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慫恿卡拉法撒謊騙人、自吹自擂,讓他自命不凡的愚蠢虛榮暴露無遺,一邊佯裝崇拜他的才華,一邊暗自竊笑,等到驚慌失措的卡拉法明白過來,人們已經嘲笑了他好幾個星期。盡管卡拉法謹小慎微,人們還是說服他拿出自己的幾部作品,暴露了他淺薄的學識。為了確保卡拉法不能使用平常的作曲方法,其實就是厚顏無恥的剽竊,人們把他關進了化妝間,從外面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卡拉法使出了渾身解數。他小聲哼哼,用手敲鼓點,拍打桌子,又是唱又是跳,搖頭晃腦地打節拍。從來沒有一個賣苦力的,像他那樣費心勞力地連蹦帶跳。過了一個半小時,他的臉上掛滿了汗珠,背上大汗淋漓,可是還沒寫出一段旋律來。現在,他拿出紙和筆,蘸了墨水寫起來,可總是寫了又劃,把紙揉成一團、撕得粉碎,然后從頭再來。他嘗試著譜寫旋律,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屋里奔來走去,似乎準備破門而出、穿墻而過;就這樣他足足磨蹭了十五分鐘。最后,他求助于倒霉賭徒慣用的迷信習俗,賭徒們通常相信,換個位置會讓他翻盤轉運。于是他從桌子邊站了起來,坐在了地板上。他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傾注了全部的精力,竟然沒有注意到當時已近午夜,只有油燈在燃燒。終于,他的腦子里浮現了四首著名的歌曲:《晚上好,園丁》、《達蒙陷入沉思》,《這里有位美麗的小姐》,《她安然入睡》。剛剛忍受了才思枯竭的折磨,他如今又要面臨文思泉涌的痛苦;他不知道哪一首優美的歌曲適合特定的情境,最重要的是,哪首歌最不為人所知。他差點要靠擲骰子來做出決定;然后他決定把幾首歌混合在一起,要么就胡亂拼湊。我們可以想象得出,德累斯頓的音樂家看見這副荒唐可笑的場景會笑得樂不可支。卡拉法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是萊比錫,那里的平民和學生用更殘酷的方式戲弄了他。他們慫恿卡拉法和另一個可笑的音樂家爭吵斗嘴,刺激兩人大發脾氣,最終提交稀奇古怪的法庭來裁決,這是一場意味深長、詼諧滑稽的假面舞會,兩個蠢材被人連哄帶騙,不禁讓人想起歌劇《資產階級紳士》中“慶典儀式”的那場戲。
卡拉法屢受挫折、備受嘲弄、遭人恥笑,卻沒有感到心煩意亂。任何人面臨他岌岌可危、蒙羞受辱的處境,都會有千萬個理由覺得痛苦不堪。卡拉法被迫從德累斯頓匆促逃離,在這個國家暴露了真面目的江湖騙子此時毫不擔憂,他說道:“呸!世上還有別的國家;一個人要是在這兒栽了跟頭,總能在別的地方爬起來!你得往前走,過不了多久,其他的城市就會發現其實你什么也不懂!人永遠不能餓著肚子上床睡覺,身上總得有件外套。”于是他四處游蕩,和小國的樂長、管風琴師和音樂家來往,在他們的家里隨意品嘗佳肴、暢飲美酒、安然入睡,靠自吹自擂得到他們的崇敬。他到處利用可笑的音樂愛好者、愚蠢無知的商人,這些人樂于招待藝術家,借此冒充音樂行家。他安然自得地住在地主的鄉間大宅里,那些粗俗的鄉紳過著單調乏味的生活,把他的音樂和玩笑話看得至高無上;他把錢包塞得鼓鼓囊囊,自己變得大腹便便,終于有一天,他開始對主人心生厭煩;于是他立刻不辭而別,連薪水也不要,不過偶爾帶走幾副銀勺子和銀刀叉。他哄騙貧困鄉村教師的積蓄,答應幫他們在一年之內成為宮廷樂隊的樂長;面對找他討要錢財的受害者,他時而放聲大笑,時而痛哭流涕,時而賭咒發誓。如果有人感到憤憤不平,提起訴訟,那就正合他意:卡拉法對德國法庭的耽擱拖延早已司空見慣。
最后,這個無賴找到了永遠不會讓他失望的精神支柱,安慰他遭受的屈辱:女人。女人不會總是充滿魅力,卻總是能誘惑別人。早在《克魯采奏鳴曲》出版以前,庫瑙就指出,音樂——尤其是演奏家給女性心靈帶來的傷害;他舉出了幾個妙趣橫生的例子。其中最可笑也最完整的,就是赫尼茨城堡女主人的故事,我想說的是,如果這個故事沒有那么露骨,會更具有高盧情調,而不是日耳曼情調。此外,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卡拉法,而是一位魯特琴樂師,從前在樂隊里擔任第二樂手。然而,卡拉法是個唐璜式的花花公子。他用自己譜寫的奏鳴曲打動了羅馬貴婦人的芳心。“她們對這首樂曲贊不絕口;接著是熱烈的親吻和意味深長的凝視。我的臉頰從來沒有這么滾燙火熱。”卡拉法剛到萊比錫,就看到了城里最美麗的姑娘,她年輕貌美、敏感多情、家境優越,而且擅長音樂;當卡拉法彈奏羽管鍵琴,用沙啞的嗓音放聲歌唱時,她竟然喪失了判斷力,失去了理智。姑娘的父親是位財力雄厚的商人,名叫普魯托,他了解到這段風流韻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他怒斥自己的女兒,把這個無賴趕出了自己的家門;盡管如此,這對戀人晚上依然在他的花園里幽會;卡拉法吟唱著《奧菲歐》里的段落,把自己比作歌劇的主人公;這位姑娘準備扮演尤麗狄茜的角色,依照劇情離家出走;不過事有湊巧,到了最后一刻,一個身體強健的少婦登場亮相,原來卡拉法被判欺詐罪后,在齊陶監獄關押過一段時間,他和獄卒的女兒勾搭成奸,生下了孩子,此時真相敗露。這個婦人掐住騙子的喉嚨,扯著嗓子大喊,他必須和她結婚。在紛亂喧囂中,年輕的普魯托小姐憤然離去,再也沒有回來。
這些滑稽夸張的描寫都有真實的背景,經過作者準確細致的觀察;這些場景來自法院和集市,市場上的江湖郎中,小酒館里的農夫,鄉間宅邸的地主鄉紳,坐在桌旁的市民,做生意的商人;作者用幽默的筆調記錄下了各個社會階層的語言和禮節。最突出的是一群音樂家和大學生。在薩克森的每座城市里,他們都成立了音樂協會。城里有音樂家的社團,他們每周在特別的地方舉行一兩次聚會。大家修補樂器,有兩個會員輪流向協會提供音樂作品:協奏曲、奏鳴曲、合唱曲和詠嘆調。在聚會上,大家爭相談論音樂藝術。他們為音樂限定主題,沉浸于氣氛友好的探討。有時候,音樂協會舉行宴會,演奏各種各樣的作品,不論是嚴肅還是幽默的音樂。如果音樂家既不能演奏樂器,也不會唱歌,倒真是個例外。不過,他們都不是職業的演奏家,而是業余的音樂愛好者,大家還有其他的差事。音樂家們在德累斯頓的聚會地點就定在稅務官的家里。
音樂在大學和辯論社里受到了同樣的重視。在萊比錫,我們在器樂音樂會結束時聽到了關于音樂的激烈辯論。有兩個學生發表了演說,一個人稱贊音樂,另一個譴責音樂。聽到音樂受到一位偉大音樂家的贊揚,并不令人驚訝,不過他指責音樂造成危害,滲透到這個時代的思想,這一點實在不同尋常。他說道,“音樂讓我們拋開嚴肅的研究,音樂剝奪了人們的思想,許多人原本會忙于正事。政治家們喜愛音樂并非沒有緣由;國家對音樂的推崇也不無道理。音樂轉移了人們的思緒,阻止了他們檢驗政府的成效。意大利就是個例子:意大利的王公貴族聽任這個國家受到江湖郎中和音樂家的影響,這樣他們可以就不受干擾地處理自己的事務。”實際上,意大利是個恰如其分的例子:這個國家借助音樂而光耀奪目,擴大了意大利在歐洲的影響力,最終摧毀了本國的道德準則和政治才能。至于十八世紀的意大利,我們可以對古羅馬歷史學家阿米亞諾斯·馬切利努斯(Ammienus Marcellinus)在大入侵時代說過的話稍加改動,他在很久以前說過:“意大利是游樂勝地。人們在這里只能聽到音樂,清脆悅耳的弦樂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人們見到的不是思想家,而是歌唱家,美德良知讓位給了演奏大師。”
在1700年左右,意大利的演奏大師多半精神空虛,卡拉法就是個突出的例子,盡管對他的描寫有些夸張。卡拉法最感興趣的就是音樂,在音樂中最感興趣的就是精湛的技藝。他與當時著名的作曲家素不相識,把德國作曲家羅森繆勒(Rosenmuller)當成意大利人。他在和聲方面一竅不通,對于單純歡快的旋律一無所知。他口里談論的只有他的魯特琴、小提琴和吉他,說到自己就滔滔不絕。不管人們討論什么樣的話題,無論是戰爭貿易、講經布道還是頭痛感冒,他都能主宰談話的主題,總是喜歡用第三人稱提到自己:“我的卡拉法在做什么呢?”“可憐的卡拉法!”除了他的音樂會,世上一切都空虛無聊。“他壓根不知道,倫敦和斯德哥爾摩究竟是在荷蘭還是在法國,北方的統治者是不是土耳其人,奧斯曼帝國是不是西班牙人的國度。他的腦子就像個小柜櫥,一個抽屜里放著幾篇文章,其他的抽屜里空空如也。”音樂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這些演奏大師遍布十八世紀的意大利。甚至時至今日他們并非無名之輩,沒有哪個國家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在那個時代的德國,音樂并沒有這樣的缺點。德國人在哲學和文學的研究中取得了平衡,時常把音樂作為補充。音樂并沒有成為人們空虛無聊的娛樂。十八世紀偉大的德國作曲家,比如舒爾茨、庫瑙、亨德爾,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們對法律知識有深入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在成為職業音樂家以前都猶豫再三。十八世紀的意大利演奏大師,僅僅是叮當作響的銅鈸。在德國音樂家身上,依然保留著理性的特質,甚至遠遠超過音樂的魅力。不過,意大利音樂的誘惑力漸漸削弱了這種充滿活力的智慧。
在德累斯頓和萊比錫,就像佛羅倫薩和羅馬一樣,庫瑙親眼看到王公貴族成為藝術的資助人,這種注重美感、頹廢萎靡的藝術簡直是專制獨裁的天然盟友。他的小說向我們證明,意大利演奏家對各個社會階層都產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當卡拉法走進鄉村客棧時,他確信自己像在富有的城市商人家中一樣,會受到熱情的歡迎。公眾的音樂品味簡直令人膩煩。
但是,庫瑙過于看重人性的力量,并沒有提出嚴重的警告。他看到世間的罪惡,只是一笑置之,相信罪惡會自生自滅。他抱有溫和的樂觀主義,甚至相信惡人會改邪歸正。在小說的結尾,卡拉法聽從了一位可敬神父的規勸,決定痛改前非;盡管這樣一個角色都不大可能悔過自新,但無論如何,作者在小說中以宏偉的篇章,描寫了真正的演奏大師和快樂的音樂家。
他對自己有更多的要求。提到音樂,他認為要成為訓練有素的作曲家,必須精通各種樂器,與歌唱家和演奏家(最重要的是羽管鍵琴樂師)關系密切。不過擁有這些專業訓練還遠遠不夠。庫瑙認為,作曲家應該懂得一些科學常識,最重要的是數學和物理知識,這些是音樂的基礎,他要求音樂家對自己的藝術進行思考,熟悉音樂理論家,不僅是當代的音樂理論家,還有過去——尤其是古代的音樂理論家;他不希望人們步卡拉法的后塵,對歷史、政治和自己所處時代的生活都毫無興趣,不過,沒有道德品質的支撐,文化特質將毫無優勢。音樂大師只有以自己生活的美德來襯托藝術的道德,才真正配得上音樂大師的稱號。正如圣奧古斯丁所說:“以你的聲音來歌唱、以你的生活來歌唱、以你的行為來歌唱。”不要把作品奉獻給自己的成就,而是敬獻給上帝的榮耀。音樂家不能只想到公眾,考慮公眾的音樂品味和鼓掌喝彩。“如果你唱歌是為了討得人的歡心,而不是取悅上帝,如果你追求別人的贊揚,而不是上帝的贊許,那么你就在賣弄你的歌聲,你的靈魂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別人。”讓藝術家在上帝面前保持謙虛;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所在。訓練有素的音樂家知道自己擁有精湛的技藝,就不會過于謙卑恭順,也不會黯然失色。如果音樂家有話要對世人傾訴,就不會讓自己默默無聞,也不會退隱幕后。才華橫溢的人掩飾自己的才能,證明這個可憐人不相信上帝會賜予他強健有力的翅膀,讓他飛上云霄。這是懦夫的行為,害怕努力的心理;這也許是罪惡的情感,不可告人的妒忌,不愿與別人分享自己的珍寶,就像普利尼說的那樣,“猶如垂死的牡鹿,掩埋好自己的鹿角,不肯獻給人類成為良藥。”音樂家們往往有這樣的心態。有些人創作了優美動聽的作品,寧愿賣掉身上的襯衫,也不肯泄漏一個音符。讓那些經濟拮據的藝術家意識到他的品質、他的思想、他的能力!讓他慷慨地傳播思想,不要因他的作品二愛慕虛榮,把所有的榮耀獻給神圣的源泉。讓他盡其所能,多行善事。如果他沒有受到人們的感謝(這是世間的準則),清白的良心就是他最好的報酬;讓他預見到身后等待他的天堂極樂,當他受到召喚,來到全能上帝的城堡教堂,會見到“那里有天使在演奏甜美婉轉的音樂。”
這些思想和整本小說一樣,充滿了均衡的判斷、充足的自信,隱藏的力量,解釋了十八世紀的德國古典音樂大師平靜安寧的特質——比如舒爾茨、約翰·克里斯蒂安·巴赫(Johann Christian Bach)、約翰·米夏埃爾·巴赫(Johann Michael Bach)、帕赫貝爾(Pachelbel)、布克斯特胡德(Buxtehude)對未來的看法。他們衡量了世間萬物,權衡了自己的力量。他們等到了屬于自己的時代。
對德國人而言,時間已經悄然流逝;過去的歲月一去不返。回顧十九世紀末的德國藝術家表現出的火熱激情和往昔歲月的沉穩平靜,你會發現兩者具有多么大的差別!輝煌的勝利耗盡了獲勝者的精神;等到最初的陶醉感消失殆盡,他們已經消磨了意志,失去了創作的動力。洋洋得意的音樂天才瓦格納斷送了德國音樂未來的道路。平靜安詳的庫瑙卻擁有德國藝術未來的思想,預示了他偉大的繼任者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