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飛也似的流逝，很快就到了開學(xué)的這一天。

這天正好是愛玲的生日。

因為上了高中，愛玲的心情慢慢好了起來。她報完名后，到學(xué)校門口的照相館準(zhǔn)備為今年的生日留下一張照片，她覺得自己的新生活應(yīng)該開始了，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完成心中的理想。

今年的這個假期，更堅定了她要考上大學(xué)的信念。

嫂子那種高傲的神情，讓她有種難以喘息的壓抑。記得哥哥和嫂子那天回到家，愛玲高興得以為能過一個像小時候一樣紅紅火火的年。

她莫名其妙地對嫂子有一種敬畏和依戀。姐姐都出嫁了，淘氣的弟弟每天在外面玩得連個人影都找不到，她常常感到很寂寞。這次終于有個嫂子可做伴了，誰知嫂子的回來卻讓她除了寂寞還加了難過。

嫂子根本不用正眼看除了哥哥外的其他路家人，愛玲和她說話，她愛理不理，有時甚至像沒有聽見一樣。哥哥處處護著嫂子，仿佛是怕誰說話會傷著她一樣。嫂子也只有和哥哥說話時才露出那么一點點笑容，其余的時間一直板著個生冷的面孔，仿佛是誰欠著她許多錢似的。

那天，愛玲好心好意對她說：“嫂子，咱們出外面走走，看看農(nóng)村的視野有多寬闊，空氣有多么的新鮮，環(huán)境有多么的安靜……”

沒等愛玲說完，郝艷梅便說：“啊，真是不可思議，你竟然能把這鬼地方說得這么美。風(fēng)沙這么大，天這么冷，你是想讓風(fēng)刮臟我的呢子衣服，還是想讓我感冒？去、去、去，你自己去吧！”

郝艷梅看也沒看愛玲，自顧自地說著。

愛玲覺得嫂子對她的這種態(tài)度，仿佛是她路愛玲平時趕著羊或罵著豬，自顧自地說，根本不用在乎豬羊的感受，因為在人的思想之中，豬羊是沒有感情、沒有意識的，對于人罵它的話也是沒有知覺的。愛玲覺得嫂子當(dāng)時對她就是這種態(tài)度。

她從嫂子的房間慢慢退出，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沒想到竟然把手碰到了門上。冬天的人的肉體似乎也是脆弱的，一下子就碰破了手，等愛玲感覺到血已經(jīng)滴在了嫂子的門簾上。

正好哥哥從外面回來，看到愛玲這副模樣，還以為是她讓郝艷梅受了委屈，于是厲聲問道：“你進去干什么？干啥事老改不了束手束腳，你不能大大方方地走？你退什么？鬼一樣！干干凈凈的門簾，你弄上一塊血。把門關(guān)上，門簾摘下來洗了。”

愛玲的好心反遭一頓辱罵，心里既委屈又生氣。但是她不敢頂撞哥哥的，一是她從小就怕哥哥，二是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永遠是沒有理的，她只好有苦往肚中咽，解下門簾，拿去洗了。

這件事對愛玲刺激很大，哥哥嫂子對她的漠視和呵斥，讓她的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想報復(fù)的感覺。“等著吧，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學(xué)會尊重別人！”愛玲當(dāng)時想得很天真，她想自己考上大學(xué)了，就可以實現(xiàn)她心中的愿望。

這件事后，她對哥哥嫂嫂更加小心謹(jǐn)慎，仿佛是對著一筐隨時可能打破的雞蛋，盡量不去碰它。

今天，她想照張相片，其中就有這個原因，她要自己記住，在這一年的春節(jié)，她受到的那些漠視……她手里拿著一本書，靜靜地坐在那里，心中默念著：奮斗！奮斗?。?/p>

走出照相館，愛玲碰到了楊飛。由于前半學(xué)期坐得近，已經(jīng)很熟悉了。她看到楊飛風(fēng)塵仆仆，頭發(fā)很亂、很臟，衣服上、頭上、臉上全蒙著一層灰土。

愛玲笑著開玩笑說：“噢，楊飛，剛從前線下來？”

楊飛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明白了愛玲說的話?！笆前。@不，還挨了一槍……”說著便拉著一條腿朝前走了幾步。

這下輪到愛玲吃驚了，她心頭一緊，忙問：“你的腿？”

這下，楊飛得意了，說：“上前線哪能不受點傷呢？”接著又回身走到愛玲面前。

愛玲看到他原來是假裝的，這才放心了。

楊飛說：“你原來這么好哄！”兩個人都笑了。

楊飛說：“我那路全是黏土路，一百來公里的路，從早上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下午四點多了），每個人下車后都如同出土文物了。你名報了嗎？”

“報了，明天還有一天（那時報名一般都是三天），你今天也不用忙著去報，明天報也不遲。”

“那好，我就不去學(xué)校了，免得我的這副尊容再遭別人笑話。”

“再遭？我笑話你了嗎？”愛玲笑問。

“那倒沒有，不過，別人可就不一樣了。比如白雪，見了一定又大叫農(nóng)村人臟了。我今年不住校，在那兒……”楊飛順手指了一下不遠處一個單位的大門，接著說：“我今年住我的一個親戚單位辦公室，安靜一些，離學(xué)校也不遠，我現(xiàn)在先回去收拾一下?！?/p>

愛玲說：“好吧，我回學(xué)校去了。”

楊飛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問：“你在這兒干什么？”

愛玲猶豫了一下說：“沒事，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在這里照張相。”

楊飛說：“噢，那祝你生日快樂！”

愛玲笑了，說：“謝謝。”

兩個人分了手。愛玲感覺心情很愉快。

楊飛呢，經(jīng)過和愛玲這樣的說話，疲勞減少了許多，他心中感覺到很溫暖，很快便把房子收拾好了。

今年開學(xué)，同學(xué)們?nèi)匀话慈ツ甑淖蛔０肽甑南嗵?，都已?jīng)很熟悉了，在沒有正式開課之前，教室里唧唧喳喳吵翻了天。許多同學(xué)還沒有從假期的自由散漫中適應(yīng)過來，有些同學(xué)根本就坐不住，不住地往外跑。

年輕的班主任看到這個情況，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也沒能一下子靜下心來進入教學(xué)狀態(tài)。

大家爭著談?wù)摷倨谝娐?，急著把自己的歡樂與同桌、鄰桌分享，楊飛、魏亮、路愛玲、白雪也不例外。魏亮和白雪說得最多，無非是他們的親戚某某某搞出了什么笑話，電視劇哪一部分好看，他們假期做了些什么。

楊飛和愛玲是很好的聽眾，等他們說得實在沒什么說了，才輪到了楊飛或者愛玲說一說。

楊飛的老家沒有電，當(dāng)然不會談電視劇，他只說些他看過的書上的故事，也談一些他上學(xué)時發(fā)生的有趣的事。

他說他并不是老實本分的學(xué)生，他也很調(diào)皮，只是因為學(xué)習(xí)好老師對他往往是睜只眼閉只眼。他說有一次和一個同學(xué)玩，他看到那個同學(xué)從那邊過來了，便躲在他要經(jīng)過的拐角，等他過來，他便跳起來在那個同學(xué)的頭上拍了一巴掌，可當(dāng)他拍完再一看，怎么這么高呀！又一看，哎喲，媽呀，壞了，原來他是那個非常嚴(yán)厲的物理老師……他想自己這次可闖了大禍，撒腿就跑，等那個物理老師惱怒地轉(zhuǎn)過身還沒有看清楚是誰，他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個老師在課堂上大發(fā)雷霆，楊飛乖乖地坐在那里。老師指著班中平時調(diào)皮的那幾個學(xué)生說：“肯定就是你們中間的一個，等著我以后慢慢地收拾！”楊飛說他誠懇地盯著老師，老師才不會想到是他呢！

白雪笑得前俯后仰，魏亮呢，笑得可愛極了，像一個開心的小孩。

楊飛說這位嚴(yán)厲的老師非常有意思，怪事呢也經(jīng)常發(fā)生在他的身上。他們班有一對雙胞胎，一個很乖、一個很調(diào)皮，這位老師給他們上第一節(jié)課的那天，那個調(diào)皮的在老師剛走出教室門口時，他從后面扔了個粉筆頭，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老師那個有點謝頂?shù)墓忸^頂上，老師扭過頭看到了這張臉，把教案放到下一節(jié)要上課的那個班的講桌上，又返了回來。

那個調(diào)皮的同學(xué)被老師排座位排到了最后一排，那個乖的坐在靠門口第二排。老師進門抓住那個乖的就打。

那個乖的說：“不是我……”

那位老師更生氣了，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你是誰？莫非大白天還見鬼了？”說著又打了一頓。

那個調(diào)皮的同學(xué)把頭縮進桌底，任憑老師把那個乖的打得直哭，他還在那兒偷著笑呢。全班同學(xué)也都偷著笑，沒有人給老師說明白。

又是一陣愉快的笑。白雪聽得起勁，說：“再說一個吧?！?/p>

楊飛說：“沒了，再說就要說我自己了，不過我不想給你們說了。”

楊飛在假期過得并不愉快，他習(xí)慣于把一切苦惱埋在心底，他能對誰說呢？放假回到家中，他僅在父母那個家中待了三天。他看到弟弟的成績很差，非常生氣，他問弟弟：“你在你們班考了第幾？”

弟弟回答：“第四。”

楊飛說：“你們班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都很差？第四才考了這么點？你們班一共多少學(xué)生？”

楊富回答：“一共四個。”

楊飛被氣笑了，呵，倒數(shù)第一，還好意思說是第四！

楊飛說：“這個假期咱倆一起學(xué)習(xí)，你不會的問我，否則，照這樣下去，你恐怕初中都很難考上?！?/p>

劉三杏聽了，譏笑式地說：“他還幫我干活呢，你還有臉罵他，你不是初中中專也沒有考上嗎？”

楊飛像是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扇了一個耳光一樣難堪。“母親呀母親，你怎么可以在弟弟面前這樣說我呢？況且我沒考上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楊飛在心中默默地向母親呼喚。

有了母親的庇護，楊富才不聽他的呢。楊飛只好回到爺爺奶奶那里。

爺爺奶奶這里沒有電，也沒有能和他談話的人。

爺爺奶奶老了，耳朵也聾了，跟他們說話已經(jīng)很費力氣了，況且共同語言也少了。幸好他有個小收音機。因為溝大山深沒有信號，他每天一有時間便爬上垴畔頂收聽。他總是要聽到全身幾乎要被凍僵才回到窯洞，躺在奶奶燒得快能烙熟餅子的熱炕上。

爺爺奶奶雖然老了、耳朵聾了，但是他們的精神卻是不倒的，他們還養(yǎng)著幾十只羊、兩頭驢，豬了、雞了、狗了全都有。

楊飛回來了，便把這些他能干的活全都干了。他每天干活、做作業(yè)、看書、聽收音機，過得還算充實，但是心中那份莫名的失落卻讓他十分難過。他當(dāng)然不能把這些講給他們聽的，他們誰會理解他呢？于是他說他才不講自己的事呢。

白雪說輪到愛玲講了，愛玲也沒有什么假期開心的事講給他們聽，于是，愛玲便轉(zhuǎn)移話題說：“我來考考大家的智力 ——小明的媽媽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三兒子叫什么？”

魏亮說：“老掉牙的小兒科，不聽了，到外面玩去?！?/p>

這樣，他們的談話就告一段落。

提到上學(xué)，我們不能不說說高一（6）班的情況。

這學(xué)期很快又要過去了，中期考試愛玲和楊飛的成績都稍有提高。然而，班主任李周全因為年輕，對帶班的熱情就只維持了半年。今年他把這個班搞得一團糟。我們不能不去承認(rèn)，一個人所處的環(huán)境對他造成的影響是很大的。

這個班上一學(xué)期在全年級總成績還排在第三，今年這學(xué)期中期試成績排在了全年級的倒數(shù)第一。

李周全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對班上的事務(wù)一概不管。他勉勉強強上他的數(shù)學(xué)課，在課堂上，常常被同學(xué)們的問題難住，課后從來不肯到教室來振一振班風(fēng)。后來，聽說他戀愛了。同學(xué)們在沒有約束的情況下漸漸地散亂了。

自習(xí)課上少了一部分同學(xué)，而且吵得非常厲害。這個（6）班，在學(xué)校漸漸有了名氣。因為桃色新聞在任何年代、任何部門總是傳播最快、最引人注意的。

這個高一（6）班有兩位人物，一位是來自農(nóng)村漂亮的溫靜，她喜歡穿亮紅亮紅的上衣，低領(lǐng)白色內(nèi)衣，襯著雪白雪白干凈的面孔。她有一張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那雙眼睛一眨一眨，非常吸引人。男生說那叫勾魂眼。她那棱鼻子，小嘴，齊耳的短發(fā)，發(fā)育飽滿的胸，婀娜多姿的身材，真的很美。

另一位是城里的女孩司馬蕊。她有一雙清澈的小眼睛，細(xì)細(xì)的柳葉眉，白凈的瓜子臉，小巧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小嘴，一笑，露出潔白、小而整齊的牙齒，腦后高高扎著一個小辮，越顯得活潑、可愛、美麗、精神。長得漂亮本來就是一種天生的資本，誰不愛漂亮的事物呢，就連人們吃蘋果也喜歡揀漂亮的吃，何況是對一個大活人！

兩位漂亮的女孩，成了李周全的獵物。李周全隔三差五找她倆談心，幫助她們補課，上課時，眼睛常常發(fā)呆發(fā)直地盯著她倆，仿佛這課是專門為她倆而講。

這過于直白的表露，讓全班的同學(xué)都十分不快。女生氣他真是個大色狼，男生恨他搶走了他們眼中的一份美好，也怪溫靜和司馬蕊不自重。然而，她們畢竟只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情竇初開，對感情是熱烈而清純的。多少師生之間的故事受害的哪個又不是女學(xué)生呢？況且女孩在這方面本身就是弱勢群體。李周全太會接近女孩了。

李周全畢竟年輕，他和班上的許多男同學(xué)的關(guān)系也如同朋友一樣，這其中就有楊飛。李周全常常和他們閑侃，侃到盡興處便口無遮攔，他說他在大學(xué)已經(jīng)談過好幾個女朋友了，談一個就玩一個……他說到這里興高采烈，仿佛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楊飛對他的這種行為非常反感，漸漸有意和他疏遠，有時故意躲開他。但是，他的心卻不能不被李周全的言論所影響。難道女人都那么賤嗎？對女人一直有成見的楊飛就這么想。

他不想走進情感之中，他甚至感覺自己一輩子都很難走進去，他也不想走進去，他需要學(xué)習(xí)！

這半年，班中真的被搞得烏煙瘴氣，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也似乎聽到了這些流言，但是也不好去管。這種沒有證據(jù)的事當(dāng)然也不便于認(rèn)真吧。

晚自習(xí)吵鬧極了的時候，楊飛和魏亮也常常轉(zhuǎn)過身來和白雪、愛玲說話。白雪和魏亮說得最多。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楊飛還是喜歡聽愛玲說話。她那溫柔的語調(diào)、含羞的表情，仿佛還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傷感、一種無法釋懷的沉重、一種淡淡的憂傷……楊飛看過許多小說，他覺得自己在哪本小說中讀到過她的影子，這種強烈的感覺，常常讓他有種沖動 ——他想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傷感。楊飛甚至想如果有可能他會去幫助她。

愛玲對楊飛的感覺和楊飛對她的感覺有些相似。

人與人之間有時會有一種相同的感覺，說不清原因的，大概像血脈親情能嗅到一種味道吧。

當(dāng)他們談到各自的家庭、家人對他們的關(guān)愛時，楊飛的神情讓愛玲內(nèi)心實在沒法平靜。

有一次，白雪說：“我媽媽每天早上都和我一起起床，給我溫好牛奶。我都這么大了，她就是不肯讓我自己干，還說我學(xué)習(xí)負(fù)擔(dān)重，晚上睡得遲，早上她幫助我準(zhǔn)備好就是為了讓我能多睡一會兒。”

魏亮說：“我媽才好呢，我常常早上不想起，還要我媽媽把我從被筒中拉出來，不但給我準(zhǔn)備好了早餐，而且還為我摻好了洗臉?biāo)?，像哄小孩一樣哄我洗臉吃飯?！?/p>

愛玲說：“我媽媽每個周末為我做好飯，站在大門口，我呢，在我上學(xué)走時，饃饃了、雞蛋了塞了一包包，而她自己，是舍不得吃這些的?！?/p>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開心地談著母親對自己的寵愛。愛玲發(fā)現(xiàn)楊飛不但沒有說話，而且他的眼中似乎有淚花閃爍，盡管那淚花別人一定發(fā)現(xiàn)不了。“楊飛眼中的淚花背后一定有一個傷心的故事。”愛玲想：“難道他沒有媽媽嗎？”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她想自己一定要知道楊飛聽他們談母親時眼中那淚花的原因。她并不是想知道別人的隱私，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那淚水觸動了她母性的某一根神經(jīng)，她有一種強烈的、說不上來是什么感情的感情，她要幫助他！

這天晚自習(xí)，白雪和魏亮都沒有來。

楊飛和愛玲先還是各自認(rèn)真學(xué)習(xí)，一會兒班上吵開了鍋，他們實在沒有辦法學(xué)習(xí)了，楊飛轉(zhuǎn)過身問愛玲：“我可以坐在白雪的座位上和你說說話嗎？”愛玲也正想搞清楚那件事，便說：“可以，我也被吵得有些頭疼，你坐過來吧?！?/p>

楊飛于是坐了過來。本來每天一起玩都已經(jīng)十分熟悉了，可是坐了過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誰也不開口了。這樣有些尷尬地坐了一會，楊飛打破了沉默問愛玲：“你說我的英語還能趕上嗎？”

愛玲回答：“當(dāng)然能，憑你的聰明，再把你看小說一半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學(xué)英語也就夠了?！?/p>

“真的嗎？”楊飛問。“我自己沒有一點點信心?！?/p>

愛玲說：“我這里有一本關(guān)于英語語法的書，你拿去認(rèn)真地看看，相信會有收獲的。它從初一的課程一直講到高中完。這本書是我姐從西安特意為我買的，我的英語學(xué)得也不怎樣。這樣吧，這本書你看一個星期，我看一個星期，不過有任務(wù)，一個星期必須認(rèn)真看完一章，我也一樣，然后咱們抽點時間互相考一考，你說行不行？”

楊飛說：“那要我看一個星期以后才能給你答復(fù)，我對它沒有信心，但是我要想學(xué)好它，也只能用功了?！?/p>

愛玲很高興地說：“那就這樣說定了?！苯又褧o了楊飛。

楊飛接過書并沒有看，而是問愛玲：“你為什么要借書給我呢？”

愛玲說：“學(xué)雷鋒不行嗎？我覺得你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只要英語不拉分。”

楊飛很感動，覺得這個路愛玲心底真是太善良了。楊飛想：“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過這種被關(guān)愛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

他對愛玲笑笑說：“你在你家很幸福嗎？”

愛玲怔了一下，說：“大概是吧?！?/p>

楊飛說：“大概？不對吧，‘大概’ 用在這里是什么意思？”

愛玲笑了，說：“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然后我給你解釋‘大概’ 二字?！?/p>

楊飛說：“你問吧?！?/p>

“你媽媽對你好嗎？”愛玲問。

楊飛沒有想到愛玲會問他這個問題，好與不好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呢？他該回答好呢還是不好呢？母親對自己好嗎？他也不知道。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反問愛玲：“你問的好指什么？”

愛玲說：“比如每個星期給你拿干糧嗎？比如你回家她給你洗衣服嗎？比如你回家她會很高興地給你做好吃的，說想你了，比如你走時她會戀戀不舍一直在你的身后看你，直到看不見你為止……”

愛玲的一連串“比如”把楊飛拉回到了對母親的記憶中。他痛苦地?fù)u了搖頭，說：“沒有，什么也沒有?！?/p>

愛玲說：“她是你親媽媽嗎？”

楊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愛玲也被搞糊涂了。她看到楊飛痛苦的樣子，感到心中非常難過，而且內(nèi)心忽然滋生出一種類似母愛的愛（當(dāng)然她自己當(dāng)時并不知道這種愛是什么愛）。

她對楊飛說：“對不起，咱不說這個話題了吧?！?/p>

楊飛像是沒有聽到愛玲的話一樣，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媽媽不愛我，她討厭我、看不起我……”

愛玲急忙說：“沒關(guān)系，代溝本來就有的，你別難過。我有一道數(shù)學(xué)題不會做，你給我講講好嗎？”

楊飛這才回過神，說：“當(dāng)然行，你拿出來吧?！庇谑撬麄冮_始做數(shù)學(xué)題，一直做到下晚自習(xí)。

楊飛回到他的住處，翻開這本英語書看了一會，覺得講得很詳細(xì)，能看懂?？戳艘粫罕阌窒肫鹆寺窅哿?，忽然有一種沖動，想把自己的事告訴她，這種想法是那樣的強烈，甚至沒有辦法控制，于是他找了張信紙寫了起來：

回答你的問題。我有媽媽，她是我的親媽媽，但是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拋下了我，去了我爸爸工作的地方。多少年以來，我一直是和我的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媽媽不喜歡我。我還有個弟弟，我媽媽喜歡他。

我上學(xué)媽媽從來沒有給我拿過干糧，更不要說是雞蛋；但是弟弟每星期回家媽媽都要給他塞一包包。我也不明白是為什么。我也很聽話，我認(rèn)為自己比弟弟懂事。沒有辦法，大概是媽媽沒有拉扯我，也大概因為我也覺得她沒有奶奶親，反正媽媽就是不喜歡我……不過，沒有關(guān)系，不管怎樣我現(xiàn)在也長這么大了，知道自己照顧自己了。

這是我回答你今天問我的問題，希望你也能回答我“大概”的原因。

1991年6月12日

這似乎是一個說話的紙條，沒有稱謂也沒有署名。一星期后楊飛把它夾在那本英語書中給了愛玲。

雖然是鄰桌，坐得這么近，平時似乎是無話不說，但是，實際上許多的話還是不易直接說出口的，有時候因為難為情，有時候是因為有些話直接說出來會傷到自己的面子，不要說只是普通同學(xué)，就是親人、父母、子女、夫妻、朋友之間，有些話也是不能夠直接向?qū)Ψ奖磉_的。

這天晚自習(xí)前，楊飛把那本書還給了愛玲。

愛玲非常愛惜書，她讀過的書從外表看和新買來的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而楊飛同樣是一個十分愛惜書的人，這個優(yōu)點愛玲早就觀察到了，才舍得把自己的書借給他。

愛玲的那本書原本是不包皮的，楊飛這次還給她時，書被舊報紙包得平平整整的。

愛玲接過書很高興，問楊飛：“你做筆記了嗎？”

楊飛說：“當(dāng)然做了。這是一本很好的復(fù)習(xí)書，我答應(yīng)一定完成你交給我的任務(wù)。”

愛玲笑了，說：“是你自愿的，怎么說得像是我強迫你一樣?！?/p>

楊飛笑笑沒有說話，轉(zhuǎn)過了身。

愛玲這才發(fā)現(xiàn)書中夾著一張折得如同信一樣的紙。她一貫不愛偷看別人的東西，便對楊飛說：“楊飛，你把什么心得體會，還是寫給誰的情書忘了，夾在了我的書中了，給，還給你?！闭f著，拿起了那頁紙遞給了楊飛。

楊飛轉(zhuǎn)過了身，滿臉通紅，準(zhǔn)備伸手接愛玲遞過的那頁紙，但是手伸出又縮了回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嗯，給你看看吧……”

愛玲本來是心懷坦蕩和楊飛開個玩笑，沒有想到楊飛卻窘成這樣，自己也害起羞來，一下子也漲紅了臉，說：“那……那我可就看了？”

楊飛說：“現(xiàn)在不要看了，晚自習(xí)下了回去看?！?/p>

這個晚自習(xí)，愛玲什么也沒有學(xué)進去，她不知道楊飛到底在那張紙條上寫了什么。她想起了自己上初二那年，班上那個班長，有一天中午把一封信塞在了她的手中，轉(zhuǎn)身跑掉了。愛玲滿不在乎地打開了這封信，原來是他寫給她的一封情書。他寫得很直接、很明白，什么‘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我為你神魂顛倒、夜不能寐’，什么‘鳥兒愛藍天、魚兒愛大海，我就是這樣愛著你’，什么‘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我離不開你……’ 堆砌了兩大張辭藻的信紙。

愛玲當(dāng)時看了只是覺得好笑，再沒有其他任何感覺。

她直截了當(dāng)找到了那個班長，對他說：“對不起，你看錯人了。我現(xiàn)在只想學(xué)習(xí)，不想其他的。我之所以直接來告訴你，也是為了不耽擱你。我是絕對不會早戀的，希望你也能以學(xué)習(xí)為重！”說完，把那封信還給了他。

那個同學(xué)消沉了那么幾天后，知道愛玲的確沒有那個意思，也就不再來纏她了。她根本就沒有和那個班長直接接觸過，甚至記不得是否和他說過話，所以她根本就意識不到他的感受。

可是現(xiàn)在她的心跳得很厲害，她忽然想到男女有別呀，怎么就會不知不覺把楊飛當(dāng)做像白雪一樣的好朋友呢？她又有些生自己的氣，開玩笑怎么能那么過火呢？怎么就說‘情書’ 呢？她又想：“楊飛為什么要她回去再看？為什么要臉紅呢？”她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度過了這個晚自習(xí)。

回到宿舍，她爬上自己住的上鋪，心跳得很厲害，手顫抖著打開了這張紙條。“啊，原來是這么回事！這個壞楊飛，可嚇壞我了?！彼S手拿起了筆也用楊飛那樣的格式給楊飛寫了一張紙條：

我來回答你的問題。我的“大概”是因為，①我家孩子很多，一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哥哥、姐姐比我大，可以隨便指使我，管教我；弟弟呢，我的父母非常寵愛他，他又非常淘氣，常常欺負(fù)我。因為我是處在這個地位，這是“大概”原因之一。②由于我沒有考上初中中專，我哥哥是大學(xué)生，我大姐是初中中專生，我二姐本來也可以考出去，是因為家境沒能上學(xué)。而我卻是個落榜生，家人未免對我有些不滿，此乃“大概”之二吧。③我能上高中是很偶然的，上了高中我就不敢再次失敗，被拒大學(xué)學(xué)府門外，而再次給家人以恥辱，我因此倍覺負(fù)擔(dān)重。我不像你那么聰明，我學(xué)知識又非常的死，這讓我十分的難過，這是“大概”之三。④“大概”之四我說了你不許笑話我。我的弟弟花錢大手大腳，比我能花錢得多，而每星期我媽媽給我弟弟拿白面饃饃，里面摻油和雞蛋，給我則拿一些黑一點的、缺油少雞蛋的饃饃，有時還拿一些米面饃饃。其實，這本來是屬正常，因為弟弟嘴饞，我家的經(jīng)濟不是很好，我呢不挑食……但是，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是覺得受到了傷害。⑤不說了，你肯定看煩了。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幾句，我想世界上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你大概是太多心了，更深刻一點說，你大概是有些自卑吧……可是，話再說回來，正如你所說，你都長這么大了，不會再計較那些了，好好學(xué)習(xí)吧。

1991年6月13日

愛玲以調(diào)侃的口吻告訴了楊飛她的處境。之所以用這樣的口吻，一則是因為她害怕他們之間會產(chǎn)生別的感情，她對這一切沒有把握，但是心中似乎已經(jīng)莫名其妙地很害怕了。二則因為楊飛的那個紙條里充滿了痛苦，愛玲能明顯感受到，為了能讓他把這個痛苦排除掉，她對他說出了自己的痛苦，并且故作輕松。

楊飛那個星期天的晚自習(xí)把書連同那頁紙給了愛玲，他的心中曾經(jīng)是猶豫不決的，好幾次他把那頁紙取出，但是后來終于鼓足勇氣夾了進去。他是在白雪和魏亮都沒有來時給愛玲的，就是怕那兩個多事人看了會笑話他，而愛玲卻說出了“情書”二字，這讓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給她。為什么要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她聽呢？而當(dāng)愛玲把那張紙條遞給他，他準(zhǔn)備接的那一瞬間，又想：“讓她看吧，看了又能怎樣！”所以，他又縮回了手。第二天見到愛玲他本來很不好意思，但看到愛玲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他便安心了。他想自己沒有看錯，愛玲是一個心地善良、可以保守秘密、愛關(guān)心別人的人。他想這個星期的晚自習(xí)，愛玲給他書時一定會給他回答他問她的問題的，所以他早早來到了教室。

愛玲也來得很早，她把那本書給了楊飛以后，又給楊飛看了自己的筆記，楊飛也拿出了自己的筆記給愛玲看。愛玲看了楊飛的筆記后非常吃驚。楊飛的筆記記得工整、細(xì)致，這讓愛玲很受啟發(fā)，相比來說，她的就粗糙多了，她想自己以后也要像他那樣認(rèn)真。

楊飛看到書中的那個紙條，說：“給我的吧？”

愛玲說：“當(dāng)然了。”

愛玲以為楊飛也會讓她受窘，沒想到楊飛什么也沒有說，很小心地把那個紙條放進貼身的口袋，說：“我回去再看?！?/p>

愛玲說：“什么時候看隨你的便，又沒有啥秘密?！?/p>

楊飛回到住處，急切地打開愛玲給他的紙條。他并沒有像愛玲想的那樣當(dāng)做調(diào)侃去看，而是看完后內(nèi)心十分的難過，他深深地感受到了愛玲的痛苦，他覺得她和自己有些同病相憐。這些看似輕松調(diào)侃的話語背后，該有著怎樣的一個個傷心的故事呀！

楊飛鋪開信紙，決心好好地給愛玲寫一封信。

路愛玲：

你好。首先原諒我冒昧地寫信給你，離得這么近，還要給你寫信，你總該不會笑話我吧。

你是一個聰明好學(xué)、積極上進的女孩子，并極富同情心。但是，你太自卑了，有什么事讓你想不開，如此的沉重呢？我能夠感覺到你的痛苦，有許多事情都是不能如人所愿的，這是客觀事實，只能順其自然。只要你覺得努力了、付出了、問心無愧了，何必要太在意它的結(jié)果呢？況且你在奮斗的途中想著它的結(jié)果又能有什么用呢？徒增一些痛苦而已。希望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我希望你快樂！

我嘛，本來就是一個無才無德、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的人。我常常用自己外表的無所謂來掩蓋我內(nèi)心的寂寞，一本本地讀小說，來填充我心靈的空虛。我很羨慕別人的快樂、灑脫，而我就是快樂、灑脫不起來。我想有的時候人大概是無法操縱自己的吧。

對于現(xiàn)在的生活，你似乎和我有著同樣的困惑，好在現(xiàn)在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不會再為得到得不到親人的寵愛而傷痛。至于學(xué)習(xí)，共同努力吧。我最近覺得英語也不是很難學(xué)，雖然我發(fā)不準(zhǔn)音，但是對基礎(chǔ)知識還是覺得容易掌握的。以后你數(shù)學(xué)上有什么不會的問我吧，只要我會，一定詳細(xì)地講給你。

好了，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希望我們能做很好的朋友，在學(xué)業(yè)上互相幫助、共同進步！

楊飛

1991年6月26日

楊飛寫好這封信，覺得心里很踏實，他認(rèn)認(rèn)真真學(xué)了起來。接著這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又到了星期天晚自習(xí)，楊飛把這封信夾在書中給了愛玲。

愛玲看到書中間有夾著東西的痕跡，知道楊飛又給她寫什么了，很友好地對他笑了笑，把書塞進了自己的書包。

晚自習(xí)下了后，她照樣爬上了她的上鋪，打開了這封信?？粗粗膬?nèi)心十分的感動，眼睛濕潤了。自從初中學(xué)業(yè)成績下降以來，似乎再沒有人肯定過她，所有她在乎的人只看到她退步了，變傻了，再沒有人說她聰明，說她有上進心，從那時起，她就已經(jīng)很灰心了。她自己也不敢肯定她做的哪一件事情是值得別人贊賞的，今天卻看到了一個男孩子這樣評價自己，她怎么能不感動呢？

她一連把這封信看了好幾遍，然后激動地鋪開信紙，給楊飛寫了回信。

楊飛：

好！多余的問候和寒暄就不說了。

讀了你的信，讓我十分的感動。謝謝你把我說得那么好。好久以來，我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愚笨、呆傻，甚至是我的親人、我的父母都這樣認(rèn)為。你說得很對，我是很自卑，活得很沉重。當(dāng)初，我是一個多么好的學(xué)生呀！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然而，后來為了家中一些我根本無法改變的事情而傷痛、苦惱，以致于學(xué)習(xí)成績不斷下降，又因?qū)W習(xí)不得方法，導(dǎo)致腦神經(jīng)嚴(yán)重的衰弱，到最后終于一敗涂地……

有時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覺得自己活著就是一種多余，然而，又擔(dān)心親人受不了我離去的打擊，雖然，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感覺到他們越來越不再愛我了。我徒勞地為一些人一些事操著一份心。我非常的古板，看問題又十分的偏激，愛鉆牛角尖，于是，我就活得很沉重。我也常常勸自己想開些、快樂些、輕松些，可就是做不到，就像一個皺慣了眉頭的人，一時無法舒展。其實，上了高中后，我想開了許多，這多虧了白雪的開導(dǎo)。我很羨慕她的那種個性，然而我無法像她那樣快樂。也許因為我天生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注定一生命運多舛……

其實，你才是真正的聰明，做事又是那樣的認(rèn)真。你在學(xué)習(xí)上并不十分的用功，但是你的收獲遠遠大于別人。你能夠把一些事情看得那么開，分析得那么透徹，這一切透露著你的才華、你的睿智。相信你一定能夠?qū)崿F(xiàn)你的價值，達到你人生的目標(biāo)。你讀了那么多的書，懂得那么多的道理，還有什么能阻止你奮斗的步伐呢？成功的大門哪有不向你敞開的理由呢！

你謙稱你無才、無能、無德，你要是這樣，那些真正無德、無能的人該稱為什么呢？至于孤獨、空虛，也許是咱這個年齡的通病吧，但愿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在別人的眼中，你同樣是快樂而灑脫的。

我有同樣的體會，你我是有些同病相憐，希望都能拋開這些不快，在學(xué)業(yè)上取得更好的成績。

我早就說過你的英語一定會趕得上。那天我看了你做的筆記，更是確信無疑了。希望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路愛玲

1991年7月4日

愛玲寫完這封信，心里很長時間平靜不下來。一半是因為心中多年的壓抑一時間傾訴出來，有些激動；一半是因為往事在心中又過濾了一遍，觸動了心中的痛苦?？傊粫狠p松、一會兒沉重，心情很不穩(wěn)定。她把信折好壓在枕頭底下，胡亂地看了一會兒書，什么也沒有看進去，便睡了，但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夜已經(jīng)很深了，失眠又一次光顧了她。自從上了高中以來，以前的失眠一直再沒有騷擾過她，而今天，又在她高中的生活中開了個頭。

天快亮了時，她才迷糊了一會。早上起床后，她的氣色有些不好，感到困極了，早操沒有去上。這個學(xué)期以來，由于班主任的放松，點名都成了虛設(shè)，一切都靠學(xué)生們的自覺。愛玲本來是極遵守紀(jì)律的，今天她實在是感覺太累了，是生病了嗎？

楊飛發(fā)現(xiàn)愛玲沒有上操，下操后很快跑進了教室，看到愛玲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他跑過來問：“你病了嗎？”

愛玲笑了一下說：“怎么？要給我打曠課嗎？”

楊飛說：“不是，你快告訴我，你怎么了？”

愛玲說：“不知道，只是感覺到太累了，跑不動操?！?/p>

楊飛看到愛玲臉色蒼白，忽然想到是不是和他的那封信有關(guān)？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把他寫的那封信又回憶了一遍，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對，于是便確信愛玲是病了。

中午放學(xué)后，愛玲回到了宿舍，也不想吃飯，躺在床上便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舒服，很香，快到上課時她才醒來，感覺好多了，隨便吃了幾口家中帶來的饃饃，來到了教室。

她看到楊飛呆呆地坐在那里，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楊飛沒有看小說?！霸瓉硭矔l(fā)呆，我還以為發(fā)呆是我的專利呢！”愛玲想。在沒有和楊飛深交之前，她一直都認(rèn)為楊飛是個讀書迷，永遠不會走出書中去發(fā)什么呆。她坐到自己的座位，楊飛這才回過神。

楊飛早上看到愛玲的樣子，非常難過，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愛玲的一舉一動牽著他的心了。放學(xué)后，回他的住處正好經(jīng)過一個藥店，就不由自主地進去買了一盒感冒藥，他想愛玲一定是感冒了。他已經(jīng)來到教室里等了很久了，不見愛玲來，正在發(fā)呆，想愛玲一定是病得厲害了，這藥怎么能送去呢？忽然感覺到愛玲已經(jīng)坐在了她自己的座位上，他急忙轉(zhuǎn)過身把藥給她，說：“病了就吃點藥，不要耽誤了學(xué)習(xí)?！彼鋈挥钟X得送藥不好，又說：“這是我上次吃剩下的，我吃了一次就好了，你吃上試試?！闭f完了急忙轉(zhuǎn)過身，仿佛是怕愛玲拒絕接受。

愛玲拿起藥盒，看了一會兒說明，打開外面的紙盒準(zhǔn)備看看里面的詳細(xì)說明，卻發(fā)現(xiàn)原來這瓶藥根本就沒有打開過。“楊飛為什么要騙說是自己吃剩下的呢？怎樣對待這件事呢？”愛玲想，拒絕吧，她怕傷到楊飛，她知道楊飛也是一個十分敏感而自尊的男孩子，他之所以哄她說是自己吃剩下的也許就是害怕遭到拒絕。

愛玲想了想說：“楊飛?！睏铒w轉(zhuǎn)過身來聽愛玲說話?！澳氵€是拿回去吧，我沒生病，只是昨晚不知道為什么失眠了，今天精神才不好，中午睡了一覺，現(xiàn)在完全好了。”

楊飛笑笑說：“那就先保存在你那里吧，沒病就好?！?/p>

愛玲不便硬給他，只好說：“行吧，但愿你永遠用不著它，我也永遠用不著它，我先把它保存起來吧?！?/p>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學(xué)生對于考試，就像政治家對于權(quán)利和地位、商人對于產(chǎn)品和利潤一樣，都是十分重視的，而成績就是學(xué)生業(yè)績的證明。大家全都進入了緊張的復(fù)習(xí)之中，平時制訂的長遠計劃也就告一段落了。

星期五、星期六考兩天試，然后7月14日領(lǐng)取通知書，宣布正式放假。愛玲決定整個假期把這本書借給楊飛。她知道借別人的書，他會更有耐心看的，至于她自己她沒有多想。她決定星期六考完試把書給他。

學(xué)生一到期未復(fù)習(xí)，紀(jì)律不像平時那么嚴(yán)，班上就很亂。有些同學(xué)拿著書到偏僻的地方去背需要記熟的東西，這樣比待在教室收獲要大，當(dāng)然也有些同學(xué)放縱地去玩，有些家在城市的或者在外面住的同學(xué)每天來學(xué)校報個到，就回家復(fù)習(xí)去了，所以，教室里相對來說安靜多了。愛玲喜歡坐在教室里復(fù)習(xí)。楊飛呢，有時來，有時不來。

楊飛那天把藥送給愛玲，晚上回去就很后悔，為什么要對一個女孩子那樣好呢？他想：“再不能這樣發(fā)展下去了，我是誰？一個冷血的、不會喜歡女人的男孩子，怎么就能去關(guān)心一個女孩子呢？就此住手吧！”

愛玲把楊飛的那瓶藥拿回去，心里也很不舒服。她想：“我為什么怕傷到他呢？他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又不是買不起一盒藥，何必平白無故欠一個人情呢？哪次一定給他補上?！庇谑堑诙毂憷潇o了下來，個人看個人的書，再沒有其他的打算和想法，偶爾，相互討論一會兒題。他們都感覺到這樣平淡、平常的交往最好。

很快試就考完了，他倆都覺得考得還可以。星期六下午考完試后，同學(xué)們都很放松，像士兵打完一場戰(zhàn)役一樣，教室里熱鬧極了。愛玲讓楊飛等一等，先不要回去。她回到宿舍找到那本書，順手把那天寫好的那封信夾了進去，她沒敢再看一遍那封信，怕看了會動搖她送出去的念頭。她來到教室，把書遞給了楊飛。

白雪準(zhǔn)備搶過來看是什么書，楊飛看到里面夾有信紙，便很快地塞進書包，說：“小說，小說。”

白雪沒了要看的興趣，說：“小說，送我我也不看，還讓你那么緊張。放假我回家看電視劇，才不費心看小說呢！”

楊飛想：“城里的孩子就是好，我這一回去，不知道要干多少農(nóng)活呢，書都顧不上看，電視，即使有電也沒有時間看?！?/p>

愛玲對白雪說：“我們農(nóng)村人哪有你們的福氣，我們回家要種地、鋤地、拔草、喂牲口，哪有你們那么多的時間看書、看電視，假期作業(yè)還要擠時間做呢。”

白雪說：“噢，我忘了，你們是……”她剛想說“農(nóng)村人”，卻又打住了，她記起了上學(xué)期說農(nóng)村人引起的不快，于是轉(zhuǎn)換話題說：“你們是大忙人，我是閑人，不過，越閑越不想學(xué)習(xí)?！?/p>

愛玲說：“這就對了，你不聽人常說‘生在福中不知?！?嘛，要不是你有這樣的體會，哪來這句話呀！”

白雪說：“要不放假了我去你們家給你幫忙去？”

愛玲說：“只怕你是越幫越忙，別說是受苦，恐怕連我們那粗茶淡飯都吃不下！再說農(nóng)村臟……”‘臟’ 字剛一出口，愛玲就不語了，她也記起了上次的不愉快。

楊飛趕緊打圓場說：“就要放假了，咱們今天好好玩玩，咱們玩捉大頭請吃釀皮?！薄拔毫?！魏亮！”楊飛喊著又到那兩個漂亮女生身邊大獻殷勤的魏亮。

魏亮跑過來問：“啥事？”

楊飛說：“捉大頭請吃釀皮，你參加不？”

魏亮說：“那好呀，我當(dāng)然參加了！”接著摸了摸口袋說：“我的錢只夠買兩碗。咱們兩個人買，兩個人白吃，寫兩個‘請吃’ 兩個‘白吃’ 吧?！?/p>

白雪說；“我來造紙蛋。”

魏亮說：“還是我來造。”

白雪說：“不行，我來?！?/p>

魏亮說：“我來?！?/p>

兩個人爭得不可開交。

愛玲說：“這是什么掌權(quán)的事嗎？好了，你們兩個造，行了吧。”

魏亮和白雪交頭接耳地說了句什么，呵呵呵笑著，一個寫，一個把寫好的揉成紙蛋。

白雪把揉好的紙蛋捏在手中，伸到楊飛面前，楊飛抓了一個打開，是“請吃”，白雪又把手伸到愛玲面前，愛玲抓了一個，打開也是“請吃”。白雪和魏亮高興地大笑。白雪順手把手中捏的另外兩個紙蛋扔了，說：“不用看了，剩下的兩個肯定是‘白吃’了?！?/p>

楊飛說：“看來，我今天和愛玲得請二位‘白癡’ 吃釀皮了?！?/p>

白雪說：“楊飛也學(xué)會騙著罵人了?！?/p>

魏亮說：“楊飛壞著呢，你以為平時我和你罵架是我要和你罵嗎？楊飛才是后臺?！?/p>

楊飛說：“冤枉，你自己要罵人，反倒賴我？”

魏亮說：“放假了，就給她說了吧，免得她一個假期都恨我?！?/p>

“那你讓她恨我？”楊飛說。

魏亮說：“你那么遠，她又見不到你，恨也白恨。”

愛玲說：“她只怕想你們還來不及呢！”

白雪說：“誰像你路愛玲，多愁善感的，恐怕是你才想他們呢！”說完，四個人都笑了起來。

又玩了一會，他們出去每人吃了一碗釀皮。釀皮，這道地方小吃，由面加工而成，非常好吃，真是百吃不厭，尤其是學(xué)生們更愛吃。吃完后，愛玲問：“二位‘白癡’吃好了沒有？”

魏亮笑著說：“今天還不知道哪兩位是真正的“白癡”呢，那四個紙蛋全是‘請吃’?！?/p>

“好呀，你倆捉我倆，不行！”楊飛說著就要搶魏亮口袋里的錢。

白雪則在那里笑著罵魏亮：“不成器的家伙，說你不成器，真是不成器！”

幾個人嘻嘻哈哈又玩了一會，各自回家了。再要見面，要等到7月14日領(lǐng)通知書的那天。楊飛回到他的住處，一種考完試的輕松和剛才玩的愉快還在體內(nèi)延續(xù)。他把書包撂在那個辦公桌上，倒在炕上伸了個懶腰，忽然想起愛玲借給他的那本書。自從上次送藥后，他自認(rèn)為很深刻地自省以來，這幾天他好像沒有再想愛玲，何必給自己背上一個包袱呢？楊飛想他和她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只是偶爾談得來而已。他慢騰騰地起來，從書包中拿出那本書，取出書中的信看了起來。

他一看稱呼和他寫給她的如出一轍，只是兩個人的名字反過來罷了，心中就覺得好笑。這個路愛玲！他覺得他和她像是走路一樣，他讓她一步，她也趕緊讓他一步。當(dāng)他看著內(nèi)容，看著看著心中就難過了起來。多么好的一個女孩子呀，怎么也有那么多傷心的過去和痛苦著的現(xiàn)在！尤其是當(dāng)他看到“有時我甚至不想活著”時，神經(jīng)忽然被拉得很緊。其實，楊飛有時一沖動也會有這樣的想法，他一直以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原來看似幸福的愛玲也會有這么多的不幸。

楊飛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這封信看了好幾遍，他覺得愛玲寫給他的這封信，是在開導(dǎo)他，對他充滿著鼓勵，而這種鼓勵寫得是那樣的自然且水到渠成，仿佛是一件出于天然的藝術(shù)品，沒有人工雕飾的痕跡。她是聰穎的，思想是睿智的，文筆也很優(yōu)美。如果這是一篇作文，應(yīng)該能得高分。今日楊飛反正也沒有事，剛考完試，暫時也不急著看書，干脆就研究起這封信來。就這樣看著看著，他忽然想給她回一封信，盡管他上次暗下決心，要停止這種交流，但是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不能不給她寫信了。于是，他找出信紙，寫了起來。

路愛玲：

你好！就要放假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喜還是憂。說真的，我不想回到我的家，不為別的，只為心中失落的那份親情。

知道了你的生活，我的心中有些震動。我們?yōu)槭裁纯偸且挥H人或者別的不是我們所能操縱的事左右著生活呢？我們都已經(jīng)慢慢長大，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自己對事物的正確認(rèn)識以及如何面對的方式，忘記過去吧，屬于我們自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你說呢？

很感謝你對我的鼓勵，我一定好好努力，用我學(xué)到的知識和自己的才能走出我那山溝溝。其實，你是幸福的，至少是在經(jīng)濟方面。我出生的那個山區(qū)，海拔比這里高出七千多米，地形破碎，溝壑縱橫。我回家坐車只能坐到我曾經(jīng)讀初中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然后要步行四十多里的山路，翻三座大溝才能到我媽媽所住的地方，再走十五里更難走更陡的羊腸小路才能回到我奶奶家。在假期里，我要回到我奶奶那里，種地、鋤地、砍草、拔草、喂牲口，那些草都得我背回家……那些苦楚，真的是苦不堪言！

我呢，并沒有你說的那樣聰明，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學(xué)得聰明些。也許你想都無法想象那種苦難。而我只能接受……其實，我很羨慕你。

我是一定要走出那山溝溝，不是我背叛我的家園，而是那里實在沒法發(fā)展，靠我一個人的才能也無法改變什么。那里現(xiàn)在不僅僅是靠天種地吃飯，同樣靠天飲水。你們這里勞力主要靠畜力，我們多半是靠人力，即使是秋天收成好，或者經(jīng)濟作物產(chǎn)量好，向外運輸也成了問題。你是想象不到我們那里的落后的。

所以，從某些方面講，你是幸福的，至少比我幸福多了。也許和不如你的人比較比較，你的心里會好受一些。希望你能快樂！

這本英語復(fù)習(xí)書我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我把這本數(shù)學(xué)復(fù)習(xí)書借給你。它同樣是一本很好的書，相信你認(rèn)真看了它后會受益匪淺的。

祝你假期快樂！

楊飛

7月11日

楊飛很快地寫完信，沒有再看一遍，他擔(dān)心如果再看一遍，會動搖送給愛玲的念頭，會把它撕了。因為他上次曾下決心不再給她寫信了，他想，這就作為最后一封吧，以后呢，就不再寫它了。

楊飛將信夾在那本他平時不帶到學(xué)校的、非常好的一本數(shù)學(xué)復(fù)習(xí)書中，他不想欠下愛玲的人情。這本書是上大學(xué)的表哥特意給他買的，他從來沒有舍得借給別人看，今天決定借給愛玲，心里確實是有些舍不得。他決定7月14日領(lǐng)完通知書送給她。他想：“要是碰不到她就好了，那我就可以不背這份人情，不是我不借給她，而是她不在。”楊飛搖搖頭，覺得自己很可笑，怎么就不知不覺地想到了愛玲呢，還老為與她發(fā)生的、本來是好的事十分不安，倒不如不認(rèn)識的好。

這幾天，楊飛天天跑到街上打臺球，他想放縱自己幾天，上學(xué)和回家，一樣讓他有種負(fù)擔(dān)，難得有這種機會玩一玩。14號放假，15號正好有一趟路過他家的班車，他決定15號回家。

14號應(yīng)該十點鐘到校，但楊飛九點鐘就從住處往學(xué)校走去。今天去領(lǐng)通知書，不用拿書包，可是，這本夾著信的書怎么辦呢？楊飛把信夾到包著的書皮里，把書揣在懷中。夏天只穿著一件襯衣，還是看得很清楚，好在他愛看小說，平時書不離手，也沒有人太在意。他希望一到學(xué)校就能碰見愛玲，先把這個累贅去掉。說也巧，他剛走到校門口，愛玲就騎著自行車從后面攆了上來。愛玲跳下車子，喊了一聲：“楊飛！”楊飛很高興，他看到愛玲自行車后面夾著一書包書。

楊飛問：“你拿那么多書？”

愛玲說：“其他東西都放在我姐姐家了，這些書拿回去假期看看，領(lǐng)完通知書我直接回家，這不，就拿到學(xué)校來了。”

楊飛急忙從懷中掏出那本書遞給愛玲，說：“再給你加一本吧。假期里悠著點學(xué)，可別把高二高三的課程全學(xué)完了，下學(xué)期就沒啥學(xué)了。”

愛玲接過書看了一下目錄，說：“那哪能是我呢？你不是在說你自己吧！”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進了校門。愛玲把自行車推到車棚，楊飛站在那里等她，然后兩個人一起走進了教室。

通知書發(fā)下來，楊飛的英語有所長進，考了46分，其他科目基本上保持原來的水平。愛玲的數(shù)學(xué)有所下降，其他的也沒多大的變化。班主任沒有排名次，看了看其他同學(xué)的成績，估計名次和上學(xué)期的差不多。

愛玲回家經(jīng)過楊飛的住處，她推著自行車一直和楊飛走到楊飛住處的大門口，兩人才分手。楊飛站在大門口，直到看不見愛玲的背影他才走進大門。才十二點多。他收拾好了回家的東西，又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丶覜]有水，洗好了帶回去在家中就能少洗一次。晚上，他早早就睡了。因為山路實在是崎嶇顛簸，他暈車，今天晚上他得養(yǎng)好精神，下了車還要步行幾十里的山路，休息不好，就走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