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玲回到家中,制訂了一個簡單的學習計劃,其中把楊飛借給她的那本書安排在每天晚上看一個小時。農村人春、夏、秋季都是很忙的,愛玲每天都跟著爸爸媽媽在地里干活,只有中午和晚上才有時間學習。中午一般是做假期作業,晚上做一會兒假期作業,才拿出那本書看。她做了很詳細的筆記。這是受楊飛的影響,她以前做筆記根本沒有這么詳細。她平時并不喜歡學數學,可是這本書她的確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就懂。這天,她在日記中寫道:這真是一本好書,只要我認真理解了它所講的內容,下學期的數學成績一定會提高的。
又一天,白天天很熱,愛玲又干了很長時間的活,晚上實在太累了,她拿出那本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啪”的一聲書掉在了地上,書皮摔散了。愛玲忙跳下炕欄去撿,卻發現從書皮中掉出一封信。“這個楊飛!”愛玲嘟囔著,睡意一下子全沒有了。她急忙打開信,看著看著,她開始想楊飛了。其實,放假以來,她已經想他很多次了,只不過她自己不太知道這種想意味著什么。
看完這封信,她的心情一下子又平靜不下來了,她把她此刻的心情寫進了日記:
我真傻,怎么就沒有想到他會把信夾在書皮中呢?放假都有十多天了,我才發現。看來,楊飛還是把我想得太聰明了。其實,我真的是很笨很笨,要不是今天把這封信摔出來,上學了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到那時,他就知道我有多笨了。
噢,放假這么多天了,他在干什么呢?此刻,他是否也會想起我(傻子,讓他想你干什么!)?但愿他過得比我愉快。
這一夜,干了一天活的愛玲怎么也睡不著。月牙兒很遲才出現在她的窗前,透過窗玻璃窺視著她,亮晶晶的,仿佛是一只透明的眼睛。天空薄薄地灑著一層稀稀拉拉的云,偶爾有一塊從這只“眼睛”前越過,仿佛是這只“眼睛”在天空行走,掠過了這塊云一樣。愛玲在想什么?為什么睡不著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楊飛那天在路上走了近十二個小時,在車上坐了八個多小時。路難走極了,黏土仿佛黏住了前進的車輪,班車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喘著粗氣向前掙扎著。一個接一個的土坑幾乎要顛出人的腸胃,就這么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車從早上七點一直走到下午四點多才到終點站。楊飛暈車暈得臉色蠟黃,在那里坐了近兩個小時,才勉強打起精神步行至回家的路上。
平時一個小時多一點就走完的路程,今天他走了近四個小時。肩上沉沉的書包,仿佛里面裝的不是書,而是鉛塊、鉆石。當一輪美麗的滿月掛在他的頭頂,為他照亮著前行的路,他像傻子一樣沖著它笑。有時他坐下稍休息一會兒,還向月亮揮揮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想到李白的這首詩,他的心中竟然有種愜意。
晚上十點過一刻鐘,他敲開了母親的門。
母親把門打開,伸著懶腰,然后給他煮了半把掛面,桌上放了一碟鹽、一壺醋、一小勺熟豬油就去睡了。楊飛盡管很餓,但卻沒有胃口,他只吃了一筷頭面,喝了半碗面湯,便倒在廚房的小炕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天,他醒來很遲了,感覺仿佛還坐在車上。這天他又在這里住了一夜,第三天一早便回了奶奶家。
奶奶高興地給他做了一碗荷包蛋,楊飛吃著,奶奶坐在他的對面認認真真端詳著他,仿佛藝術家在欣賞一件稀世之寶。楊飛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問:“奶奶,我有什么變化了嗎?”說著,自己也打量起自己來。奶奶嘻嘻嘻地笑著,并沒有把眼光移開,說:“長大了,長大了。”
楊飛每天屬于自己的時間和愛玲的差不多。每次放假回家,他都和爺爺奶奶擠在一個窯洞的大炕上。今年他把平時放雜物的那個小窯洞收拾了一下,給自己騰出了一塊地方,他獨自搬到了那個窯中。
奶奶開始有些不高興,說長大了就生分了,小時候還要奶奶摟在懷里才睡呢,現在和奶奶連一個炕頭也不愿意睡了。楊飛抱住奶奶撒嬌說:“奶奶,我爺爺不是講過,白面書生晚上會有一個年輕貌美的狐仙陪著,我也等著這樣的一位狐仙,和你住一起,那狐仙怕你用拐棍子打就不敢來了。”
奶奶說:“我知道了,我飛娃想娶老婆了。算了算了,奶奶老了,礙你的事了……奶奶是怕你一個人住著孤。”
楊飛這才也正經地說:“奶奶,我晚上看書時間長,怕影響你和我爺爺休息。”
奶奶說:“晚上學習一會兒就睡,不要太遲了,影響身體,奶奶要等著你從外面給我領回一個漂亮的孫媳婦,奶奶還等著抱重孫子呢!”
楊飛說:“奶奶精神好著呢,年輕著呢,重重孫子都能抱上呢!”
奶奶說:“你不要哄奶奶了,奶奶又不是神仙,土壅半脖子了,活不了多少年了。”
楊飛看到奶奶有點傷心,便說:“要不,我還跟你一起住。”
奶奶說:“罷了,我還怕影響到你的學習呢。”
這樣,楊飛也有了一方屬于自己的空間。
這個假期,楊飛的心中多了一份快樂。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只是他常常似乎是無意中就想起了路愛玲。他想:她現在在干什么呢
有時,夜深人靜時,楊飛爬上垴畔那個高山頂,向四周暸望。天空碧藍而深遠,星星眨著明亮的眼睛,仿佛離他很近。四周黑黝黝的、靜悄悄的,偶爾有幾只蟲子的叫聲,仿佛睡夢中的囈語,更顯山野的寂靜。蟲子也會有喜樂哀愁嗎?
楊飛想,這個時候要是真的有一個狐仙來到他的身邊,他也不要理她,要是愛玲來到他的身邊,那該多好呀!他要給她講講他目所能及的、他所知道的這里的歷史。那邊的那個山頭,是“文化大革命”時修的梯田,在月光下,仿佛是一頂草帽;對面的那個平臺,是民國時候的一個練兵場;還有那邊是商朝時的一個王城,以前的城墻還清晰可辨,在那里還能撿到一些瓦片,現在被風蝕、水土流失破壞得幾乎沒有了痕跡。這些都是爺爺講給他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只有考古學家才有發言的權利。
楊飛為假想中的愛玲講著這些,他甚至感覺到愛玲像聽老師講課一樣神情專注地聽著,然后看著這些景物,感受著歷史的變遷。忽然,他又消沉了起來。“這怎么可能呢?”他想,“她家條件比我家的好多了,她才不會來到這個窮山溝溝,況且,她憑什么要陪著我呢?這根本不可能。我是一個冷酷的男孩子,不會去關心一個女孩子的。”他又想:“我今天是怎么了?老想起她,也許,她根本記不起我,我們只是比較要好一些的同學,其他的什么根本就不可能。”
楊飛躲避著心中的思念,自己給自己潑涼水,但是,任憑這涼水凍得他心發憷,也潑滅不了心中的那份情感。無論是如一日三秋,還是轉瞬即逝,時間是鐵面無私,不會受任何事物的改變,保持著它原來的面目勇往直前。
假期還是很快就過去了,8月23日學校開始報名,報名照樣是三天,23、24、25號。今年他們要升高二了,文科理科要分班了。愛玲早就選擇了文科,她沒有考慮就業問題,她僅考慮自己的能力和愛好,她知道自己的邏輯思維能力差,地理、歷史遠比化學、物理更讓她感興趣。她是感性的,一直以來她就知道自己的理性戰勝不了感性。她是跟著感覺走的,一條道能走到黑,內心的信念一旦形成,誰都沒有辦法阻攔的。其實,她自己也是很了解自己的,但是有時候自己又無法改變自己、說服自己,仿佛她是由靈魂和肉體兩個部分組成的,靈魂有時脫離肉體,肉體有時脫離靈魂,各行各的事,誰也無法遷就誰。一、二、三、四班為理科班,五、六、七、八四個班為文科班,她沒有動,仍在(6)班,班主任仍然是李周全。
那么,楊飛去了哪個班呢?楊飛也學了文科,他倔犟地認為,要搞政治,文科比理科更有用。
啊,這兩個孩子,這學期他們作著怎樣的打算,我們先得從他們的心里談起。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現實和想象是逆向而行的,有時候人的心里越是想得到的東西,表面上卻顯得越是冷淡,似乎是在有意排斥著一樣,而內心的火熱,無法撲滅,只留給自己獨自煎熬。愛玲和楊飛正是這樣。
愛玲23號報完名,便去了姐姐家,24號、25號她都沒有來學校。一個假期里對楊飛的那種說不清的思念,攪得她有些疲憊不堪,她不住地問自己,何苦呢?她告訴自己,他并不是十分的優秀,長相一般、家境一般,何苦要老記掛著他呢?況且他一個假期也許早就忘了她。她根本就不知道,情竇初開對于一個女孩子的內心該是怎樣的騷動。她想,上學以后就停止這樣的接觸,楊飛很可能會學理,他文、理科學得都很好,男孩子多數都是偏愛著理科的,這樣很自然地分開最好。
楊飛23號下午到校,24號報了名。他沒有見到路愛玲。假期對她的那些思念,現在忽然似乎離他都很遠了,一個假期的辛苦,讓他更堅定了跳出農門的信念。他努力制止住自己不去想愛玲,但他卻不知道這是對自己一種徒勞的限制,他還堅信自己從小確立的信念 ——不會喜歡女人,決不會喜歡上一個女人!開學了就不要再去理她了,最好是她先不理他,這樣,他雖然是自作多情,但是內心會比讓她難過要讓他好受些。這樣,他24號報完名,似乎是害怕見到愛玲,便急忙離開。他今年仍然住在上學期住的地方。25號他也沒有來學校。
26號早上,分班名單的幾張大紅紙貼在了學校的大門口。愛玲擠進去看到高二(6)班,她的名字底下還是楊飛。她的心頭掠過一絲高興,這高興仿佛不是來自她的心靈,而是來自天國,她狠狠地壓下這股高興,低著頭向教室走去。
楊飛也擠進去,一看自己的名字上面是愛玲,他的心頭也情不自禁地掠過一絲高興,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搖了搖頭,仿佛是要搖去所有對愛玲的思念。
班上走了一部分同學,又來了一些新同學。白雪和魏亮都學理科去了。李周全重新排了座位。楊飛這一個假期忽然長了很高一截,讓人覺得他像是一盞能升能降的臺燈,是誰有意把它拔高了一截似的。他的座位排在第四排,愛玲被排在了第二排。
愛玲的新同桌是從(1)班分過來的一個胖胖的女孩,圓圓的臉,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黑很粗的一條長辮子扎在腦后。她比白雪還要開朗。
她問愛玲:“你叫什么名字?”
愛玲回答:“路愛玲。”
“班上第幾名?”她又問。
問一個不是班上第一名同學的學習成績,就像對著一個先天性禿著的人說“你的頭發哪里去了?”一樣,是一個很不受歡迎、很不禮貌的問題。愛玲不想回答,但又不好拒絕,她只是胡亂地哄她說:“倒數順數大概差不多吧。”
這個回答使得這個女孩很高興,她自以為是地說:“我在我們班可是前十名的學生!”
愛玲譏諷式地說:“那我以后可就得多麻煩你講題了。”
她毫不客氣地回答:“那當然了!”
愛玲不喜歡她的這種語氣,不想再和她就這個問題說下去,于是問:“你叫什么名字?”
“張昕昕,‘昕昕’ 這兩個字的含義你知道嗎?我可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塵,你和我坐會沾大光的!”
愛玲笑了笑,說:“但愿吧!”其實她心里想:“不倒大霉就萬幸了,還沾什么大光呢,看你那張停不下來的嘴,我還怎樣學習呀?”
楊飛的同桌是一位很沉穩的男同學,他的年齡至少要大楊飛六七歲。他沉穩得如同一個大人。楊飛看了看他,竟然想到了“叔叔”輩,如果在他的家鄉,碰到這樣一個人,他肯定會稱呼他“叔叔”的,他是從(8)班分過來的,叫吳自亮。
男孩的相互介紹簡單多了,吳自亮伸出手說:“我,吳自亮。”楊飛伸出手握了握,說:“楊飛”,就認識了。
吳自亮說:“楊飛?我早就聽說過這個名字了,原來就是你呀,幸會,幸會,除了英語,各門成績都頂呱呱的那個楊飛!”
楊飛說:“看來你們原來的班主任把我做了偏科的反面教材講給你們了?”
吳自亮說:“夠聰明,是這樣的!”
楊飛看到前邊的愛玲,心里不由地動了一下。一個假期,她的皮膚黑多了,一定是干了很多農活。
他們又回到了初次見面的狀態,誰也不和誰說話,都沉默著。
“借她的書該還給她了。”楊飛想。“反正我也已經看完了。”于是,楊飛拿出那本書。教室里亂哄哄的,沒有人會注意他和他的老鄰桌說話。他把書遞給愛玲,很客氣地說:“謝謝。”
愛玲看到楊飛一個假期長了這么高,有些奇怪,這會兒抬頭看到他瘦了、黑了,心中掠過一絲難過。她也把拿楊飛的那本數學書還給了楊飛,說:“多謝。”各自沉默相視。
楊飛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刻鐘的輕松讓他有些興奮。他很高興,以為就要這樣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愛玲也很高興,她翻開書看了一下,覺得并沒有只言片語,這下可以輕松而過了。
如果這一段交往是生活中的一段路,走完了就可以忘記,重新開始走下一段路,那該多好呀!然而,這不是一段路,它是心的浩劫,是穿過兩顆心的一支箭!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周、兩周、三周,愛玲和楊飛所想要的那種結果并沒有出現,相反,沉默的外表下,兩顆火熱的心似乎貼得更近了。
楊飛并沒有如他當初所想的那樣,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他的心開始難過、空虛,仿佛是丟失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上課不能再全神貫注地聽了,時不時,在他并沒有意識的情況下,竟然盯著愛玲發呆。他想盡一切辦法去忘記、改變。他看小說比以前看得更兇了,因為無法把心靜下來,他開始偏重看武俠小說,古龍的、金庸的,他一本接著一本看。現在不用愁沒有書看,校門口就有幾處出租書的。然而,當他從書中返回現實,稍一清醒,愛玲的影子立即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試著抽煙、喝酒,想用這一切來麻痹自己心中的那份火熱,然而,一切似乎都沒有用。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留給老師、同學們印象深刻的乖男孩了,他大聲地吵鬧,有意地損壞公共財物,你聽,教室的門被“哐”的一腳踹開,那準是楊飛。他甚至已經和班上幾個同學打過架了。別看他個頭不怎么高,長得很瘦,但是他從小熱愛體育鍛煉,班上很少有他的對手。
然而,晚上回到住處,他就悲哀了起來,為自己白天做的事而悔恨。他不住地問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他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但是并不能麻醉他的神經,也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也開始寫起了日記。
這一天,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不能如此墮落,我還有遠大的理想在心中。我為什么像一輛失控的汽車,任意地橫沖直撞?啊,我明白了,只為伊……是伊偷走了我的心,讓我失去了自控,然后,伊又毫不珍惜地將它扔掉……是這樣嗎?啊,還我吧!伊知道我這樣地戀著她嗎?伊會再次走近我嗎?不,不能這樣,我得去問問!
而楊飛的這些變化,根本沒有逃過愛玲的眼睛,還有心。其實,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相互冷漠后,愛玲的心里也正在被煎熬著,她開始后悔當初還書時為什么不給他一些鼓勵呢?這只是友好的幫助。時間和距離并不能拉開心的默契,她感覺到楊飛的心和她的心一樣地受著煎熬。當初的輕松,早已沒有了蹤影,只是愛玲用沉默掩蓋著內心的騷動。她偷偷地觀察著楊飛。楊飛近來的變化,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她的心情,“他怎么了?”愛玲不住地問自己。
這天,楊飛和班中的一位男同學打架,把那位男同學打得鼻血直流。愛玲看到這汩汩的鮮血,忽然想起小時候路賢打艷玲,就是這樣汩汩流著的鮮血呀!她的心里就有些恨楊飛。這天晚上,她在日記中寫道:
原來人的變化會是這樣的急速,是什么改變了他呢?他原本就是一個暴君嗎?我的心為什么為他而疼痛?我必須要問問他,他這是怎么了?他以前根本不會抽煙,不去打架,是魔鬼附體了嗎?啊,我原以為我把自己的感情已經塵封在了心底,上了鎖,而且我自認為那把鎖早已銹死,如今,這把銹死的鎖被楊飛打開了嗎?他把它放了出來了嗎?就像漁夫打開那個小瓶口放出的那個魔鬼,再也無法把它收回去了嗎?啊,不,不會是這樣的……我該怎么辦?我不能不去管他,我想也許我能夠制止他的這種變化,讓他重新回到當初的那個小男孩的心態。我真的會有這個能力嗎?他是否還記得我……
唉,且不去想他吧,這一個晚上美好的時光又被他剝奪了,我為什么要受他的左右呢?噢,上蒼,救救我吧!
楊飛這天打完架,就后悔了。他看到愛玲看他時眼神之中充滿著憐愛,又夾雜著一些惱怒,幾乎是要哭了。楊飛知道一定是因為他。
這天晚上,楊飛一個字也沒有學進去。他鋪開信紙,確定了一下自己的感覺,決定給愛玲寫封信。寫什么呢?他為難了。他強迫自己面對內心真實的感受。他想:“我是否像書上寫的那樣,動了感情、愛上了這個愛玲了嗎?我這一段時間所做的一切、讓自己靜下心時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也是因為她嗎?啊,要是真是這樣,我現在就成了還沒有正式戀愛就先失戀了,失戀的一切反應都已經從我的行為中表現了出來!啊,不能!要真是這樣,那我就敗得太慘了,就像是一個戰士,還沒有上戰場去打仗,就已經被自己假想的敵人嚇得接受了失敗,垮了下來。不!我堂堂七尺男兒,不能這樣!她路愛玲不是愛用調侃的口氣嗎,我也學學她,先含糊地寫上幾句,就當做是投石問路,她有意也罷無意也罷,我再另作打算,不能為此而荒廢了我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唉,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心了,只能如此而已。”
于是,他胡亂地將幾句藏頭小詩寫在一張筆記本紙上,夾在一本很好的地理復習書中,準備把這本書借給愛玲。
楊飛做完了這些,零點的鐘聲已經敲響。他現在的感覺是,仿佛背著一個大包袱,長途跋涉了很久,這會兒到達了目的地,把它放了下來。于是,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他并沒有把書送給愛玲,因為他發現愛玲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非常消沉,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好幾次試圖把書給她,又怕她不肯拿,而讓他下不了臺。況且,愛玲的那個活潑好動的同桌,說不定會搶過書,先拿出書中的紙條,要是她看明白了,就會大喊大叫恨不得傳遍整個世界,這樣會讓他和路愛玲陷入尷尬境地。他覺得不能輕舉妄動。這一天很長,楊飛沒有學進去任何東西。
這天晚上,愛玲也沒辦法忍受心中的痛苦了。昨天晚上的又一次失眠,使她今天一點精神也沒有。而今天,她用眼角的余光,發現楊飛好幾次死死盯著她,仿佛是要把她捕進自己的眼睛中,而那眼神之中,分明包含著別的意思和意圖。“我必須和他說說了。”愛玲決定今天晚上給他寫一封信。寫什么呢?就像朋友一樣勸勸他吧。愛玲拿起筆寫道:
楊飛:
你好!首先祝賀你,一個假期長了這么高,學習一定也如個子一樣突飛猛進了吧。
你家中的一切都好吧,近來沒有什么事情讓你難過吧。你不是說過,我們都長大了嗎?長大了是個什么概念呢?長大了就意味著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不是用偏激和消沉來對待它,你說對嗎?
我覺得,你和我有許多相同的遭遇和感受,也很能談得來,我還感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如果我真的有幸能幫上你的忙,我一定會不遺余力的。我已經把你當做是我的朋友了,不知道你能否接受我,但是,無論能不能,我還是要把我想對你說的話說了,希望你別介意。
你近來變化很大,讓我不能理解,我心里很難過,你怎么就學會抽煙了呢?煙是一種慢性毒藥,你不想完成你心中的理想了嗎?還有你近來癡迷于武俠小說,人們都說武俠小說也有鴉片的功能,尤其是對于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難道你不怕它影響到你的學習嗎?適可而止吧!還有,你為什么要學壞呢?破壞東西、打架生事。你很聰明,美好的前程就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視而不見,一定要走地獄的黑暗。不要這樣了吧,有什么事說出來吧,別用消極對待。你千萬別聰明反被聰明誤!
楊飛,如果我的話傷著了你,請你原諒,我沒有別的意思,只希望你能一心一意為你心中的理想而奮斗,別辜負了上蒼賦予你的聰明才智。
我希望你能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心情,因為我把自己當成了你的朋友。
祝:
心平氣和
路愛玲
9月28日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下午放學,愛玲徑直走到楊飛座位前,說:“英語又上了一個月了,你應該把這本書上最近學的看一看。”說著,她把夾著信的這本書遞給了楊飛。大概是為了安慰自己吧,她態度嚴肅、語氣生硬。楊飛知道愛玲一定是鼓足了勇氣才這么做的。他把昨天準備好的那本書拿出來遞給愛玲說:“我正準備把這本書借給你,昨天忘了,現在給你。”愛玲接過書塞進書包,匆匆走了,仿佛是逃離一個危險的境地。
愛玲回去,打開書看到這頁紙上寫著:
我佛至高是如來,
喜坐觀音蓮花臺,
歡迎東土取經人,
你們歷苦終成仙。
愛玲一連看了好幾遍,卻怎么也看不明白。于是,她想,大概是他隨便夾了一張紙條,沒有什么的,便仍然把它夾在那里沒動。
和楊飛又有了接觸,而且同時都有那種友好的感受,愛玲心里平靜多了。原來問題可以這樣友好地解決,卻可惜自己為此白白浪費了這么多天。
楊飛回去打開那封信,心里不平靜極了。感激、感動、鼓舞,許多種感受一起涌上了心頭。他下意識地抽出一支煙,剛準備點燃,忽然又放下,放下還覺得不夠,便連煙盒一起扔進了門口的垃圾筒。他想:“不抽了,不抽了,堅決不抽了。”他又看到桌子上放的那幾本還未看完、金庸的武俠小說,急忙收拾在一起。“還掉,還掉,千篇一律的打打殺殺、愛恨情仇,有什么好看的呢?”他坐臥不寧,心跳得厲害。于是,他在地上來回地走動。這樣,過了好長時間才平靜了下來。他又開始后悔,“我怎么能給她寫那樣的紙條?我真混,做朋友不是也很好嗎?她是那樣的純潔、善良,而我卻對她存有這樣的心思!她一定會笑話我的,她會因此而不理我嗎?唉,怎么辦呢?
楊飛左思右想,最后決定寫一封補救的信。
路愛玲:
謝謝你對我的提醒,我一定改掉那些壞毛病好好學習。我以為你近來很討厭我了,連我自己都有些討厭自己了。然而,我的心里的確是難過的。謝謝你給了我這些關心,現在,我高興得很。
有件事我得請你原諒,書中的那頁紙(藏頭)你看了吧,不要在意,我知道你有遠大的理想和目標,希望它不會影響到你。如果真的有緣分,我們事業有成之日再談,我也會努力奮斗。你說得對,我們做最好的朋友,互相幫助。我覺得你是我的小妹妹,如果你愿意,我就做你的哥哥吧,我不會再有什么別的想法,互相幫助,努力學習,共同邁進高等學府的大門。
愛玲,你愿意做我的妹妹嗎?我生于1976年11月11日,我想我比你大,該有做哥哥的資格吧。
楊飛
9月29日
楊飛寫給愛玲這封信,心情是愉快的,心境是單純的,他此認真地認為自己和她可以建立單純的兄妹關系的。親情總代表著更多的純真和永恒。這個星期天,他過得非常愉快,洗干凈了許多天攢下的臟衣服,理了發,洗了澡,整個人煥然一新。做完這些,他又看了一陣子書。上晚自習時,他把信夾在上學期借給愛玲的那本數學書中,給了愛玲。愛玲接過書沒有看,順手塞進書包。她的同桌張昕昕沖著愛玲神秘地笑笑,說:“談戀愛了?”
愛玲嫌惡地瞪了一眼說:“誰像你呢!”
張昕昕說:“你不愛和男同學說話,他不愛和女同學說話,怎么你倆能談得來?是不是還搞地下工作?別不好意思,大膽沖吧!我都談過好幾個了,而且我還和別人(她做了一個接吻的動作)……你要是不想和他那樣,你就咬住他的舌頭……”
愛玲生氣地罵:“不知羞恥!”她覺得就好像自己和楊飛純真的友誼被玷污了一樣,滿臉通紅,真的是急了。張昕昕朝她做了個鬼臉不說話了。
晚自習下后,愛玲回到宿舍打開了這封信,她看到括號中“藏頭”二字,便把那本地理書中夾的紙條取出來,才發現開頭的四個字連成:我喜歡你。她不由得臉紅心跳,閉住眼睛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看完了這封信。她的心也豁然開朗了。她偷偷地笑了,想:“我這下子又多了一個弟弟了。”于是,她又給楊飛回了一封信:
楊飛:
很高興你能這樣看待問題,能這樣善于接受別人的意見并改正自己的錯誤。我真的很感動,我也謝謝你的真誠。人應該是積極向上的。
你說得對,學業才是我們現在要努力追求的東西。好男兒志在四方,女孩也一樣。希望你能夠踏進自己想進的大學學府的大門,將來找到自己想要的工作。
要說做哥哥吧,你還真是沒有這個資格。因為我生于1974年1月23日,大你很多呢,還是我做你的姐姐吧。
路愛玲
孩子終究是孩子,盡管他們已經上了高中,但還是個大孩子,考慮問題是簡單而膚淺的。愛玲想做姐弟就真的會像親姐弟一樣,不會再有別的故事了,于是她也十分高興。
這個星期是愉快而充實的,學得非常踏實。
有了這么一段痛苦的分離,又開始了美好的接觸,他們都很珍惜自己認為的美好友誼。這一段時間學習效果很好。人心情好了,學東西就容易得多了。他們兩個在教室里是從來不說話的,只是每個星期默默不語交換一次書。有時候被張昕昕看到了,故意開個玩笑,別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他們這樣交換了信,一周就相安無事愉快學習。
這種相互鼓勵、相互問候、相互安慰就以這樣的方式進行著,又是幾周過去了。因為李周全的無心帶班,班中風氣一天不如一天,聽說哪一次全體教師大會上,學校領導直接批評過他。然而,正如常言說的那句話:寡婦死了兒子——有走心沒守心。李周全還是沒有改進,他不想當老師了。他正背著豬頭到處找廟門,不知道從哪里入手找到轉行的機會。
這天,地稅局局長的兒子,他是李周全的同學,來找李周全,說他妹妹在財政局上班,這次要進行一次職稱考試,考上了就可以轉正。他妹妹初中還沒有畢業,以前是父親托關系安排進去的,他妹妹基礎太差,盡管這種考試也只不過是走走形式,誰上誰下早都定好了,而且考題也不會太難,但他妹妹是絕對考不過去的,所以他請李周全幫忙,在班上找一名學習好的同學,冒名頂替考一下。他強調,一定要找個農村的、學習好的、不要有什么背景的。李周全的腦海中立即想到路愛玲。路愛玲不愛說話,又學得很踏實,幫助考這個試,肯定沒有問題。一切條件全都符合,于是李周全一口應了下來。
他又問了他的這個同學別的當官的一些情況,裝作是無意的,其實他的心中有自己的算盤。這位同學因為得到他這樣痛快的幫助,也就給他說了許多這座小城中上層領導的一些機密。李周全知道了人事局局長的兒子也正處在這樣的困難之中,他靈機一動,想:機會來了!
人事局局長本來是他遠方的一個親戚,是屬于八竿子打不著的那種,他早就想通過這個人給自己換個工作,可惜跑了很多次,也送過一點微薄的禮,但最終沒有辦成。他也是農村出生,花不起調動工作所需要花的那個錢。這天,他很高興地買了點補品去看他的這位掌權的親戚。閑聊中,他裝作無意說出他班上有一個很優秀的學生,如何如何的天才,是農村的,又說起這次考試的事,說他的班上有許多學生被請去頂替別人考試了。說得很妙、很巧,對這事他是又理解、又同情。人事局局長最后哀嘆道:“唉,我也一樣,兒子不爭氣呀,我也正愁這事呢。”李周全乘機說:“讓別人替考吧。”
人事局長說:“那樣安排沒有比在考場上安排一個傳紙蛋、換考卷的簡單。要是能找這樣一個可靠的人,座位安排在一起,那就能省去許多麻煩。可是,哪有這樣可靠的人呢?李周全看已經水到渠成,便說:“人就包到我身上,絕對沒有問題,您就放心地去辦其他事情吧。”
人事局局長高興地說:“只要你能幫了我這個忙,你以后有事就只管找我。”
李周全更是高興,調動的希望已經在眼前了。而能幫助人事局局長的這個人選他早就有了 ——楊飛。楊飛是機靈的,這樣的考試不考英語,其他的都難不住楊飛。對于路愛玲和楊飛這兩個農村孩子,李周全完全相信他們會聽他的安排的。
這些事,兩三個月以前那些人家就開始辦了,直到考試的前一個星期,李周全才把愛玲叫去。說請她給他的一個朋友幫個忙。
李周全對愛玲說:“這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上考場就是對你的一次鍛煉。”
愛玲說:“行吧。”她當時想:“反正就是考試,我不去考,他會再去找別人,總之會有人做這種事。”所以應了下來,雖然她也知道這種行為很不對、很不公平。李周全要去了愛玲的三張照片,說:“你只管認真答你的題,其他你什么也不用管,自會有人管。準考證上只有相片是你的,別人要問起你的名字,你就按準考證上的說。這樣,考完后他們只要換一下相片就行了,當然,這也不是十分容易的事,你考試期間不要出什么差錯就行了。”愛玲當然明白,這后面還有權錢的交易。
李周全又找到楊飛,同樣說了一大堆大道理。不過,楊飛的任務是答題給那位公子哥照抄。楊飛也答應了。是呀,那個年代的中學生,尤其是來自農村的,老師的命令又怎敢不服從?他們哪里知道這事的嚴重!而這嚴重性質的事別人做得是那樣的順利。
星期五就要走,星期六、星期天考兩天。
楊飛想李老師讓他保密,但是又想如果不告訴愛玲,她肯定會為他擔心的,會以為他發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寫了一張紙條:“姐,我要替別人辦點事,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三天,是朋友之事,無法推托。弟。”
愛玲也給楊飛寫了一張紙條:“弟,我要去幫別人考一次試,星期五至星期天三天。姐。”星期四晚自習下了后,他們同時通過書把這件事傳給了對方。看到了對方的紙條,全都明白了——他們又干了一件同樣的事。
考場設在鄰縣,離這個縣城還有一百公里的路程。那時單位車少,愛玲坐了一輛北京吉普。那個年代這段路還是簡易公路,很不好走,她在車上顛簸了近四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住進了縣賓館。
愛玲剛到不大一會兒,楊飛坐一輛高級小轎車來了,也住到了這里。他們的內心對這種行為都非常不滿,但又不知道如何對待。既然答應了人家,只好認真地考了。只考了四門課程,考題對于他們而言是非常簡單。星期天下午,楊飛和愛玲坐了同一輛吉普車。車上有人事局局長的兒子和夫人,還有地稅局局長的夫人、汽車司機。在同一小縣城做官,平時相互就有往來,都非常熟悉,這輛車是人事局局長派來的,順便拉上了地稅局局長的夫人。旅途是單調而枯燥的,不一會兒,兩位夫人便很熟悉地拉起話來。
二位局長夫人談得很投機。人事局局長夫人(我們還是簡稱其為人事夫人吧)對地稅夫人說:“你直接找人替考,將來得換照片吧?”
地稅夫人說:“都弄好了,只要這個女娃娃能考上。”說著看了一眼愛玲,仿佛是要愛玲作一個肯定的保證。愛玲什么也沒有說,避開了她的目光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她想等成績下來去證明,此刻說什么那個女人也不會相信,所以她倔犟地保持著沉默。
地稅夫人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接著說:“你這樣好,省去了許多麻煩。”
人事夫人說:“好什么好,光為這事活動了很多天了,就這些臨時監考的小鬼,也都要孝敬到。前兩門監考的還好說話,和這娃娃換了考卷(說著用下巴給地稅夫人點了一下楊飛),后兩門那兩個監考的都難說話,答應請他們吃飯,他們才只允許傳紙蛋不允許換卷子。唉,他爸爸在位子上,找大人物好找,管不了底下這些難纏的小鬼。”
地稅夫人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接著她們又說出了小縣城的一些實權人物的子女問題,誰誰誰的子女早已安排了,他們的侄女、侄子、外甥、外甥女子這次找人替考了。
地稅夫人說:“本單位安排怕別人說閑話,上面影響也不好,只能你單位安排我孩子,我單位安排你孩子。要說考這屁試,也實在麻煩,走走過場,勞財傷神的,最終也不就那么幾個早已定好的人。”
“是呀。”人事夫人深有同感地回答。“你看看,咱這小縣城好單位里的人基本上全都是這樣安排進去的,再呢,就是特別有錢的那些人硬用錢買進去的。你再看看咱政府以及各個單位的通信員,也全都是領導的子女和嫡親,將來有機會都是要安排的。”
地稅夫人說:“這又算啥,就是現在考上大學、中專也有人偷換檔案、冒名頂替了。唉,要說農村娃娃也真可憐,苦讀了那么多年,考上了卻讓別人頂了。咱這性質就沒有那么嚴重了。”
人事夫人說:“當官還不就是沾了這么點光嘛,到退休時把娃娃都安排到好單位,人嘛,一輩子也就行了。”
“是呀。”地稅夫人說。“農村娃娃考不上學了回去還有二畝地種,咱們的娃娃嬌慣壞了,哪能受下那苦,要不給安排個工作,將來怕是只能當地痞流氓了。”
接著兩個人哈哈地笑了起來,仿佛這是一個好笑的玩笑。她們完全無所顧忌地談著,就像車上的其他人都不存在,她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楊飛和路愛玲是有思想的,他們聽到后會有怎樣的感受、感想。
楊飛和愛玲完全被二位夫人的談話所吸引,雖然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但一路上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二位夫人的談話對他們來說內容太新鮮、太深刻,也太沉重,讓他們一時回不過神來。
愛玲想起大姐和哥哥畢業那年,父親路世忠不住地在縣城中奔走、搬老同學、請人托關系,過年還把家里唯一的那只大紅公雞送了人。
父親回到家中便疲憊地辯解:“我這不是托關系、走后門,這些都是娃娃應得到的待遇。”父親是一位老黨員,耿直、倔犟。愛玲當時聽父親這么說,還以為父親真的什么也沒有做。父親還當著大姐和哥哥的面說:“我把你們供出去了,以后的事要你們自己去奔波了,不管在哪行哪業,都要做出成績,對得起我們、對得起社會。我的任務完成了。”想不到,那一切其實都是父親當時的自我安慰。愛玲聽著二位夫人的談話,又想到這些,心中就有些悲涼,就有種想哭的感覺。
而楊飛卻想到了書中寫的那些個貪官污吏,他后悔自己替這些人考試了。“難道我所成長的地方、我所成長的時代也和書中所寫的那些個時代一樣嗎?”他的腦海中不住地回旋著這個問題。“如果我將來做了官,堅決不會這樣,尤其是對待下一代,應該好好教育他們,讓他們發揮自己的才能,能夠自食其力,而不是替他們找飯碗!”他從心底看不起那個人事局局長的公子,那個沒有自理能力、依賴性極強又不住地對著他的母親發脾氣的小伙子,他大概也大不了楊飛幾歲。楊飛忽然想到在同學們中間流傳著一句口頭禪: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好爸爸原來是這樣的!”楊飛想。“如果將來考不上大學了,就去當兵。”楊飛一直把軍人的職責看得很神圣,說實在的,在他的心中,當兵比考大學還要重些(除了他夢寐以求的軍校)。然而,他知道,父親是不允許的。拿破侖曾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一個好士兵。”楊飛相信自己絕對是一個好士兵。
就這樣聽著二位夫人的高談闊論和在自己的這些思索中,他們回到了縣城。地稅夫人說什么也要做東,請人事夫人吃飯。車直接開到了小城的一個知名度很高的飯店,要了七八樣菜,一人一小碗米飯。楊飛和愛玲,第一次吃到如此奢侈的飯菜,享受到如此優美的環境。然而,一路的顛簸、一路的思想刺激,讓他們對著這樣的美味卻沒有一點點食欲,加之二位夫人勸吃的語言,更是讓他們無法下咽,都只吃了很少一點。倒是一路熟睡的人事局局長的公子,吃了很多。那吃相是那樣的自然優美,仿佛就是在吃自家的家常便飯。最后,這桌美味佳肴還是剩下了多一半。臨出門時,愛玲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桌佳肴,想:“這一頓飯該夠一個農村學生一學期的伙食費了吧。”
路過收銀臺,早有一男子(大概是飯店的什么管理者或者就是飯店老板吧)弓腰相迎,笑逐顏開地說:“不用開現錢,我已經把它記在單位的賬上了,您簽個字吧……”地稅夫人拿起筆畫了一下。二位局長夫人連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說,然后那位男子卻一直弓著腰把她倆送上了車。這奴性十足的樣子,仿佛是在演電視劇。
這一次經歷,讓還沒有真正進入社會(真正進入社會應該能自食其力)的楊飛和愛玲心中受了很大的刺激,他們現在對社會的認識和原來不一樣了,仿佛是明亮的月亮前浮了一層云,失去了原有的清晰和明亮,也失去了原有的純潔和高尚。
楊飛回去后,立即給愛玲寫了一封信。
姐:
還好嗎?我無法靜下心來學習,我真后悔自己替這種人考試,李周全還騙我說是給別人幫忙,這哪里是幫助別人,分明是我自己侮辱自己。看那兩個女人肆無忌憚的交談,他們哪里把我們當人看。我們在她們的眼中、心目中,我們就是種二畝地的命!他們憑什么那么狂妄,他們的子弟憑什么對我們那么傲慢,明明是他們請我們幫忙,卻又把我們當做他們的奴隸。他們有權有錢,和我們有什么關系!考試前還裝作對我那么的關心,考試前的那天晚上,那位局長夫人還親自給我端來了洗腳水……可是今天,走了那么長的路,竟然沒問我一聲,沒有和我說一句話!而且吃飯時的那種神情,仿佛以為我們會狼吞虎咽,會為他們的招待而心懷感激。你聽他們說的那話:‘讓這兩個娃娃好好吃。’ ‘這菜你們見過嗎?’ ‘這兩個娃娃長這么大恐怕還沒有吃過這樣的好飯吧?’ 仿佛他們是救世主,在給乞丐施舍!真是氣死我了!我不是李周全,要請他們幫忙辦事,在人格、自尊都受到了蹂躪時,辦成了事又有什么意義呢?即使他們現在要幫我辦事,我也不稀罕!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像瘋子、像傻瓜呢?
那個白癡,倚仗其父的權勢,竟然差到那樣的地步,那么簡單的題,我和他交換卷子時看到他答的那題,最基本的都不會,他這樣子也能在國家重要部門工作?真是虧他們先人(我想罵人)!
姐,通過這次經歷,我們應該更努力奮斗,我就不相信,農村每個考上大學的學生都能被他們頂替了,壓制了?回家種二畝地了?把那二畝地留給他們那些不學無術的公子小姐吧!
姐,希望你不會因此而不愉快,努力奮斗,為自己爭氣!
祝姐:
心情愉快 笑口常開
弟
11月4日晚
那天回來吃過飯已經是很晚了,楊飛和愛玲都沒有趕上上晚自習。愛玲只覺得很疲倦,回到宿舍,匆匆寫了一篇日記,自己對自己發了一頓牢騷,便睡下了。
楊飛寫完那封信后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一直到午夜,床頭的小鬧鐘時針指向兩點,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第二天晚自習下了以后,他把那封信夾在一本書中給了愛玲。
愛玲回宿舍打開看了一遍,才知道楊飛和她一樣心里對此事不平。她當時沒有看到楊飛臉上有什么不滿,而她自己當時明顯地把不快掛在臉上。可惜的是那些人根本就不在意她,所以也就不會發現她的不快,只有楊飛看到,所以他給愛玲寫了這么一封會引起她共鳴的信。
愛玲想:“楊飛比我會來事得多,不像我有什么事直接就掛在臉上。”看到了這封信覺得自己還是不太了解楊飛,用后來的話說當時愛玲對楊飛的這種感覺,應該是:這個楊飛城府還很深。不過,這個想法當時只在愛玲的腦海中閃了一下就過去了,她給楊飛回了一封信。
弟:
不要心理不平衡了,世界和世事也許原本就是這樣的,只是我們小時候不懂,現在長大了,認識它了,說不定將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讓我們想不通呢,我們改變不了什么的,至少現在是。腐敗是朝朝代代都有的事,誰又能說沒有呢?至于我們感受到的侮辱,也就只能放寬胸襟接受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自古以來農民就處在最低階層,地位最低下,受盡了凌辱,受盡了盤剝,你必須學會接受這個現實。
我們不要因為這些無法改變的現實分散了學習的精力。那些不相干的人侮辱我們就侮辱吧,因為我們無法改變別人,只能改變自己,學著忘記吧。你看中期考試咱倆的成績都有些下降,應該努力趕上,不要為那些不相干的事再分心了,好嗎?
你不是曾經對我說過,無法改變的事情就不去想它了嗎?
好好學習吧,只有這樣,才能減少那些不公平的事在我們身上發生,才有希望抵御被人侮辱。
弟,你是聰穎的,相信你只是對姐發發牢騷,這陣你已經不再為此生氣了,對嗎?好好學習吧。
祝:
天天向上
姐
11月5日
這一夜,愛玲又失眠了。總之,她既沒有學習也沒有睡覺。她感覺自己掉進了她心的某個陷阱,無法走出來。夜已很深時,她爬起來,把她的心思寫進了日記。
我發現自己還是錯了,自古以來就有男女授受不親,男女根本就不可能做真正清純的朋友!原以為我心無雜念,把他真的看做如路惠一樣的弟弟,然而,我的心現在告訴我:不是!他的思想、他的行為,都無形之中影響著我的心情,左右著我的行動,怎么會是這樣子呢?二姐、哥哥、大姐的婚姻全都讓父母傷心了,我不能……而他,生在那個窮山僻壤,根本是不可能的……況且,我還有事業,事業明白嗎?我怎么能想到這些呢?我的心是一頭狂傲的野獸嗎?它不聽從我的指揮了嗎?啊,不,離開我吧!如果心也不聽我的指揮,也離開我吧,別折磨我了……
我這是怎么了?天啊,莫非,莫非,莫非……唉……
愛玲理不清她的思想,只好撂下筆,痛苦實實在在地包圍著她。但是她知道,她不能把這些想法告訴楊飛,也不能告訴別人。要是這事和楊飛沒有關系,她倒是還可以給楊飛訴訴,也許他能夠開導她,然而,現在是不可能了。這一夜的失眠,是為心的煩亂。
這一周,愛玲的精神一直都不是很好。當一個人的心情不好時,其實可以用其他方法去發泄的,比如長跑、散步、和別人聊天,甚至打架生事,這些都可以,這樣至少會好受些,不至于憋出毛病。但是路愛玲是路愛玲,她只以沉默和消沉作答。魯迅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的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這是指客觀的、外在的壓力。而來自內心的呢?愛玲來自心靈的沉默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