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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親的小遺產

我母親在樓梯下有個儲藏室,里面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食物:一聽聽的魚、肉、西紅柿、水果、蔬菜和布丁罐頭,一袋袋的糖(砂糖、細砂糖、冰糖、紅糖),面粉(普通粉、自發粉、全麥粉),米(布丁米和長顆粒米),通心粉(普通通心粉、短而卷曲的通心粉、細面通心粉),小扁豆,蕎麥粉,干豌豆,燕麥,一瓶瓶的油(菜籽油、葵花油和橄欖油),腌菜(西紅柿、黃瓜、甜菜根),一盒盒的麥片(主要是小麥片),一箱箱的餅干(主要是巧克力消化餅干)和一板板的巧克力。在地板上,瓶子里和壇子里的是一加侖一加侖黏稠的淡紫色液體,它們用李子、紅糖和蒜瓣制成,僅僅一杯就足以讓最資深的老酒鬼(這在烏克蘭社區里大有人在)昏睡達三個小時。

樓上床底下的滑輪箱里貯存著蜜餞(主要是李子)和成罐的自制果醬(李子、草莓、木莓、黑醋栗和柑橘的各種混合物)。在種植棚和車庫里,用硬紙板制成的水果箱里裝滿了最新采摘的蘋果,品種有布拉姆萊斯、巴斯美人和格雷威斯等,全都用報紙獨立包裹,散發出芬芳的果香味兒。到了第二年春天,它們的表皮會泛白,果肉會皺縮,但用來做薄皮蘋果卷和布林餅還是很不錯(被風吹落的果子和有損傷的果子在它們落下時就被挑出、切碎并煨燉了)。一網袋一網袋的胡蘿卜和土豆連同上面的泥土一起貯藏著,一捆捆的洋蔥和大蒜懸掛在外屋的陰涼處。

當我父母于1979年購買了一臺冰柜后,沒過多久,里面就摞滿了用塑料冰激凌桶裝著的豌豆、蠶豆、蘆筍和漿果,每個桶上都貼著標簽,標明日期,并定時循環。就連小茴香和歐芹都用塑料紙卷成小捆貯藏備用,這樣在一年中的無論什么季節,都不會再有匱乏之虞。

每當我對這些儲備物資大加嘲笑,說它們足夠供養一支軍隊時,她就會沖我擺擺手指說:

“這是為了以防你的托尼·本成為執政者。”

我母親了解意識形態,她也了解饑餓。在她二十一歲時,斯大林發現可以把饑荒當作政治武器來對付烏克蘭富農。她知道——此種知識在她在英國生活的五十年里從未被忘記,而且又從她身上滲透到了她孩子的心中——她確定無疑地知道,在樂購超市和消費合作社堆得高高的貨架和存得滿滿的柜臺后,饑餓依然在游蕩徘徊,它撐著骷髏的身軀,睜著空洞的眼睛,伺機而動,一旦你放松警惕,就將你攝入囊中。它會伺機抓住你,把你推上火車或大卡車,或是推進四處奔逃的人群中,將你送上另一次旅途,那旅途的終點通常總是死亡。

戰勝饑餓的唯一方法是貯存和積蓄,這樣就總有東西可以讓你吃喝,有些小東小西來打點賄賂它。我母親擁有著非比常人的節儉的激情和門道。她為了買袋糖,會沿著商業街走上半英里,就為了能便宜一個便士。她從來不買自己能動手做的東西。我姐姐和我都曾因穿著用買來的零布頭自己縫制的裙子而覺得羞慚不已。我們渴望吃垃圾食品和白切片面包,卻被迫忍受傳統食譜和自制面包。她沒法自己做的東西,就只準買二手貨。鞋子、外套、家居用品——總是別人先擁有過它們,他們先選擇了它們,使用過它們,然后再丟棄它們。假如你不得不買新東西,那東西必得是用最便宜的價格能買到的,最好是減價的或特價的。水果是快變質的,罐頭是有凹痕的,式樣是過時的,是去年的風格。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不會妄自尊大,我們不是那種傻頭傻腦的人,將錢浪費在表面文章上,母親說,因為每個有教養的人都知道,內在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我父親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是唐卡斯特(Doncaster)一家拖拉機廠的繪圖員,每天都去上班。他掙工資,購買其他有工作的男人都會買的東西——新衣服(那件襯衣怎么了?我可以補補嘛),照相機(誰需要照相機?),電唱機和黑膠唱片(真是揮霍無度!),書籍(圖書館里有那么多好書),DIY工具(為了在家里制作些瘋狂的東西),家具(在消費合作社用更便宜的價錢能買到一模一樣的東西),新摩托車(開起來像個瘋子)。每周他會給母親一筆固定的、不能說吝嗇的錢以供家用,然后花掉剩下的部分。

于是,經過五十年的節儉、儲藏、焙烤和制作,母親從父親每周給她的錢中積下了一筆幾千元的小存款。這是她刺向饑餓之眼的武器,是她在黑夜里聊以自慰的安全感,是她留給孩子們的安全的禮物,以防饑餓竟致找上我們。可是,當一份禮物變成一個詛咒時該怎么辦呢?因為,讓我們慚愧的是,我姐姐和我為了如何分配她這筆小小的遺產而吵得不可開交。

經過在葬禮上的暫且隱忍之后,姐姐和我用充滿怨恨的信件彼此狂轟濫炸,在電話里惡言相向,毒液橫飛。事情一旦開始,就再無停歇之時。

有天晚上很晚的時候,她打電話給我,當時安娜已經上床,邁克不在家。她想讓我與她共同簽名,以便能取出些錢來幫她的一個女兒買公寓。我讓電話鈴響了九下才拿起聽筒,因為我知道是她的電話。別理它!別理它!一個理智的聲音在我腦海里說。但最終我還是拿起了電話,于是我們以前從未說過的傷感情的話噴涌而出。而話一旦出了口,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你對她連哄帶騙,讓她簽了那份附議文件,薇拉。你偷了她的小盒墜。(這真是我嗎?這個對姐姐如此惡言相向的人?)媽媽對我們倆愛得一樣深。她想讓我們分享她的身后之物。”

“現在的你真是荒謬可笑。”她的聲音像破裂的冰塊一樣尖厲刺耳,“她只能把盒墜給我們中的一個。她把它給了我。因為在她需要我時,我就陪在她身邊。每當她需要我時,我總會在那里。而你呢——她最喜歡的,親愛的小家伙——你最終還是辜負了她。

(哎喲!她怎么敢對我說這樣的話,她的小妹妹?)正如我預料中的一樣。”

我倆都認同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的外交哲學。

“媽媽愛我。她怕你,薇拉。是的,我們全都怕你——你的尖酸刻薄,你的喜怒無常。多年來你對我頤指氣使。可是你再也不能對我這么做了。”

說出這樣的話來本該讓我覺得自己變得成熟老練了,可是并沒有。它讓我覺得自己又變回到了四歲。

“面對問題時你總是逃之夭夭,你一生都在這樣做,娜杰日達。玩弄政治,玩弄你那些可悲的小把戲,假扮聰明,妄想憑一己之力把世界拉入正道,而別人則在腳踏實地地從事著真正的艱苦工作。你就會往后一靠,把一切都留給我來擔當。”

“你就會破門而入,不勞而獲。”

“總得有人負起責任來,但顯然那不會是你。你沒有時間來照顧媽媽。噢,不,你太忙于你的那些豐功偉績了。”

(砰!她擊中了要害。我沒有丟下一切趕到母親身邊,這種內疚感已將我吞噬殆盡。現在,她迫使我處于守勢,但我得以攻為守,迎頭痛擊。)“嘖嘖,聽聽你說的,你這個一生連一天班都沒上過的人!只知道伸手向老公要錢。(嘭!我來了一記低拳。)我一向都不得不自力更生。我重責任,重承諾。媽媽她明白。她老人家知道什么是艱苦工作。”

“那是嚴格意義上的工作——不是你這種涕淚橫流嬌喘吁吁浪費時間空想改良的胡說胡鬧。種菜也比這有用些。”

“你不明白什么是工作,對吧,薇拉?大佬迪克過去總在你身邊,他腰纏萬貫,擁有在一定時期內按預定價格買賣股票的特權,每年的紅利不少,會玩些聰明的小把戲,會想方設法偷稅漏稅。然后,當一切開始變糟時,你就試圖榨干他的每一個便士。媽媽總是說她可以理解他為什么要跟你離婚。你對他太卑鄙了。(哈!我得分了。)這是你自己媽說的話,薇拉!”

“她不知道我遭的是什么罪。”

“她知道你遭的是什么罪。”

電話因我們的怒火而嘶嘶啦啦地噼啪作響。“你的問題是,娜杰日達,你滿腦子裝的都是些胡說八道,所以你根本不了解真實的世界。”

“我四十七歲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薇拉。我了解這個世界。我只是在從不同的角度看它。”

“四十七歲也沒什么不同。你還是個小毛孩。你永遠都長不大。你總是想當然地占有一切。”

“我也知回報。我工作。我努力為大眾謀幸福。比你做過的多多了。”那個四歲小毛孩子又尖聲尖氣地哭訴起來。

“哎呀,我的老天啊!努力為大眾謀幸福!你可真崇高!”

“那看看你呀,薇拉——你只知道營私自肥,損人利己。”

“我不得不學著為自己而戰。為了我自己和我的姑娘們。你不知道什么是艱難困苦,當然容易高高在上。一旦你落入陷阱,你就得為尋找出路而戰。”

(唉,求你了!她還要繼續那些戰爭時期的老生常談!為什么她就不能忘了它呢?)“什么樣的陷阱?什么樣的艱難困苦?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看看現在的你吧!充滿仇恨,扭曲變態,就像條患了黃疸病的蛇。(這時,我拾起了社會工作者的口氣。)你需要學著忘掉過去。”

“別給我來這一套新時代嬉皮士的胡說八道。讓我們只談現實問題吧。”

“我寧愿把錢捐給樂施會,薇拉,也不愿你的敲詐勒索得逞。”

“樂施會。多么可悲啊!”

于是母親的那筆小遺產就留在了銀行里,在那之后,我和姐姐兩年都沒再說過話,直到一個共同的敵人將我們團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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