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古史(11)
- 中國通史:雙色典藏版
- 呂思勉
- 4554字
- 2015-07-17 15:35:29
第三節(jié) 貉
東北方之族,鮮卑而外,還有一個貉。貉這一族,也有說他是東夷的,《說文》羊部:樂方貉。《鄭志》答趙商問。“九貉,即九夷。”(《正義》引)也有說他是北狄的,《說文》豸部:“貉,北方豸種”,《孟子·告子篇》趙注:“貉在北方。”到底哪一說可靠呢?我說都不差的。貉是始居北方,后來遷徙到東北方的。《詩·韓奕》:“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國”,《鄭箋》說:韓王韓城,所撫柔的,是“王畿北面之國”,又說“其后追也。貊也,為獫狁所逼,稍稍東遷”。這十五個字,便是貉族遷徙的歷史。
何以知道鄭說之確呢?《后漢書·夫余傳》:“本穢地。”《三國志》:“耆老自說古之亡人,其印文言穢王之印。國有故城名穢城。蓋本滅貉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謂亡人,抑有似也。”這幾句話,便是《韓奕》鄭箋的注腳。“耆老自說古之亡人”,就是貉族人自記其“為獫狁所逼稍稍東遷”的歷史。不過《后漢書》說“本穢地”,《三國志》說“本穢貉之地而夫余王其中”,卻是錯誤的。夫余就是穢貉,所以漢朝賞他的印文,還說是穢王之印。儻使夫余另是一個種族,而占據(jù)穢貉之地,那印文如何能說穢王之印呢?后漢一朝,和夫余往來極密,決不會弄錯的。況且果使如此,是夫余征服穢貉,是戰(zhàn)勝攻取了,如何說是亡人呢?貉是種族的本名,穢是水名,貉族的一支,處穢水流域的,謂之穢貉,后來亦單稱他為穢。又假用穢字。《水經(jīng)注》:“清漳逕章武故城西,故穢邑也,枝瀆出焉,謂之穢水。”
漢章武縣,包括如今的直隸大城、滄兩縣之境。這穢水,似乎就是穢貉所居的。但是他一個分部不是他的全族。何以知道呢?因?yàn)椤睹献印氛f:“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章武決不是不生五谷的地方。可見得這一族的大部分,一定還在如今的長城之北。《后漢書》、《三國志》的四裔傳,是同本《魏略》,所以錯便同錯。《韓奕》的鄭箋,一看很不近情理,所以疑心他的人很多。然而“追也,貊也,為獫狁所逼,稍稍東遷”。實(shí)在是一段各族遷徙重要的歷史。惟鄭君讀書極博,然后能知之。王肅不知此義,于是解溥彼韓城的韓城為涿郡方城縣的寒號城(《水經(jīng)·圣水注》)。燕師所完的燕為北燕國(《釋文》),以便將韓侯牽率到北方去以就貉。巧則巧矣,而不知正不必如此之心勞而日拙也。王符《潛夫論》說:“周宣王時有韓侯,其國近燕。”也就是王肅一派的話。《山海經(jīng)》根據(jù)這一派話,再加之以造作,便說:“貉國在漢水東北,地近于燕,滅之。”更可發(fā)一大噱。
所謂漢水,想必是朝鮮的漢江了。他只曉得朝鮮和燕國接界,朝鮮的南邊,又有一條漢江;臆想貉國既近于燕,必定也近朝鮮;既近朝鮮,一定也近漢江。就臆造出這十三個字來。殊不知道漢江是漢武帝滅朝鮮后把其地分置四郡的南界,因?yàn)檫@條江是漢朝的南界,所以有漢江之名(據(jù)朝鮮金澤榮《韓國小史》,這部書,南通縣有刻本)。當(dāng)北燕未亡之時,這條水,尚未名為漢江也。這一派偽書的不可信如此。
貉族在古代和漢族沒甚交涉,然而這一族人,東北走而為夫余,其后為句麗、百濟(jì),和中國的關(guān)系,卻很深的,所以著其緣起如此。
第四節(jié) 氐羌
氐羌二族,在古代,大約是根據(jù)于中亞高原的;后來分為許多支,在湟水流域和黃河上流兩岸的,是漢朝時候所謂羌人。在天山南路的,是漢時西域諸國中的氐羌行國。在祁連山一帶的,是月氏。在今四川云南和川邊的,漢時謂之西南夷。均見后。其在古代和漢族有交涉的,在氐族為巴,在羌族為鬼方。
《說文》注:“巴蜀,桑中蟲也。”《魏略》:《三國志》注引。“氐……其種非一;或號青氐,或號白氐,或號蚺氐,此蓋蟲之種類,中國人即其服飾而名之也。”可見此族當(dāng)圖騰時代,曾經(jīng)用蟲為標(biāo)幟。參看嚴(yán)復(fù)譯甄克思《社會通詮》。據(jù)《后漢書》,板楯蠻,世居渝水左右,如今的嘉陵江。其人善于歌舞,漢高祖用他的兵,還定三秦,因而就采他的樂舞,喚做巴渝舞。武王伐紂,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而《尚書大傳》說:惟丙午,王逮師前,師乃鼓噪,師乃慆,前歌后舞”,可見武王所用的兵,實(shí)在有巴氐在里頭。《華陽國志》:“周武王伐紂,實(shí)得巴蜀之師,巴師勇銳,歌舞以凌之。殷人倒戈,故世稱武王伐紂前歌后舞也。”
到戰(zhàn)國時,才為秦國所征服。《后漢書》說:“秦惠王并巴中,以巴氏為蠻夷君長,世尚秦女。其民爵比不更;有罪,得以爵除。其君歲出賦二千一十六錢;三歲一出義賦,千八百錢。其民戶出幏布八丈二尺,雞羽三十鏃。”又說:“秦昭王時,有一白虎,常從群虎,數(shù)游秦漢巴蜀之境,傷害千余人。昭王乃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賞邑萬家,金百鎰。時有巴郡閬中夷人,能作白竹之弩。乃登樓射殺白虎。昭王嘉之,而以其夷人,不欲加封;乃刻石盟要,復(fù)夷人頃田不租;十妻不算;傷人者論,殺人者得以倓錢贖死。盟曰: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鐘。夷人安之。”話雖有些荒唐,卻也是漢族撫柔這一族的一段歷史。
羌人和漢族的交涉,只有《易經(jīng)》上“高宗伐鬼方”,《文選》李善注引《世本》:“鬼方于漢,則先零戎也。”《趙充國頌》。可證漢族當(dāng)商朝時候,對于這一族,曾用兵一次。此外無甚關(guān)系。《商頌》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又《周書·王會解》,也有氐羌,蓋商周之先,都處西方,所以和這兩族關(guān)系較密。又《商頌》“昔在成湯”云云,自系鄭箋所謂“責(zé)楚之義,女乃遠(yuǎn)夷之不如。”后人因而牽合,說高宗的伐鬼方,就是“奮伐荊楚”。近人因而說鬼方就是夔,這是大錯了的。請看《詩古微·商頌魯韓發(fā)微》一篇。
第五節(jié) 粵
以上所講的,都是北方的種族,以下就要講到南方了。南方的種族和漢族最早有交涉的,自然要推黎族,已見第三章第二節(jié),茲不復(fù)贅。黎族之外,還有一個極大的種族,就是所謂“粵族”。粵也寫作越。近來講歷史的人,對于“黎”、“粵”二族,都不甚加以分別,未免失之籠統(tǒng)。
“黎族”是后世所謂“苗族”,“粵族”是現(xiàn)在所謂“馬來人”,這一種人,在古代也是根據(jù)在中亞高原的。后來沿橫斷山脈南下,分布在亞洲沿海之地。凡現(xiàn)在“亞洲的沿海”和地理學(xué)上所謂“亞洲大陸的真沿邊”,都是這一族人所據(jù)的。這個證據(jù)甚多,一時不暇細(xì)講。我現(xiàn)在且從中國歷史上,舉出兩條堅(jiān)證如下:
其(一),這一種人,是有“文身”的風(fēng)俗的。從歷史上看起來,如上所述的地方,都可發(fā)現(xiàn)同一的風(fēng)習(xí)。
《禮記·王制》: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注“雕文,謂刻其肌,以丹青涅之”。《正義》“文身者,謂以丹青文飾其身……雕題交趾者,雕,謂刻也;題,謂額也,謂以丹青雕刻其額,非惟雕額,亦文身也”。案據(jù)正義,可知文身與雕題,就是一事。又不火食的風(fēng)俗,東夷南蠻,也相同。《正義》說“以其地氣多暖,雖不火食,不為害也”。南蠻的地方,誠然地氣多暖,東夷何嘗如此。可見夷蠻確系同族,所以有這同一的風(fēng)俗。
《漢書·地理志》:粵地……今之蒼梧、郁林、合浦、交址、九真、南海、日南,皆粵分也。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庶子云。封于會稽,文身斷發(fā),以避蛟龍之害。《史記·吳越世家》,已見第五章第一節(jié)。
《后漢書·哀牢傳》:種人皆刻畫其身,象龍文。
又《東夷傳》:倭地大校在會稽東冶之東,與珠崖儋耳相近。故其法俗多同。《三國志》:男子無大小,皆黥面文身……夏后少康之子,封于會稽,斷發(fā)文身,以避蛟龍之害。今倭人好沉沒捕魚蛤,亦文身以厭大魚水禽,后稍以為飾。諸國文身各異,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以朱丹涂其身體,如中國用粉也。
《后漢書》:馬韓……其南界近倭,亦有文身者。弁辰……其國近倭,故頗有文身者。
《北史·流求傳》:如今的臺灣。婦人以墨黥手,為蟲蛇之文。
《南史·扶南傳》:文身被發(fā)。
閻若璩《四書釋地三續(xù)》:《留青日札》曰:某幼時及見今會城住房客名孫祿。父子兄弟,各于兩臂背足,刺為花卉、葫蘆、鳥獸之形。因國法甚禁,皆在隱處,不令人見。某令解衣,歷歷按之。亦有五采填者,分明可玩。及詢其故,乃曰:業(yè)下海為鮮者,必須黥體,方能避蛟龍鯨鯢之害也。方知斷發(fā)文身,古亦自有;《漢書·地理志》于粵已云。錄此者,以見今猶信耳。
其(二),食人的風(fēng)俗,前文所述的地方也是都有的。
《墨子·魯問》: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其國之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后漢書·南蠻傳》引這一段,以為當(dāng)時的烏滸人。注:“萬震《南州異物志》曰:烏滸,地名。在廣州之南,交州之北。恒出道間,伺候行旅,輒出擊之。利得人食之,不貪其財(cái)貨,并以其肉為肴菹;又取其髑髏破之以飲酒。以人掌趾為珍異,以食老也。”《節(jié)葬下》:越東有輆沐之國,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
《左傳》僖十九年:宋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
《南史·毗騫傳》:國法刑人,并于王前啖其肉。國內(nèi)不受估客,往者亦殺而食之,是以商旅不敢至。
《北史·流求傳》:國人好相攻擊,收斗死者,聚食之……
其南境,人有死者,邑里共食之……戰(zhàn)斗殺人,便以所殺人祭其神。
《隋書·真臘傳》:城東有神,名“婆多利”。祭用人肉,其王年別殺人,以夜祀禱。
以上兩種證據(jù),都系略舉。若要全抄起來,還可得許多條。此外,[一],如銅鼓,是這種人所獨(dú)有的器具,含有宗教上的意味。而銅鼓發(fā)見的地方,和我剛才所說這種人分布的地方相合。詳見近人《飲冰室文集·中國民族歷史上之觀察》。[二]《后漢書·南蠻傳》“珠崖、儋耳二郡,在海洲上,其渠貴長耳,皆穿而縋之,垂肩三寸”。《淮南子·地形訓(xùn)》說耽耳在北方。也可見得這種人的分布,是沿海而成一半規(guī)形。總而言之,現(xiàn)在“亞洲的沿海”,和地理學(xué)上所謂“亞洲大陸的真沿邊”,都是這一種人所分布的,如今稱為馬來人,古人則謂之粵。——越——古代所謂東夷者,都是此族;所謂南蠻者,卻不是此族。——黎族——為什么古代不稱此族為南蠻呢?因?yàn)橐男U戎狄,是和漢族接境的異族,間接的就不在內(nèi)。參看下章自明。
古代這一族和漢族有交涉的,便是:
嵎夷《書·堯典》:“宅嵎夷,曰暘谷。”《釋文》:“馬曰:嵎,海嵎也。夷,萊夷也。《尚書考靈曜》及《史記》作禺銕。”《禹貢》青州“嵎夷既略”。《索隱》按《今文尚書》及《帝命驗(yàn)》井作禺銕,在遼西,銕,古夷字也。《說文》土部:“嵎夷,在冀州陽谷,立春日,日直之而出。”山部:“山,在遼西。一曰:嵎銕場谷也。”按《說文》既加“一曰”二字,則“嵎銕易谷也”與“山在遼西”,明非一義。《索隱》:“在遼西”三字,須另為一句。不得認(rèn)做《今文尚書)和《帝命驗(yàn)》里的話。嵎夷自系萊夷。當(dāng)以馬說為準(zhǔn)。
鳥夷《書·禹貢》:冀州“島夷皮服”,《史記》作鳥。《集解》:“鄭玄曰:鳥夷,東北之民,搏食鳥獸者。”《書疏》亦謂“孔讀鳥為島”,則今本島系誤字。揚(yáng)州“島夷卉服”。《漢書·地理志》亦作鳥。案《后漢書·度尚傳》:“深林遠(yuǎn)藪椎髻鳥語之人”注“鳥語,謂語聲。似鳥也。”《哀牢傳》:“其母鳥語。”此亦鳥夷的一義。《孟子》所謂“南蠻舌之人”。
淮夷禹貢:“淮夷珠暨魚。”《史記集解》:“鄭玄曰:淮水之上民也。”
徐戎《說文》,“祁下邑也,魯東有徐城”,《史記·魯世家》:“頃公……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集解》:“徐廣曰:徐州,在魯東,今薛縣。”《索隱》“……又《郡國志》曰:魯國薛縣,六國時曰徐州”。
其中以[一]萊夷和[二]淮夷徐戎為兩大宗。萊夷滅于齊,春秋襄六年。淮泗夷到秦有下,才悉散為人戶。《通典》。其南嶺以南,則直到秦始皇手里才征服。見第二篇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