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通電話和一場葬禮(2)
-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 (英)瑪琳娜·柳薇卡
- 4312字
- 2015-08-04 14:27:00
當參加葬禮的賓客們回到屋中,就著冷點心墊肚,喝下烏克蘭烈酒Samohonka,變得醉眼朦朧之時,我和姐姐則在廚房里相互橫眉冷對。她身上穿的黑色絲綢編織套裝購自肯辛頓某家專營二手服裝的精明謹慎的沽衣小店。她的鞋子上有幾個小金環,Gucci的手提包上有個小金搭扣,脖子上則掛著一條精致的金項鏈。我則穿著從救濟商店淘來的混搭黑衣。薇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一副雞蛋里挑骨頭的模樣。
“沒錯,一副農民打扮。我看。”
我四十七歲,大學講師,但我姐姐的聲音立即將我變回長著個怪鼻頭的四歲女孩。
“農民有什么不好。咱媽就是農民。”四歲女孩頂嘴道。“沒錯。”大姐頭說。她點燃一支煙。煙霧盈盈裊裊地盤旋上升。
她彎腰將打火機放入Gucci包中,我瞥見她脖子里的金鏈上掛著個盒式小墜子,墜子塞在她的套裝翻領里面。它看上去式樣陳舊,古色古香,與薇拉的時裝很不搭調。我瞪大了眼睛。眼淚溢出我的眼眶。
“你戴著媽的墜子。”
那是母親從烏克蘭帶來的唯一珍寶,小得足以藏在裙子的褶邊里。那是她父親在婚禮上送給她母親的禮物。在小盒墜里,他倆的照片依稀地笑望著彼此。
薇拉同樣盯牢了我。
“這是她給我的。(我無法相信。母親知道我愛這個盒墜,我對它覬覦已久,沒什么東西比它更讓我動心的了。薇拉肯定是偷來的。絕沒有別的解釋。)現在,對遺囑你到底有什么意見?”
“我只想讓事情公平些,”我啜泣道,“這有什么錯?”“娜杰日達,你從救濟商店光淘衣服就夠了,難不成你的想法也是從那里淘來的?”
“你霸占了那只小盒墜。你強迫她簽了那份遺囑附件,將錢在三個外孫女之間平分,而不是在兩個女兒之間平分。這樣,你和你家里人就得到了雙份。貪得無厭。”
“你當真的啊,娜杰日達。你這樣想,真讓我大吃一驚。”大姐頭精心修剪過的眉毛顫抖著。
“跟我發現了事實真相時相比,你的驚訝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怪鼻頭有氣無力地哭訴道。
“你當時并不在場,不是嗎,我的小妹妹?你跑去干你的大事去了。拯救世界。追求事業。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的頭上。你一貫如此。”
“你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用你離婚的事不斷地折磨她,還說你丈夫如何如何殘酷無情。當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你卻在她床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大姐頭彈了彈香煙灰,夸張地嘆了口氣。
“你瞧,你們這代人的問題,娜杰日達,就是你們只浮于生活的表面。和平。愛情。勞工政權。這全是理想主義者的胡言亂語。你們能夠承受得起不負責任這一奢侈品,因為你們從來看不到生活內部的黑暗。”
為何我姐姐那拖腔拖調的上流社會的語調讓我如此義憤填膺?因為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們擠過一張單人床,穿過院子去上廁所,用撕成方塊的廢報紙擦屁股,我了解這一切。她可騙不了我。但我也自有辦法刺痛她。“呵,讓你煩擾的是黑暗的內心嗎?你何不去做下心理輔導?”
我建議道,巧妙地運用了我那最具專業性的“讓我們明智點兒”的口氣,我那“看我現在多么成熟”的口氣,我常用這種口氣來對付我老爸。
“請你別用你那種社會工作者的口氣跟我說話,娜杰日達。”
“接受精神治療。與黑暗的內心作斗爭,將它驅趕到光天化日之下,免得它到頭來把你吞噬掉。”(我知道這會讓她惱羞成怒。)“輔導。治療。讓我們大家都來談談自己的問題。讓我們大家彼此互相擁抱,從而感覺更加良好。讓我們來幫助弱勢群體。讓我們將所有的錢都捐給正在忍饑挨餓的孩子們。”
她惡狠狠地咬了口夾魚子的烤面包。一滴橄欖油飛濺到了地板上。
“薇拉,你正在經歷喪親之痛和離婚之苦。難怪你感到這么大的壓力。你需要些幫助。”
“那全都是在自欺欺人。說什么在社會的下層,人們生活艱難,地位卑下,無依無靠。你無法想象我是多么鄙視社會工作者。”
“我可以想象。不過,薇拉,我可不是社會工作者。”
我父親也是怒氣沖沖。他把我母親的死歸咎于醫生、我姐姐、扎德查克夫婦,還有割了我家屋后的長草的男人。有時,他則責怪他自己。他漫無目的地到處晃悠,嘴里一面嘟囔抱怨個不停:假如不是這個,假如不是那個,我的米羅契卡就不會死。我們這個背井離鄉的小家庭,長久以來都是依靠我母親的愛和甜菜根湯才凝聚起來的,現在已經開始分崩離析。
父親獨自住在空空蕩蕩的屋子里,靠罐頭食品過活,把看報紙當飯吃,仿佛這樣懲罰自己就能讓她活過來似的。他不會來與我們一起住。
有時我會去探望他。我喜歡坐在埋葬著我母親的墓園中。墓碑上刻著:
柳德米拉·馬耶夫斯基
1912年生于烏克蘭
尼古拉摯愛的妻子
薇拉與娜杰日達的母親
愛麗絲、亞歷山德拉和安娜的祖母
石匠在把所有這些字都刻在墓碑上時著實費了番周折。墓園里有棵櫻桃樹正在開花,樹下有條木凳,木凳面向著一塊方正干凈的草地,草地的一半變成了新辟的墳地,一道由山楂樹構成的籬笆將草地與一塊麥田分隔開來,麥田之外還有麥田、土豆田、油菜田,一望無垠,直至天際。我母親來自大草原,這開闊的地平線讓她覺得輕松自在。烏克蘭國旗由兩種顏色的長方形構成:上藍下黃——黃色代表玉米田,藍色代表天空。這遼闊平坦、單調普通的干沼澤地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只是天很少像她的故鄉那么藍。
我想念母親,但我的悲傷正開始漸漸平復。我還有丈夫和女兒,還有位于別處的生活。
我父親悄然地徘徊在他們共同生活過的房子周圍。這是座小而難看的現代房屋,石子墻面,一側有間水泥預制板構建的車庫。屋子的三面都是花園,我母親在花園里種植玫瑰、薰衣草、丁香、耬斗菜、罌粟、三色堇、鐵線蓮(“杰克曼二世”與“里昂村莊”兩個品種)、金魚草、委陵菜、桂足香、貓薄荷、勿忘我、芍藥、南庭芥、姬唐蒲菖、風鈴草、巖薔薇、迷迭香、鳶尾花、百合花,還有一種開著成串的紫色花朵的紫藤,它們擠擠挨挨地種在一起,仿佛植物園里的插枝。
花園里有兩棵蘋果樹、兩棵梨樹、三棵李子樹、一棵櫻桃樹和一棵柑橘樹,其中柑橘樹芳香襲人的黃色果實在村子里最近二十年來的展覽中獲獎無數。在后院,在花圃和草坪之外,有三塊蔬菜地,我母親在那里種了土豆、洋蔥、花豆、蠶豆、豌豆、甜玉米、西葫蘆、胡蘿卜、大蒜、蘆筍、萵苣、菠菜、卷心菜和芽甘藍。在蔬菜與蔬菜之間,長著野生的小茴香和歐芹。在菜地的一邊是塊漿果植物區,種著木莓、草莓、羅甘莓、紅醋栗和黑醋栗,還有一棵櫻桃樹,它們都被圈在我父親編的網中,目的是不讓那些肥肥胖胖、貪嘴偷吃的鳥兒們來啄食。但還是有些草莓和木莓逃出了大網,在鮮花盛開的地界上繁衍生息。
院子里有座溫室,里面有株茂密繁盛的紫葡萄樹,葡萄樹下是一壟壟的西紅柿和柿子椒。溫室后面有一個積雨桶、兩個盆栽棚、一堆混合肥料和一堆讓村人眼紅不已的糞肥。那是堆營養豐富、疏松易碎、發酵充分的牛糞,是另一位烏克蘭園丁送的禮物。我母親把這堆肥稱為“黑巧克力”。“來啊,我親愛的小東西,”她會對著西葫蘆低聲耳語道,“來點黑巧克力吧。”西葫蘆們一頓狼吞虎咽,然后長啊長啊,長個不停。
每當我父親走出屋子,來到花園時,他總會看到我母親的身影,她正彎腰侍弄著西葫蘆,伸手去綁紅花菜豆,那身影透過溫室的玻璃若隱若現。有時,他會聽到她在呼喚他,聲音在空無一人的房子里回蕩著,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而每當他想起來她根本就不在那里時,傷口就會再次迸裂開來。
第一通電話的幾天后,我接到了第二通電話。
“告訴我,娜杰日達,你覺得一個八十四歲的男人還能生小孩嗎?”
看到他是怎樣開門見山的了吧?他一貫如此。不跟你閑聊天,不說“你好嗎?邁克和安娜都好吧?”不跟你拉呱天氣如何如何。每當他糾結于什么了不起的大主意時,沒什么瑣碎無聊的事情能讓他耽擱片刻。
“這個嘛,我不能肯定……”
他為何要問我?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讓這突如其來的感情刺激將我拖回那些怪鼻頭的日子里,那個時候,父親還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的批評反對還會輕而易舉地讓我受到傷害。
“假如能的話,娜杰日達,”不等我挖好防御工事,他已喋喋不休地說了下去,“你覺得孩子智力不健全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個呀,爸爸,(停頓一下,深呼吸,讓語氣聽上去興高采烈和通情達理。)這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女人的年齡有多大。女人的年齡越大,孩子患唐氏綜合征的可能性就越大。這是種學習能力欠缺的疾病——俗稱先天癡呆癥。”
“唔,(他不喜歡這病的發音。)唔。但也許這是個機會,我們應該抓住。你看,我正琢磨著,假如她是英國公民的母親,加上又是英國公民的妻子,他們肯定就不能將她驅逐出境……”
“爸爸,我認為你不應該匆匆忙忙地……”
“因為英國司法是世界上最好的。它兼具歷史的命數和負重,人們也許會說……”
他一向跟我說英語,怪腔怪調,又文縐縐,但相當實用。工程師的英語。我母親對我說烏克蘭語,柔聲細語,急緩高低的元音交替變化無窮。母語。
“爸爸,別說了,想想吧。你難道真想這樣干啊?”
“唔。我想干什么?(他的發音是‘我想干啥’。)當然生個這樣的孩子不會那么簡單。技術上講,也許有可能……”
我父親與這娘們性交的念頭讓我大倒胃口。“……困難的是,液壓升降機的功能不再那么健全了。但也許與瓦倫蒂娜……”
他津津樂道的生殖場景真讓我受不了。就像是在說,從各個角度看看,試試大小。“……你怎么想?”
“爸爸,我不知道要想什么。”
我只想讓他住嘴。“是啊,與瓦倫蒂娜一起也許有這可能……”
他的聲音變得虛幻起來。他在想自己怎么給這個孩子當父親——應該是個男孩。他要教他如何用第一定律證明畢達哥拉斯原理,如何欣賞結構主義藝術。他要同他討論拖拉機。我父親最大的遺憾就是兩個孩子都是女兒。智力上低人一等,卻又不像女人應該的那樣嬌媚柔弱,充滿女人味兒,而是兩只聲音刺耳、頑固任性、舉止失禮的動物。這對男人來說是多么不幸啊。他從來不曾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望。
“我想,爸爸,在你匆忙做出任何決定之前,你應該聽取一下法律上的建議。也許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你想讓我跟律師談談嗎?”
“得,得。(行,行。)你最好與劍橋的律師談。他們與各個種類的外國人都打過交道。他們一定對移民事宜有所了解。”
他對人持有一種分類學的態度。他沒有種族的概念。“OK,爸爸。我試著找找,看有沒有移民方面的專職律師。在我給你回話前,千萬別輕舉妄動。”
律師是個年輕人,來自一家內地城市事務所,精通自己的業務。他寫道:
如果你父親結婚,那么他就必須向內政部提出妻子的居留申請。為了獲得批準,她得申明以下幾點:
1.婚姻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確保她進入或留居英國。
2.他們已經見過面。
3.他們打算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永久生活在一起。
4.他們能夠在不申請公共基金的情況下獨立生活,自行解決住房問題。
主要問題是由于年齡上的懸殊差異,由于婚姻是在她即將離開英國之前締結,內政部(或是大使館,假如她在離開英國后提出申請的話)有可能相信,此次婚姻的主要目的只是為了移民。
我將這封信轉發給了我父親。
律師還告訴我,如果婚姻持續五年以上,或者有個婚生孩子,成功的機會就會大大增加。我沒對父親提起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