,向哨所挺進。一路上,一片戈壁,荒無人煙,只有偶然會遇到趕赴神山(岡仁波齊峰)和圣湖(瑪旁雍錯)去轉山祈福的虔誠的藏族同胞。在這渺無人跡的地方,竟然能偶遇同類,都十分欣喜。部隊同志趕緊下馬,恭候在路旁;藏族同胞一見是金珠瑪米,更是欣喜若狂。互贈了哈達,互道了扎西德勒,相互緊緊地拉著手,久久不愿離去。
可以這樣說,沒有到過藏北高原,你對祖國大地的“遼闊”二字,就不會有那么真切的感受。荒涼嗎?不!高山,大湖,人類之“最”,都在這兒集中展示著。放眼望去,野牦牛、野驢、藏羚羊、黃羊,一群一群,自由自在地遍野奔跑。那數不清的大川大湖,是黑頸鶴、野鴿子、雪雞和成千上萬不知名的鳥兒的狂歡樂園。一派生機盎然的和平景象,充滿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活力。多美的大自然,多美的大地,多美的祖國呀!如果沒有人類自身自制的紛擾,人類是多么的幸福美好!
閻書柏一路欣賞著藏北大自然的美景,一路在心里不住地觸景生情發著感慨,不知不覺地已經到了最終目的地 ——邊防哨所。
到了邊防哨所,當他第一次肅立在祖國的界碑前,舉起右手,向祖國莊嚴宣誓的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與一路走來所欣賞的和平景觀完全不同,邊防線上充滿國際間的風云變幻。作為邊防戰士,必須時刻保持警惕,決不可掉以輕心。他感到了祖國對自己的無比信任和肩負的重大責任。被人太久蔑視的右派兒子,終于甩掉屈辱,揚起脖梗,成為頂天立地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一名光榮戰士和受全國人民崇敬的最可愛的人!
在邊防哨所,日常生活單調而孤寂,就這幾位戰友日夜廝守著。哨位上站崗,邊防線上巡邏。在相對平靜的日子里,并沒有重大敵情發生,更不會見到一個生疏人影,只有雄鷹在高山間翱翔,山雞在哨所旁歡躍,還有夜半狼群在嚎叫。
白天,他們幾個戰友各有分工,緊張而忙碌。到了夜晚,人一進入夢鄉,那自由的鳥兒就任意地飛翔了。最想見到的老媽,偏偏很少來到夢里;最怕見的趙瑞芳,倒是經常來光顧,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想起瑞芳,就想起老爸,想起那傷心透頂的打麥場,想起挖土豆、胡蘿卜。更不愿想的是,眾人那厭惡的目光,見到右派兒子,就跟見到右派分子一個樣,像是見到麻風病人,連跑帶藏地躲開了。就是有人看不過,想給自己送碗吃的,也得等天黑,悄悄放到自家那破屋的窗根下。等聽到動靜,趕緊追出屋來,人早跑得沒了影子,連想說聲謝謝,都不知道謝誰去。
瑞芳被拖累的,更是受了多少冤枉氣,挨了多少打和罵。后來她干脆撕破了臉,當著全小隊眾人的面,生生地拉著我的手,把兩個大白饅頭放到我的手心里,引得眾人“哇”的一聲驚叫開了,她卻臉不紅,心不跳,不緊不慢,推開眾人,昂著頭,走了。氣得她爸,那個趙小隊長,跳著蹦著在她后頭指著罵:“我們家祖宗缺了啥德啦,怎么生下你這么個爛婊子……”從此,“爛婊子”就成了趙瑞芳的代名詞,無論她走到哪里,這個聲音就會追到哪里,氣得她那一天一頭就要栽到河里去,幸虧閻書柏沖上去一把將她死死地抱住,就到這時,趙瑞芳眼里卻只有噴發的怒火,沒有一絲眼淚。
“瑞芳呀,你現在生活得怎樣了?我真想在這雪域高原上向你磕個長頭,報答你對我永生永世也報答不盡的恩!”
在那特殊的年月,在中國那特殊的時空條件下,為了排除地方上“文革”的紛亂干擾,盡快組建起一支負有特殊使命的新兵訓練營,培養出一批能承擔駐守藏北邊防的合格的解放軍戰士,經上級批準,訓練營作了一條特殊規定:把地方上的來信一律由后勤部門代為保管,暫不分發。就這樣,閻書柏確確實實過了半年“無憂無慮”的生活,盡情享受了軍旅生涯的新鮮與快活。
被分配到藏北哨所后,在這與世隔絕的孤寂環境里,這些新戰士最盼望的,就是后勤部早一點把積攢了半年的親人們的信給送到哨所來,只是路途太遠,終于有一天,軍郵員來了,大家一陣狂喜和歡呼,全都是大豐收。后勤部門的工作很細,把每個人的來信按收到來信的前后,打成一個小捆。大家見到來信后,誰也顧不上誰了,抱起自己的那一小捆,都鉆到自己的床邊去了,一時哨所里靜得比雪域的冰川還要靜寂。過了不大一會兒,有的大笑,有的飲泣,挺有意思的。
隨著這批信件的分發,師政治部專門作了指示,要求以營為單位,由營教導員負責,除值勤人員外,所有營連排干部,包括各連文書,分成幾個小組,下到所有前沿哨所,做好每一個新戰士的思想政治工作。要了解每一個新戰士的情緒波動,幫助解決他們的每一個實際困難,用一兩個月時間,把這項工作一定要做好。
師部的指示還附加了一條特殊的規定:考慮到新戰士很久沒有接到家信的實際情況,要專門拿出幾天時間,全由老同志巡邏、站崗、值勤,讓新同志們集中精力看信。看完了的,恢復執勤;看不完的,繼續看,直到看完、看好為止。
閻書柏收到的是比別的同志大得多的一捆來信,寫信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媽媽,其余的肯定都是趙瑞芳寫來的。
接到了信,閻書柏強壓住狂跳的心,硬是先不看瑞芳的信,先打開了媽媽的來信。
看了媽媽的信,心里特別興奮。
媽媽說:“現在復課鬧革命,學校特缺老教師,正準備寫信請我回來,我倒正巧回來了。學校隆重地給我開了歡迎會,說鄧小平正在抓各方面的整頓。我們一定要把教育搞上去,為祖國多培養些后備人才。”
媽媽又說:“已經給我們娘兒倆分配了全校最好的一套平房,里外兩間,還帶廁所,里間是我和你姐住。你爸的骨灰盒就放在我床頭,讓你老爸天天陪著我,我心里踏實,工作起來有勁兒。”
另一封信說:“現在大學要復課招生了,你姐正在復習功課,沒白天沒黑夜的,拼上命啦,她決心要當‘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外間屋成了你姐的專用書房,成天全家靜悄悄地,一點不敢打攪她。我現在是在里間放你爸骨灰盒的小桌上給你寫的信。有你爸陪著,想你看著信一定會更高興。”
媽媽的信還說:“你來信總是牽掛家里,牽掛我的身體,說等分配到邊防哨所,就有休假,一定回來看我。”媽的信上說:“你千萬別回來。不是我不想你,好兒子,媽想你都快想瘋了!可是每一轉頭看看我床頭你的老爸,我就清醒了。他要是活著,肯定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國家太大,我們一東一西,來回幾千里,得花兩個月,這得耽誤國家的多少大事啊!想想過去我們家受的那個苦,想想你老爸的死,現在國家對我們這么好,你是革命軍人,光榮!我是老教師,受人尊重!我們都已經是人上人了。是誰給的?我們要懂得感恩,要知恩圖報,即使舍了性命,也是值得的。我想兒子,可你媽不是糊涂的媽,你要是為了想媽跑回來,媽會生氣的,你爸也一定不會高興。”
媽媽接著說:“你把你的假期讓給更有需要的戰友,讓他們回去。即使你十年不回來,只要你是為國站崗,兢兢業業為國盡了責,你就是為你爸爭回了榮譽,爭回了信任,表明你爸和他的兒子都是好樣的,不是壞人,是最好最好的好人,是祖國最靠得住的人!你媽會感激你,你爸更會感激你!這就是你對你媽、對你爸最大的孝順。千萬千萬,記住你媽對你說的這些話,就是記住了你爸對你的最終囑咐。”
閻書柏看著媽媽的信,邊看邊哭,邊哭邊看。看完信,沖出營房門外,迎著傾瀉而下的鵝毛大雪和那藏北高原凜冽的寒風,臉上噴涌著滂沱的淚水,面對西藏的雄偉群山,發狂地大吼了一聲: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