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庶民春秋:田舍小說集
- 田舍
- 4830字
- 2018-12-30 01:47:10
第十三章 噴涌的淚泉
強壓住急迫的閱讀欲望,閻書柏把趙瑞芳的信先平平地鋪在枕頭底下。花了一整天時間,看完媽媽的信后,本想連夜接著看瑞芳的信,熄燈號響了,看不成了,只好睡下,可就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用手輕輕伸到枕頭底下,撫摸著瑞芳的信,眼淚不由自主地淋濕了枕巾,滴在瑞芳的信上。就在這淚眼迷離中,閻書柏漸漸進入夢鄉(xiāng)。
一大清早,閻書柏打開營房的門,呀,營房門外站著一個人,在雪影閃爍中,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瑞芳!“瑞芳,你怎么來了?”
瑞芳只是笑,不搭話。她輕輕推開擋在門上的書柏,拉著他暖暖的手,徑直走向書柏的床邊,瑞芳一屁股坐在床上,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書柏的手。兩個人相互望著,笑著,都有一肚子的話,竟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書柏像是第一次見到瑞芳,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她長得怎么這么好看,真美呀!她的皮膚是那樣的白皙、細膩,就像皎潔的月光照在晶瑩的冰川上,是那樣的純凈、潔白;再看她那紅紅的雙頰,又像三月的桃花,是那樣的艷麗、鮮亮,過去怎么沒有注意過她的美呢?哦,在那窮莊子上,人人都是蓬頭垢面,她要是顯示出這么漂亮,不被立馬拉出去游街,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臭小姐才怪!對對,那時還是灰頭土臉些好。
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也像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飛到千里之外,是來看我的呀,當然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她沒有刻意打扮,只是為了出遠門,略微地梳了梳頭,洗了把臉,換了件出門的衣裳,一只土母雞竟然就變成了金鳳凰!
書柏笑問道:“這幾千里的路,你是怎么來的?”
瑞芳撲哧笑出了聲,微嗔道:“你是怎么來的?你是怎么來的,我就是怎么來的唄。”
“現(xiàn)在正是隆冬季節(jié),路都被大雪封死了……”
“我就不會飛?飛著來,比你們的火車、汽車快多了。”接著一串銀鈴般的笑。
瑞芳爽朗的笑聲把營房里一個班的人全吵醒了。在這與世隔絕的男人世界里,來了一位美麗仙女,大家那個欣喜呀,把閻書柏和趙瑞芳團團圍住了。這個問:“你怎么來的?”那個問:“來找誰的?”一個小個子兵代為回答:“是找閻書柏結婚的唄。”“嘩……”營房里爆發(fā)出少有的大笑。
師長、師政委怎么也笑么呵呵地推開營房的門進來了,拍著手笑道:“好,好,我們就是來參加他們的婚禮的。你們都動起手來,把隔壁的小儲藏室騰出來,打掃干凈,布置得漂漂亮亮的,今天就在這營房里給他們舉辦婚禮,讓這兩個思念太久的小兩口過上一個團圓和美的新婚之夜吧!”
“好!”一片歡呼后,大家七手八腳地忙開了,不一會兒,一切停當,婚禮開始。師長是主婚人,政委是主持人,只是贊禮的詞兒改了。
政委唱道:“一拜領袖。”
閻書柏和趙瑞芳向掛在正中的毛主席像深深地一鞠躬。
政委繼續(xù)唱:“二拜雙親。”
師長拉著政委站到中間,笑道:“來來來,我們兩個暫時代替。”
他倆又向師長、政委深深地一鞠躬。
政委接著唱:“三拜戰(zhàn)友。”
他倆向全班同志深深地一鞠躬,引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政委最后唱:“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在一片歡呼聲中,二人被推推搡搡地擁入小儲藏室,門被隨手關上了。
師長對身后的警衛(wèi)員嚷道:“把我?guī)淼拿┡_酒、肉罐頭全都拿出來,喜慶的婚宴開始啰!”
大家那個樂呀,吃著,喝著,一瓶茅臺沒喝完,儲藏室的門開了,跳著,蹦著,跑出來一個光著圓圓小屁股的小小男孩兒。小小男孩兒后面跟著的,是甜蜜蜜笑著的一對新人。
看著大家驚奇的目光,閻書柏爽朗地說:“這是我們愛情的結晶,幸福的小花朵。”
“嘩……”營房里的歡樂達到了高潮。
小小男孩兒特調皮,一會兒鉆進師長的懷里,一會兒騎到政委的脖子上,小嘴里還不住地亮出清脆的童音:“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營房里被這小寶貝攪的,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正在激蕩的狂歡之時,一沒留神,活潑好動的小寶貝竟然把營房的門打開了。他唱著、蹦著,撥動小腳丫,跑出營房外,鉆進大雪紛飛的夜空,徑自向對面的雪山頂峰奔去。他還站在雪山頂上向著營房這邊招手呢!
大家一時都被驚呆了!
趙瑞芳狂呼一聲:“寶貝……”向著雪山頂上沖去。
閻書柏緊隨其后,也向雪山?jīng)_去。正跑著,見瑞芳已經(jīng)在雪山頂峰抱起了小寶貝,還沒等書柏跑到雪山腳下,突然,“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天搖地動,一座大雪山只在瞬息之間垮塌了,眼睜睜看著瑞芳抱著小寶貝摔下了萬丈深淵!
閻書柏痛心疾首地狂嚎著:“瑞芳,寶貝……”一個愣怔,坐了起來,耳邊正巧響起了起床號。
閻書柏顧不上擦拭一身的冷汗,趕緊穿好軍衣、軍鞋,整理好內務,班長的集合哨音已經(jīng)吹響。
天還只是微微亮,戰(zhàn)士們已經(jīng)開始一天例行的作業(yè):打開營房門,全班齊出動,推掃一夜落下的堆堵在營房門上的大雪,把雪推掃到營房臺地的下面去。緊接著是晨練,圍著營房門前的訓練場,人人跑出一身大汗。
晨練結束,開早飯。早飯完畢,老戰(zhàn)士們有的去巡邏,有的換站崗,各忙各的。新戰(zhàn)士們這才能繼續(xù)坐到床前去看信。
閻書柏捧起瑞芳的第一封信。手捧來信,他的心跳加劇,忐忑不安。他急于打開,又不敢打開,他怕,怕那滿紙肯定是像被水洗過似的淡黃色的滴滴淚痕和飽含著無助弱女子的悲憤傾訴。他深深地呼了幾口氣,使心境平復下來,才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撕開信封。
瑞芳的來信,幾乎是每天一封,有時甚至一天寫了兩封、三封。是啊,她有一肚子的委屈、無奈、憤懣、激怒,這世界再大,她又能向誰去傾訴?這世界上除了閻書柏,還能有任何一個人會理解她,關懷她,愿意耐著性子聽她這字字血淚的傾訴呢?
在這第一封信里,她寫道:送走了閻書柏,她一個人在莊子外的小土岡上一直望著,望著。她知道書柏走了,望不回來了。可是她總不愿相信,也不死心,盼著那開走的車開不遠就壞了,或是別的任何原因,書柏突然又回來了,笑著站到她的面前,兩個人能再一次相擁著大哭一場!她就這么盼著,望著,一直望到中午,她才姍姍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剛進村口,“爛婊子”的罵聲就襲來了。她趕緊捂上耳朵,急奔回家,跑進自己的房里,緊關上房門,可那罵聲一直追到家門上,鉆進房里來。她只好鉆到床上,拉被子把頭緊緊地捂住,放聲號啕大哭了一場。
在接著的幾封信里,她寫道:自從書柏走后,她再沒有走出過自己的房門。她不愿看到她爸那充滿敵意的目光,更不愿聽到從家門外傳來的無端的辱罵。每天只有老媽幾次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里來,陪著坐一坐,勸幾句,見她一動不動,只好嘆一聲,囁嚅著,又走了。
老媽還會按時送來三頓飯,可她的心情這么壞,能吃下嗎?每天拌和著淚水,只吃幾口,就想吐。這也挺好,一個人關在房間里,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給書柏寫信。現(xiàn)在也只有寫信,才能宣泄?jié)M腹的憤懣和對書柏的無盡的思念。
每隔一個星期十天的,瑞芳會乘著黑夜,偷偷地摸出門去,跑十幾里地,把信投進公社門前設的郵筒里,再偷偷地摸回自己的房間。
有一封信里,她不無埋怨地說:“我給你寫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不給我回信呀?是忘了我,還是不愿理我了?不,我知道你不會。可我怎么就接不到你的信呢?”
在接下來的一封信里,她自己作了回答:“今天上午,我那堂哥,就是小隊會計,他來我們家找我爸,臨走的時候,故意對我做了個鬼臉,我就猜到了,肯定是你來了信,是被我堂哥取來偷偷交給了我爸。”瑞芳接著寫:“他們不讓我看到你的信,難道就能阻斷我們緊緊貼在一起的心?看不到你的信就看不到吧,我照樣每天給你寫,難道他們有本事把郵局封了,把郵筒砸了?只要你能看到我的信,我就心滿意足了。”
又打開一封信,她寫道:“那天當著全隊人的面朝你手心里放兩個大白饅頭,我是故意的。老右派死了,為什么把右派兒子又當成小右派,繼續(xù)歧視?我就是不服氣,就是要給你出出這口悶氣!隨后遭來無休無止的辱罵,是我自找的,我情愿,我認了。我的書柏怎么了?人正派,堅強。就說你老爸,他是誰的敵人?是咱們貧下中農的敵人?誰信啊?他是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一個大好人!就因為他是歷史老師,專門講帝王將相,不宣揚咱們貧下中農。過去的書里,有寫貧下中農的嗎?他講帝王將相,就說他是影射毛主席,是在攻擊黨中央,他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反黨右派分子!他們就是死抓住你老爸的那句‘右派言論’不放,你老爸當年是在課堂上說過:‘歷史是一面鏡子,后世的領導人都要經(jīng)常拿起這面鏡子照一照,才能知道自己的功過得失,興衰存亡。’你老爸是一再解釋,‘這不是我說的話,我只是把《資治通鑒》這本書的書名翻成了白話,這不是右派言論,是真話。’可誰信啊?就為這句話,把你老爸從反右一直斗到‘文革’,使你老爸成了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老右派。怎么就沒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呢?書柏你那次對我詳細說了,把我氣得不行,可你又不能對旁人去說。我是貧下中農的女兒,心紅根子正,我怕啥?沒想到,是我爸領著頭開罵。這有什么,大不了是個死唄!上次是你一把拉住了我,現(xiàn)在好了,沒人會再來拉我了,真要把我逼急了,我面前只有這一條路。也好,一了百了,免得你在幾千里外牽腸掛肚地念著我。”
閻書柏看到這里,淚水早把兩眼迷糊住了,真想抱頭大哭一場!正在這時,炊事兵小馬喊:“開飯啰。”書柏只好忍住淚水,把信放回枕頭下面,緩緩地站起身,走向飯桌。
這兩天開飯的時候可熱鬧了,說的,笑的,一個搶一個的話頭,不知道聽誰的好,都是一些在這雪域高原、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里想都不敢想、從來不知道的新鮮事兒。
“唉唉挨,聽我說,聽我說,天安門前出了一件大事,為了紀念周總理,天安門前是人山人海,有獻花圈的,有獻詩的,詩都寫得特別好,你們靜一靜,靜一靜,我給你們念幾首……”
“嗨嗨嗨,你那已經(jīng)是舊聞了,我給你們說一條爆炸性新聞。”
“什么什么?”大家都豎起了耳朵。
“‘四人幫’被打倒啦!”
“啥?你說啥?”
“‘四人幫’全被抓了,一窩端!”
“真的?”
“你這不是小道消息吧?”
“這是真的,是我爸專門用大紅紙寫來的。‘四人幫被打倒了’,幾個字寫得特別的大,你們看,你們看。”
一飯桌子的人,飯不吃了,都來搶這張大紅信紙,你搶我奪,一個班全亂了。
班長干脆跳到板凳上,大聲嚷道:“同志們,同志們,讓我們以水代酒,共同慶祝這一偉大勝利!”
“好!”
班長接著道:“祝愿我們偉大祖國從此一帆風順,走向健康發(fā)展的康莊大道!”
誰帶頭喊起了:“祖國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營房內一片歡呼:“萬歲!”“萬歲!”在喜慶歡樂的祝福聲中,午餐結束了。
閻書柏在心里默禱著:“瑞芳,瑞芳,你可是要挺住呀,只要挺到‘四人幫’倒臺的這一天,我們就有希望了。”
他姍姍地走到自己床邊,繼續(xù)看瑞芳的來信。
他打開信封,嚇了一跳,在信紙里竟然卷著一縷用白絲帶纏著的、從瑞芳頭上鉸下來的發(fā)絲,閻書柏的心一下子沉得有千斤重。
信里寫道:“早知道這一天要來,沒有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并且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剛才我爸猛地推開我的房門,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準備一下,明天你就出嫁,一早你婆家就來接人。’難怪我那不常回家的早就出了嫁的二姐,前幾天突然回來了,拐彎抹角地老說起她們公社一個大干部的兒子,憑著他家有權有勢,‘文革’前把一個同學打成重傷,被學校開除了。‘文革’開始后,他成了他們那個公社造反派的頭頭,把開除他的那個校長打得死去活來,把他的班主任逼得上了吊。二姐那天回來,為什么閃閃爍爍地專門來說這些?對,明天要我嫁的,肯定就是這個禽獸不如的家伙。好嘛,好呀!讓我等了好久的這一天終于來了。今天半夜我偷跑出來給你投出這最后一封信,公社旁邊的那條河,就是我最后的歸宿。
“永別了,書柏!我們能夠相識,相知,相愛,我滿足了。從此,我終于跳出苦海,徹底地解脫了。人要知道知足,我知足了。他們能生生地把我們分開,可他們不知道,我們是分不開的。從今天半夜起,我就可以自由地飛翔了。我要飛到你的身邊,永永遠遠陪著你,伴著你,再不會離開你,一直陪你到天長地久,千秋萬代……”
閻書柏早已顫抖不已,淚泉噴涌。他把信和那一縷瑞芳的秀發(fā)緊緊抱在胸口,沖出營房的門,沖到山崖底下的角落里,對著蒼天,對著群山,對著漫天飄落的茫茫大雪,仰頭大哭!他不想讓戰(zhàn)友們看到他那極度悲苦的模樣,可他那雄渾嗓音發(fā)出的凄愴的號啕聲,震得山谷回響,虎嘯山鳴,大地為之震顫!
班長和全班戰(zhàn)友齊擁到營房門前,在那地動山搖般的號哭聲中,被震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