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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烏鴉
“王谷感到有一只烏鴉拍打著翅膀,從他的胸口那里飛了出來,世界突然安靜異常,祥和、幸福,隱隱的甜蜜。”
1
牯牛礦廢棄二十年了。自從十五年前,最后一批淘尾礦的人從那兒撤離,過去每天兩班的長途汽車已經停開。公路的痕跡還在,出城那一段,是近郊農民的便道,偶爾有馬車、拖拉機和摩托車駛過。秋天已經來臨,田野里一片金黃,壁虎河邊的稻田、臺地里的玉米都是金子的顏色。行道樹是白楊,樹梢上的心形葉片開始變黃。沿牯牛山方向走,大樹的間距逐漸變得稀疏,像密集的音樂放慢了節奏,一些地方出現停頓,不過仔細觀察,還是會發現在垮塌的路基旁,有正在糜爛的樹樁,上面密布黑色斑點,裂罅間還能看見灰色的小蘑菇,脆弱、單薄,它們就像是一個個丁香似的姑娘,修長的身體上端舉著一把小小的洋傘。
此時王谷就坐在上面休息。
那只包藏禍心的烏鴉跟了上來,它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藏身于那些彩色的葉片間,秘密的跟蹤者,讓王谷心生惱意。但烏鴉停歇在高高的樹梢,合抱粗的大樹,每一棵都高達一二十米,王谷掄起手臂奮力扔出的石頭,離烏鴉站立的樹枝還差好幾米就墜落了,那只烏鴉甚至都沒有挪動身子,它低頭看了看站在公路上咆哮的王谷,又抬起頭來眺望遠方。王谷當時想,這只烏鴉不會跟著他去牯牛礦吧?
一個鐘頭前,王谷離開朱城的時候,曾在“以來寺”外作短暫停留。盡管眼前的那條公路他走過上百遍,但事隔多年,當他再次去牯牛礦時,心里還是充滿了猶疑。一大早,有善男信女前來敬香,寺廟里的梵鐘被人再度敲響,金屬的波紋蕩漾開來,消散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不是僧人凌晨五點開靜時所敲的晨鐘,而是天亮后爬上鐘樓的香客好奇所為,鐘聲時大時小,時而清越時而混濁,毫無規律。坐在寺外的石梯上,隔著一條公路,王谷眺望著那排柏楊,猜測應該是修建朱城到牯牛礦的公路時種下的。這時,一條黑白相間的土狗懶洋洋地穿過公路,消失在一堵腌臜的石墻后面。陽光從以來寺后面照射過來,透過高低錯落的建筑縫隙,在公路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到過鳥巢了。二十年還是三十年?或者更為久遠。年少時,王谷曾經一次次攀爬到樹梢,摸鳥巢里的蛋,有喜鵲的、烏鴉的、斑鳩和灰雁的,他身輕如燕,像猴子一樣靈活攀爬。但現在不行了,王谷能夠感到身體一天比一天濁重。對面一棵粗大的柏楊樹上,靠近頂端的枝條間有一個灰黑色鳥巢,王谷估計應該是烏鴉的巢。褐色樹枝搭建的鳥巢,看似粗糙,內部卻無比精密,有用柔軟的茅草和羽毛鋪就的產床,也許有等待喂哺的幼鳥。王谷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見過幾只雛鳥,大張著的嘴,沿口鑲有一圈鵝黃色的襯條,露出粉紅色的尖舌和更為暗紅的喉管。張開的嘴,貪婪、急迫,比短毛密布的頭顱還大。
朱城的郊外,烏鴉和喜鵲是最常見的兩種鳥。背道而馳的兩種鳥,帶給人迥異的心情。王谷看見有一只烏鴉從遠處飛來,停歇在鳥巢旁的一根樹枝上,像舊時代一個穿黑色保安服的崗哨,警惕而又倨傲。王谷對著那棵樹的方向吐了口唾沫,這是他祖母教他清除晦氣的辦法。那時候王谷沒有想到,從他離開以來寺起,那只烏鴉就像影子那樣一直跟著他,甩也甩不掉,就像是粘在他鞋底的一塊口香糖。
2
公路沿著壁虎河向前延伸,河水混濁,上面漂著褐黃色的泡沫,河道里隱隱彌漫著一股酸臭味。“嘎”的一聲,烏鴉冷不丁發出一聲鳴叫,王谷的心臟突然緊地一縮,回過頭去,卻不知道烏鴉藏在什么地方。一陣微風吹了過來,樹上的葉片整齊扇動,令王谷想起了電視轉播的閱兵式里那些步兵方隊步調一致的動作。河道似乎比記憶中的變窄了,水量也小了很多,視野的盡頭,是巨大的石壁和裸露的巖石,河從那兒消失,奔向不可知的未來。隔著壁虎河,能看見對岸一座廢棄的硫黃廠,巨大的廠房外面,雜草叢生,堆著兩個生銹的鍋爐和一輛報廢的汽車。王谷還能認出是多年前長春出產的解放牌汽車,花臉殼變得更花,木制的貨廂已經腐爛,而廠房的后面,紅磚砌成的煙囪孤單地直立在空中,上面竟然已經長出了雜草。
礦山紅火的年代,從朱城通往牯牛山的公路曾經鋪過薄薄的泥青,此后的幾十年,公路被車輪一次次碾軋,路邊散落下無數龍眼大小的石子,圓潤,散發著微光。這條公路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干涸的河道,曾經密集駛過的車輪像一條流動的砂輪,打磨著這條河道里的石頭,把上面所有的棱角都清除掉了。
出城幾公里后,公路與壁虎河分道揚鑣,沿著一面斜坡蜿蜒而上。之字形拐彎一個接一個,讓行走其上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就得調整一次方向。王谷發現,這種之字拐,有利于他觀察從后面跟隨而來的烏鴉。好長時間不見有車從公路上駛過,空氣中也有了河谷里沒有的涼意,王谷蹲下去仔細觀看,路面似乎也沒有車輪留下的痕跡,有的地方裸露,有的地方覆蓋著鐵線草,漸漸地,視野里的公路破碎得像夢境,在這個山脊消失,又在另外一處坡地顯現,時斷時續。起起伏伏的山巒,有的地方像是書的折頁,人如同跋涉其中的螞蟻,會在大山的褶皺中淪陷好長一段時間。
天空蔚藍,干凈,纖塵不染。王谷突然有一些高興。從山坡上往下望去,蜿蜒的公路盡收眼底,那只從朱城郊外跟隨過來的烏鴉無處遁形,它沒有沿著公路飛行,而是把路邊的行道樹當成飛翔的踏板,從下面一條公路的樹上,飛到上面一條,藏身于漸漸稀疏的葉片間,像是居心叵測的一個陰謀。從上往下,石頭能夠擲得更遠,也更有準頭,還能聽見石頭劃破空氣的聲音。感覺上那只烏鴉藏在柏楊樹的葉片間,并沒有怎樣躲閃,它只是在樹枝上輕輕挪動一下腳步,就輕巧地避開了王谷扔過來的石頭。好一段時間沒有聽見它的鳴叫了,也聽不到它羽翅扇動的聲音,但那只如影隨形的烏鴉,還是像一片小小的陰云,懸垂在王谷的胸口,讓他的呼吸有隱隱的沉重。
重返牯牛礦,王谷恍若夢中,眼前看到的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山勢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就像是被誰揭掉了身上的一層皮,露出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身體。隔著山下的那條小河,對面是東西走向的蛇山,再過去是層層疊疊不知名的黛青色遠山。王谷剛到牯牛礦工作時,對面的蛇山還植被蔥蘢,有不少飛禽走獸隱藏其間。即使是冬天,也能看到掛在山腰的一條白色的瀑布,大風吹拂,瀑布會左右擺動,像是輕輕舞動的長練。而到了夏季,水量變大,瀑布雄渾有力地沖擊著河床,山腳隱約傳來它的回響。
王谷想起在硫黃廠建起來之前的某一年,他曾與礦上的幾個朋友在壁虎河里捕捉過細鰱魚。身材修長的細鰱魚,能夠像箭鏃一樣在水下疾行。河道里的石頭下面,還藏著“石巴子”,那種魚看上去像是被壓扁的壁虎,把石頭搬開,可以看見它們愚笨地貼在石頭上,碰到個頭小的,王谷抓起來,把它扔進遠處的激流中。珍貴的石巴子,過去不為人知,被河里的捕魚人打入另冊。但現在,壁虎河上漂浮著泡沫,王谷知道即使再下到河里去,可能也很難再摸到石巴子了。聽人說,石巴子差不多快絕跡了,偶有人捕獲,價格已經賣到上千元一斤。那種魚緊貼石頭的一面,仿佛是個白色的吸盤,而它的背部卻是暗青色,上面密布著許多顏色更暗的斑點。也許用不了幾年,王谷年輕時捕捉過的石巴子,就會徹底絕跡,成為壁虎河兩岸的一種傳說。
都說牯牛山一帶地下埋有寶藏,不僅有銅、鐵、鉛鋅,還有硫黃和黃磷。王谷記得,當壁虎河邊的硫黃廠建起來以后,附近都能聞到刺鼻的氣味,就像是夜晚有一萬只帶著腥臭的蝙蝠從暗洞中飛出,黑色的身影遮蔽了星光和月亮。冶煉好的硫黃,被固定成長方體,通體金黃,一車又一車拉出壁虎河谷,最終不知去向。盡管當時從硫黃廠那根高高的煙囪升騰起來的黃煙,讓壁虎河的河谷兩岸呈現一幅末世景象,但王谷還是沒有想到,僅僅幾十年,對面的蛇山會寸草不生。感覺就像是肉垮了,白色的骨架裸露出來。王谷一邊走,一邊朝對岸眺望,灰白色的石頭,在陽光的照射下有一些刺眼。好多年了,王谷哪怕是在睡夢中,也能夠聞到硫黃的味道。
公路沿著山勢蜿蜒,越爬越高。路邊偶爾能夠看見一兩棵死樹。合抱粗的白楊樹干枯了,樹皮脫落,露出了灰白色的樹干,曾經生機勃勃的大樹只剩下了骨骼,脆。尾隨而來的烏鴉膽子越來越大,它似乎都不用再回避王谷,就像是有意賣弄一樣,它飛過來,在枯樹上空收束翅膀,身子拉長,雙爪伸出,準確地停歇在旁逸斜出的樹枝上,繼而從樹枝的這一頭跳到那一頭,低著頭,看著在公路上吃力行走的王谷,又從樹枝的那一頭跳到這一頭,很拽的樣子。王谷能感覺到它的興奮。忘乎所以的烏鴉,身體輕盈,富于節奏,就像在盈尺之地上跳躍的芭蕾舞演員。
3
有一瞬間,王谷好像看見了一棵核桃樹,葉片盡落,簡練的樹枝上,停歇著數以百計的烏鴉,遙遠的什么地方傳來一聲巨響,像當年礦洞里的爆破,又像是修建公路時開山炸石。無數的烏鴉扇動翅膀飛了起來,灰褐色的樹干上,唯一剩下的那只烏鴉,膽大、固執,在黃昏的天光里東張西望。
似乎是,有一只烏鴉,從王谷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尾隨著他了。
祖母生前寵愛王谷,她是一個會吸旱煙的女人,王谷小的時候,她喜歡懷抱著王谷,坐在火塘邊。滇東北僻遠的鄉村,到了夜晚,人撤回屋內,將曠野讓給了出沒的鬼神,未成年的孩子,元神未定,容易被襲擾。偶爾,會有呼號聲從暗夜里傳來,凄厲、寒徹,那是一位母親,呼喚病孩的失魂與落魄。王谷是祖母的寶,她披著用以御寒的查爾瓦[1],把王谷緊緊裹在懷里。王谷依舊記得,祖母的嘴里,常年有一股濃烈的旱煙味,她曾經不止一次湊近王谷的耳朵,問他能不能看到那些游走的鬼魂。
“看不見!”王谷每次都說。
“怎么會看不見?”王谷的祖母吧嗒吧嗒吸著旱煙,銅制的煙斗里,燃燒著的煙草隨著她的呼吸明明滅滅。她一直懷疑王谷沒有講真話。
王谷出生的那天,一大早,就陸續有烏鴉飛到村子里來,停歇在他們家后面的大樹上。“嘎,嘎,嘎——”烏鴉此起彼伏的叫聲格外凄厲。到了傍晚,也就是王谷出生前,大樹上的烏鴉越來越多,樹枝晃動,朽木從高空墜落,地上是腐爛的葉片。村子里的人聽到烏鴉瘆人的鳴叫,都關門閉戶,外面黑暗下來,只剩下不祥的大鳥在逡巡。冬天的滇東北高原,十二月,大地板著面孔,從天而降的冷,滲透進了土地深處,無色也無聲。幾乎是一夜之間,裸露的泥土、園子里的蔬菜、收割后的玉米秸全都板結起來,樹干的一側像是被誰用透明的油漆刷過,能夠清晰地標明寒風吹拂的方向。
烏鴉每叫一聲,光線似乎都會暗上那么一點,氣溫也會冷上那么一點。王谷的父親在烏鴉的鳴叫里漸漸失去耐心。原本,他是和王谷的爺爺一起,坐在堂屋里等待著王谷降生的消息。但飛到屋子后面的烏鴉實在是太多了,王谷的父親感到有血液迅速從腳跟順著血管爬上大腦,此后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來到王谷母親躺著的屋子,尋找藏在產床下面的火藥槍。那個時候,接生婆的一只手正用力握住王谷母親的手,肥胖的額頭沁出了一層汗珠。
王谷的父親罵罵咧咧地進來,彎下腰去,從床下抽出銹跡斑斑的槍。他希望那些烏鴉最好在他擦好火藥槍之前飛走,免得他在兒子出生的時候殺生。整個村子,就只有王谷家把門敞開,天黑前,王谷的父親一直坐在家門外,他從土陶罐里倒出一小碟菜油放在身邊,用一團油跡斑斑的棉線團浸了菜油,慢慢擦著火藥槍,直到把槍管擦出鐵巴冰冷的顏色。可那些烏鴉依舊停歇在屋子后面的大樹上,沒有飛離的跡象。火藥塞進槍管,沒有鐵砂,他就用原本為月母子[2]準備的陰米子(蒸熟曬干的糯米)替代。家后的核桃樹上,烏鴉實在是太多了,交織著恐懼與憤怒,王谷的父親抬起槍,對著大樹,扣動了扳機。火藥槍發出悶響,火光明滅,煙霧彌漫,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硫黃的氣味,被擊中的烏鴉像泥塊一樣砸了下來。
有關王谷出生前的異象,他的祖母說過,祖父說過,母親說過,甚至后來接生婆也對他說過。事隔多年,王谷坐在去牯牛礦的公路邊,想象著有幾百只烏鴉從他祖屋后面的核桃樹上彈起的情景。隔著幾十年的光陰,他仿佛看到那些烏鴉鳴叫著,在村莊上空盤旋,它們在王谷的大腦里,組成了一只大鳥模樣的隊形,向著落日方向飛去。晚霞像燃燒著的巨大煤塊,夕陽藏身其后,大鳥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遠方落日的灰燼里。
王谷聽祖母說,他出生以后,父親曾用家里的鐮刀,把一只烏鴉的眼珠剜出,用刀柄砸碎,然后把烏鴉眼球里的黏液涂抹在了他的眼睛上。王谷的父親聽人說,如果把烏鴉眼睛的汁液涂抹在孩子的眼睛上,孩子的這一生就能夠像烏鴉一樣,看見在大地上行走的鬼神。
但幾十年來,王谷什么也沒看到。
4
遠山靜寂,一個人在荒涼的公路上跋涉,世界唯我獨尊。王谷行走的姿勢有一些夸張,有時他會張開雙臂,模擬飛翔,有時又會停下來,對著空曠的山谷發出一聲長鳴。但跟隨在王谷身后的烏鴉無動于衷,它不緊不慢,胸有成竹,遠遠地吊在王谷身后。前往牯牛礦漫長的旅行,如果有一只鸚鵡或者一只獵隼跟隨,王谷都會感到高興,可偏偏是只討厭的烏鴉。
王谷年輕時,曾經去縣城的中學讀書,周末無聊,他去郊外閑逛,看到有紅色的拖拉機在耕地,閃耀著金屬光澤的犁鏵深深插進土地,埋在下面的泥土被翻了上來,藏在其中的蚯蚓、甲蟲驚惶失措,有不少鳥飛來,等待這突如其來的宴饗。第二天,王谷便手持釣魚竿,站在拖拉機后面,用藏有魚鉤的蚯蚓來釣鳥。他曾經釣到過一只烏鴉,用開水燙毛時,烏鴉的身體散發出一股奇臭,以至于王谷嚇得把那具還有余溫的尸體扔掉。
有一會兒,王谷坐在公路邊的擋墻上歇氣。數十年前修建的公路擋墻,通常建在彎道的地方,由形狀和大小不一的石頭壘在一起,有兩尺高、半米厚。王谷發現,當年修建擋墻時,用的不是水泥而是石灰黏結,風雨的侵蝕已讓原本白色的石灰變成暗黑色。王谷的身旁,裂縫中還長出兩棵狗尾草,微風吹拂,狗尾草輕輕搖晃。他抬頭望了望天空里明晃晃的太陽,時間應該還早,上午十一點鐘左右的樣子,太陽斜掛在高天,四周的空氣通透得沒有一絲阻礙,山嶺全都清晰得就像剛被水洗過一樣。烏鴉站在兩百米以外的樹上,朝王谷這個方向眺望,不時傳來一兩聲叫聲。
越往牯牛礦的方向走,路上的行人越發的少,好半天碰到一個,也都彼此心懷警惕。在離卡口幾公里的地方,王谷碰到了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走村串寨的彝族畢摩[3],錯身而過的時候,王谷看到那個男人臉頰上的肉像是被刀剜掉了,兩腮深陷,從中長出茂盛的黑毛,仿佛只有那兒,才是臉上水草豐美的濕地。男人戴著外檐寬闊的氈帽,上面插著兩根鮮艷的野雉翎,藍色的長衫,腰間別著一根竹節煙桿,上面垂吊著的飾品讓王谷心里一驚。他認出那是游隼的爪子,指尖鋒利如同刀刃,閃耀著青銅一樣的光芒。
烏鴉從公路邊的一棵樹上飛到公路上,跳到了那位畢摩打扮的人腳下。王谷看見那個人蹲了下來,對著烏鴉竊竊私語,而后,畢摩打扮的人回過頭來望了王谷一眼,盡管兩人已經相隔幾十米,可王谷還是能夠感到那人的眼睛里有股寒氣射了過來。
王谷的背皮一麻,疾走了幾十米,當他回過頭去再看那個精瘦的男人時,已不見他的蹤影。這個時候王谷才覺得有些奇怪,空山靜寂,那個男人疾走的時候,為什么沒有腳步聲?仿佛他的腳踏上去的不是公路,而是棉花。
烏鴉依舊執著地跟上來,如影隨形的黑色大鳥,讓王谷想起他在電視上看到的非洲馬賽馬拉草原上一群禿鷲尾隨一頭受傷水牛的情景。那些地獄的使者,它們能夠聞到水牛身上彌漫著的死亡的氣味。
王谷想起多年前,在壁虎河谷,他看到水田里倒臥著一頭腹脹如鼓的水牛。那是初冬,田里的水稻已經收割,漸干的水田里,只剩下長約寸許的秸茬。水牛側臥在水田里,離奇膨脹的腹部,讓它身體的比例嚴重變形,它似乎非常痛苦,卻又無力擺脫,只好將半個牛頭伸進田中的淤泥,新月形的牛角緩慢而艱難地攪動著。王谷感覺到了它的無望,水牛血紅的眼睛大睜著,有一只麥蚊在它的眼眶旁飛來飛去,偶爾撞向水牛的眼球。而那頭水牛甚至都沒有余力閉上眼簾。
讓王谷記憶猶新的是,當時水田邊的田埂上,站著幾十只烏鴉,感覺它們就像是穿著黑色皮革的行刑隊。殺戮正在無聲地進行,空氣中有隱隱的不安。王谷坐在稻田一旁的公路上,從那兒往下望,河谷的一邊,陽光照耀著巖石、樹林以及新開墾出來的田地,而另外一邊則完全被陰影籠罩。抬頭往四周眺望,竟然見不到人家,這頭水牛從何而來?它又為何躺在路坎下的水田里?還有那些站在田埂上的烏鴉,王谷的大腦里裝著十萬個疑問。
直到兩個當地農民模樣的中年男人出現,眼前的情景才出現變化。烏鴉飛了起來,它們戀戀不舍,在天空里盤旋。王谷看見,身材高的那位農民穿著藍布短褂和打著補丁的寬松長褲,另外一位微胖、稍矮,身上扛著一個麻布袋。他們身材矯健、靈活,能夠在窄窄的田埂上行走如飛。王谷看見他們一路奔跑到水牛身旁,沒有絲毫遲疑。那個扛麻布口袋的男人彎下腰去,把麻布口袋的袋口張開,籠罩在水牛的屁股上。王谷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但兩個男人的行為的確引起了王谷的好奇,他想,那個扛麻布口袋的男人,不會是想從水牛的排泄口接到滿滿一麻袋牛糞吧?這個時候,高個子男人已經站在牛的一側,王谷看見他雙臂展開,牙齒緊咬,死命地,一腳又一腳踢在牛腹上,嘭嘭嘭的聲音從水田里傳了上來。
5
從路邊的擋墻上站起來繼續前行時,王谷用手悄悄抓了塊石頭攥在手里。只有半個巴掌大的石塊,堅硬,邊緣鋒利,有明顯的銳度。公路一直順著山體向上攀爬,道路越發粗糙,隔著鞋底,也能感覺到石子微弱的突起。王谷輕輕偏了偏頭,沒有停下腳步,他看見那只烏鴉跟了上來。有好長一段路沒有行道樹了,烏鴉放棄飛翔,它在那條通往牯牛礦的公路上蹦蹦跳跳,偶爾還啄食一下地上散落的草籽。
追擊是突然開始的。返身、奔跑、追擊,這幾個動作王谷像年輕時那樣一氣呵成,措手不及的烏鴉展開雙翼,從公路上彈了起來,慌不擇路,沿著公路低空滑行,差點被王谷扔出的石塊擊中。沿著公路追了幾十米,烏鴉才拉開與王谷的距離,等烏鴉的身影消失以后,王谷發現心臟跳動得厲害,就像是要從干裂的喉嚨里跳出來一樣。
重新往牯牛礦方向走,累,氣喘吁吁,道路突然變得漫長。終于,在前面的彎道處,有一棵枯死的柏楊,不高,沒有葉片,王谷計劃拐過彎道就藏起來,等待尾隨而來的烏鴉停歇在樹上。
他與那只烏鴉較上勁了。
爬上半山腰后,這附近幾乎看不見樹,裸露的山體讓王谷格外的不適,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牯牛礦,而是西北沙漠中某座荒涼而又陌生的山崗。想當年,他離家來到牯牛礦的時候,這附近的山野里還有熊、狼以及長著兩只獠牙的野豬。當然也有巖羊和麂子。王谷還記得,在他離家之前,常年在山野里挖草藥的祖父給了他一顆虎牙,微微有些發黃,質地堅硬,根部粗壯,比一根香煙略長。那個時候,王谷的祖母還沒有去世,她用一根紅色的絲線,從虎牙下端的圓形孔洞中穿過,結成繩套,掛在了王谷的脖子上。
“從此以后你百獸不侵啦!”祖母對他說。
“群狼是不怕虎的!”王谷的祖父提醒,“去到礦上,如果你一個人在山路上走,有人拍你的后背,你千萬不能回過頭去。”“為什么?”十八歲之前,王谷還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對即將展現在他面前的陌生世界充滿了好奇。
“牯牛礦那兒我年輕時去過,山高林深,時常有虎豹出沒,”祖父說,“最狡猾的還要數狼,看到有人落單,它們會裝作人,走到你的身后,立起身來用前爪拍拍你的肩膀,你以為是熟人,一回頭,它一嘴就咬住你的脖子!”
“那怎么辦呢?”王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也不用害怕,你要悄悄伸出手去,抓住狼的兩只前腳,不能放松,越緊越好,”祖父把他的兩個拳頭握緊了舉在胸前說,“還要把頭死死抵在狼頭的頸窩,讓它無處下口,這樣你還會捕獲一頭狼!”
到牯牛礦后,王谷一個人外出的時候并不多,也從來沒有狼悄悄摸到他身后拍他肩膀的經歷。只是有一次到遠離駐地的山中勘探,遠遠見過兩頭灰狼,站在對面的山梁上朝他眺望,中間隔著一兩百米的距離。那一次,王谷的心中有些緊張,他摸了摸掛在胸前的虎牙,希望那兩頭狼的鼻子特別靈敏,能夠聞到他身上攜帶著的虎牙的味道。
不過狼沒有過來的意思,它們只是眺望了王谷一眼,似乎他根本不存在。王谷看見狼離去的時候不緊不慢,非常從容。事后,有工友告訴王谷說,那兩頭狼見到人其實更緊張,它們是故作鎮靜,只要拐過山梁,避開人的目光,它們會立即撒腿狂奔,逃得沒有蹤影。在牯牛礦工作的幾十年里,逃之夭夭的狼,王谷從來都沒有見過。
往昔的記憶像山風一樣輕拂而來,空氣中散發著干草被陽光暴曬后的味道。王谷又想起了壁虎河邊的那頭牛來。印象中,那個農民站在水田里,死命地踢水牛膨脹的肚腹,仿佛是發生在前不久的事。王谷很好奇,他記得自己從山道上溜下來,順著一條土埂來到水田邊,小心地靠近那頭牛,在離它只有十來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專注的農民對王谷的到來視而不見,他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水田里的那頭牛身上。
水牛的肚子動了起來,牛皮下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拱動,就像是平靜的水面下,有數條生命力極為旺盛的江鰍在掙扎。突然,王谷感到有什么東西從水牛的身體里竄了出來,籠罩在屁股上的麻袋往下一沉,矮個子農民大叫了一聲,越發死死地把麻布袋口罩在水牛屁股上。高個子的農民踢得更歡,他的長腿向后擺起,像足球場上開大腳的后衛一樣,結結實實,一下又一下踢在水牛肚子上。水牛肚子里,有什么動物接二連三逃了出來,昏天黑地落入麻袋,牛肚子一下子垮塌下來。
原本干癟的麻袋,因牛腹里竄出的東西變得鼓鼓囊囊,先前踢牛腹的農民趕到牛尾,他喜笑顏開,用一根麻繩把麻袋的口子拴死,吃力地把麻袋背在背上,他的兩只腳因肩上的重量而深陷于水田的淤泥里。
王谷后來才知道,那些從水牛肚子里竄出的,是活躍于牯牛山一帶的豺,它們狡詐、陰毒,借助瘦小的身體,從水牛的肛門鉆入腹部,在肉食構筑的糧倉里吃得天昏地暗。
6
中午時分,陽光從天空照射下來,大地明亮得有一些晃眼。王谷拐過彎之后,將背靠在公路邊的土埂上,以便可以把身子藏在陰影里,微風吹過,能看見頭頂茅草的影子在公路上晃動。王谷悄悄伸出頭去,觀察拐彎處那棵枯死的柏楊,判斷烏鴉飛來時可能停歇的位置。十一月初,牯牛山的旱季來臨,天空中一絲云也沒有,瓦藍色的蒼穹下面,公路的盡頭,有一幢房屋。他估計,那應該是卡口了。
四周實在是太安靜了,以至于烏鴉的羽翅劃破空氣的細微聲音也能夠捕捉得到,還沒有等烏鴉停歇下來,王谷突然從陰影里奔了出來,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石塊擲向正準備降落的烏鴉。
這是一次有力的反擊,毫無防備的烏鴉嚇得炸了起來。“嘎,嘎,嘎!”它的雙腳剛好接觸樹枝,見王谷奔出,烏鴉一矮身子,借助樹枝的彈力,迅速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但王谷扔出的石塊,還是從它的羽翼下劃過,等烏鴉逃得沒有了蹤影,才有兩片黑色的羽毛飄落下來。但王谷知道,那只烏鴉不會善罷甘休,此時,他特別懷念父親那桿被沒收的火藥槍。
卡口是從朱城到牯牛礦中途的一個岔道,三岔路口,路邊立著一塊鐵制的指示牌,原本是藍底白字,一邊指向牯牛礦,一邊指向更為偏僻的熊貓嶺。在牯牛礦工作的那些年,王谷曾不止一次去熊貓嶺,那兒有一個林場,出產的羅漢筍在周邊一帶非常有名。每年春天,附近的農民會背著行李,消失在熊貓嶺四周濃密的山林中,采擷骨節大得有些夸張的竹筍,煮透,在鹽水里浸泡之后,攤在公路邊的塑料布或竹篾板上晾干,等待著那些山貨商販前來收購。
一路走來,除了那只烏鴉,王谷就沒見到什么動物,甚至連一只野兔都沒見到。王谷抬頭望了望四周光禿禿的山嶺,心下想,商販前來收購山貨的熱鬧場景,估計是再也看不到了。
當年開發牯牛礦的時候,不知是出于何種考慮,礦區的開采自上而下,先是3250米高程,然后逐漸往下延伸,直至礦脈的盡頭。花了五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這座山上的礦石已所剩無幾。當年,從山頂開采出來的礦石,順著一條槽溝,滑向建在山腳的選廠,為過去只能生長低矮灌木的牯牛山,換回長達幾百米的一條街、一座可放映電影的大禮堂、兩塊水泥球場,以及一段長達幾十年人聲鼎沸的歷史。
有那么二十年的時間,王谷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生活在牯牛山的山腹中,不見天日。礦洞按圖索驥,沿著礦脈,在山體里延伸。洞底鋪設了小截稀疏的枕木,上面固定住窄窄的鐵軌,礦石車轟轟隆隆而來,如同遠天漸近的雷聲。隨著礦洞往深處開掘,山體里的水逐漸滲漏,匯集在礦洞里,形成湍急的小溪,人走在其中,能夠感覺到明顯的阻力。當年,礦上的技術員曾將礦洞里流出的水沿山勢引下,修建了逐級而下的四個電站。
如果有幸抵達端頭,感覺是站在一個大湖的底部,鉆槍在巖石上打出的深孔,水流從中激射而出,有如壓力太大被迫打開的水龍頭,伸過手去,水流沖刷的力量能把手打疼。20世紀70年代末,牯牛礦搞會戰,2650米高程井下的工人三班倒,盡管穿了水衣進礦洞,可出來的時候,所有人渾身沒有一處是干的。礦洞口,后勤部門壘起了大灶,用巨大的鐵鍋熬煮紅糖生姜水驅寒。等后來王谷患了硅肺病[4]住院,1720米高程以上的礦洞,都早已干涸。
7
卡口的路標已不見了蹤影,原本在路邊有一個雜貨鋪,賣香煙、酒和一些日用百貨。當然,也悄悄賣天麻、熊膽和豪豬刺一類奇怪的中藥。牯牛礦關閉以后,熊貓嶺的林場也因山上的樹木枯死而撤銷,從卡口經過的人越來越少,路邊的商鋪被廢棄,沒有了屋頂,墻上當年刷的石灰已經脫落,許多墻體露出了石塊鑲嵌的內部。王谷站在三岔路口的中央,他回過頭去,沒有看見烏鴉,但王谷憑直覺知道,那只烏鴉還會跟上來。
廢棄的商鋪門被卸走,門頭上方木塊伸了出來,上面長有幾株還沒有發育成熟就枯死的狗尾草。王谷在商鋪的各個房間里繞了一圈,他在屋子的壁角看到一張蛛網。從一個圓點不斷往外擴大的蛛網,被十三條細線分割,稀薄得像是一個虛幻的八卦陣。蜘蛛藏身于石罅間,灰黑色的殺手,緊縮身子,一動不動。守株待兔的小生命,在這個隱蔽的角落,究竟靠什么來供養?事實上,蜘蛛的耐心表現在它好像是死了一樣,但當王谷把嘴里含著的一小截草梗吐在蛛網中央時,石罅間的蜘蛛立即復活,細長的腳像是紡織女工最為靈巧的手,它順著細細的絲線爬到蛛網中央,令人想起了許多年前,壁虎河邊那些拉著繩索慢慢收網的漁人。
王谷站在商鋪的屋子里往來時的方向眺望,公路晃動著白光。自從與那個畢摩打扮的人擦肩而過之后,他在這條路上就再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周邊的山坡上,也看不見有農戶的房屋,不知道牯牛礦廢棄以后,那條曾經繁華的山頂街道,會是怎樣的蕭條。
暫時還沒有看見那只烏鴉。王谷希望剛才的驚嚇讓它知難而退。從這兒往牯牛礦方向再走十來公里,高山之巔曾有一座數十米高的鐵塔,塔的下面,是一個深達幾百米的豎井。曾經,一天二十四小時,鐵塔上的機器傳出巨大的轟鳴,藏身于山體億萬年之久的礦石,被源源不斷從豎井里運送上來。
頭頂上有什么東西在窸窸窣窣地響,王谷抬起頭來,正值站在門頭上的烏鴉彎下頭來朝屋子里眺望,他們彼此的頭只隔著不到一尺的距離,盡管短暫,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驚駭。王谷的心臟猛烈跳了幾下,如同失控的發動機。烏鴉“嘎”地叫了一聲,扇動著翅膀朝熊貓嶺方向飛去。
從卡口往牯牛礦方向走,公路越發變得斑駁。很多地方已經垮塌,公路變窄,連馬車通過都有些困難。大風吹拂,秋天的草籽漫天飛舞,日漸干燥的牯牛山上已經見不到大樹,倒是廢棄的公路上不時能看見一些低矮的植物:風鈴草、馬鞭梢、小葉女貞球,當然也有無處不在的外來植物紫莖澤蘭……王谷經過的時候,他的旅游鞋、襪子、褲腿,甚至上衣的袖子上,都粘滿了鬼針草與蒼耳的籽粒,微小的倒刺穿過紡織品,王谷能夠感覺皮膚有輕微的刺癢。
其實不用轉身,王谷都知道烏鴉又跟了上來。再沒有樹枝可停歇,烏鴉就在公路上跳躍著前行。被王谷驚嚇幾次之后,烏鴉變得聰明了,它一直與王谷保持著二三十米左右的距離,王谷停下它停下,王谷往前走時它也跟著往前走,感覺就像是彼此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細線牽連著。
隨著海拔升高,空氣變得稀薄,王谷能感覺得到呼吸有些困難。他停下來,彎腰清除粘在身上的鬼針草和蒼耳的籽粒,余光卻不時瞄一眼跟在身后的烏鴉。漆黑一團的鳥,耐心出奇好,它側著頭望著王谷,山風將它的羽毛向前卷起,而西照的陽光,卻將它投在地上的影子拉長了。
牯牛礦已經近了,王谷意識到這只烏鴉一定會跟隨他到山頂那座荒蕪的小鎮。空氣已有了寒意,王谷將兩只手插在衣袋里,低著頭,看著凹凸不平的路面,他早已失去耐心,對身后尾隨的那只烏鴉厭惡到了極點,如果能抓住它……王谷口袋里的手緊緊地攥住,他想象自己把烏鴉身上的羽毛一片一片拔下來,裸體的烏鴉,身體赤紅,在涼風中縮成一團。
王谷艱難地笑了。
8
終于爬上通向牯牛礦的最后一個埡口。公路邊的草地一片金黃,看不見一絲綠色,像是一床柔軟的地毯。遠遠地,能夠看見牯牛礦上的那些房屋靜臥于夕陽中,窄窄的街道上不見一個人,屋子瓦頂上也不見炊煙升起的跡象,眼下的牯牛礦就像虛脫了的王谷那樣,萎靡、疲憊,沒有一絲生氣。
王谷在路邊躺了下來,合上眼簾躲避刺眼的陽光。風從埡口刮過,能夠感到有一陣塵土席卷過去。難得王谷有這樣好的心情,他決定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的胸口起伏,他想裝死以迷惑那只難纏的烏鴉。
烏鴉的確跟了上來,但隔著王谷十多米,它停了下來,狐疑地望著躺在地上的王谷。它歪著頭,啄食了一下腳下的草籽,好像在思考一樣。王谷雖然一動不動,但他能感覺到烏鴉經過短暫的猶豫之后,往前跳了幾步,停下,觀看,又往前跳了幾步。
王谷仰躺著,雙手垂在體側,他能夠感到血液流到了他的指端。那只烏鴉果真受到了迷惑,它縱身跳到了王谷的腿上,隔著一條秋褲,王谷感到烏鴉的爪子刺進了他的肉里,但那是王谷能夠承受的疼痛。不知道為什么,隨著烏鴉從小腿那兒往他的上身跳動時,王谷好像看見蔚藍色的天空里晃動著一個巨大的鐘擺。
終于,烏鴉像一個勝利者一樣,跳到了王谷的臉上。它的爪尖刺進了王谷臉上的皮膚,銳利的疼痛襲來,短促而又清晰,像天盡頭的閃電。王谷想把雙手合抱過來,抓住那只昂首挺胸的烏鴉,但他的雙手不聽使喚。奇怪的是,即使是閉著眼睛,王谷也能看見那只烏鴉的一舉一動,正當它彎下頭,準備啄食王谷時,王谷突然睜開了眼睛。
“嘎!”烏鴉從王谷的臉上彈起,拍打著翅膀。這一次,王谷看見那只烏鴉飛離之后沒有再停歇下來,它的確被王谷嚇壞了,飛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遠,黑色的身影在空中越來越小,最后,在灰色的背景下,像針尖那樣大晃動著的一點光,消失在傾覆而來的無邊黑暗中。
有一雙巨掌停在王谷的胸部,像老式的打樁機一樣,王谷能夠感到它們下壓時的重量。一下,兩下,三下……眼睛被誰掰開,看不見西墜的夕陽,只看見眼前罩在嘴上的氧氣罩。王谷仿佛置身于一間黑暗的屋子里,耳邊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響。有急促的腳步聲,有嘆息聲,還有醫生從他身上拔下醫療器械時發出的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不用再搶救了!”王谷聽到一個聲音說,“患者的瞳孔都已經放大。”誰死了?王谷感到有一只烏鴉拍打著翅膀,從他的胸口那里飛了出來,世界突然安靜異常,祥和、幸福,隱隱的甜蜜。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他看見那只烏鴉無聲地拍打著翅膀,一直懸垂在他頭頂的上空,身子越來越稀薄,拍打的翅膀也扇動得越來越慢……
那一天傍晚,太陽落山前,朱城醫院值班的魯衛國醫生,在自己的治療記錄上,用碳素筆寫下了這樣一行字:“死者:王谷,享年68歲,原牯牛礦最后一名硅肺病人。”
注釋
[1]查爾瓦:彝族服飾,用羊毛織成的披氈。
[2]月母子:方言,指坐月子的婦女。
[3]畢摩:彝族祭司。
[4]硅肺:由于長期吸入游離二氧化硅粉塵引起的肺部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