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堤壩的修復和建造
- 水中之屋
- (加拿大)查爾斯·羅伯茨
- 5130字
- 2015-07-26 01:15:51
“那不是一截木頭,而是一只灰色的大猞猁。”
男孩將猞猁綿軟毛絨的身體搭在肩上,一路涉過明月朗照的山峰,朝著營地凱旋。他以為自己的盛名在山林人眼中無可估量地高升了,但那山林人只是沉默,沉默得如荒野一般。直到兩人又下了一道坡,窄小孤落的營地映入眼簾,山林人才開口:“知道么?你剛才那槍開得太漂亮了!快比閃電,而且準確無誤!”
“只是僥幸罷了,杰布!”男孩漫不經心地答道,試圖顯出謙虛得體的樣子。
杰布深知這小子只是說說,并沒大費周章地反駁他的觀點。“但我以為,你不是不殺生的么?”他嘲諷道。
“我也沒辦法!”男孩斥道,“那是正當防衛!那些河貍可是我的。況且,我一直也想借機弄一副好猞猁皮來著!”
“我又沒怪你支持河貍,”杰布接著說,“它們的確挺好!剛才那會兒,簡直比馬戲表演都精彩,我從沒這樣過癮。”
“既然如此,杰布,你至少也該答應別再捕河貍了!”男孩快語道。
“嗯”杰布應道,兩人走進營地,鋪起睡毯來,“至少,我會盡我所能,確保河貍不被傷害,還有湖塘也是。”
翌日清晨,男孩對正要去勘巡的山林人說:“杰布,今晚愿不愿意去湖邊看看,我讓你見識一樣與眾不同的東西!”
“來呀!”山林人應道。
“那你得比平時早些回來!”男孩說,“我們要提前埋伏好,這次是個新地方。”
“那,太陽落山幾小時前我就回來。”杰布說著,甩開麋鹿般修長的步子離去了。
不多過問別人的計劃是杰布在山林生活遵守的禮節,但激起的好奇心仍伴他渡過了整日的孤寂。杰布走后,男孩徑直緣溪溯至壩頭。他并不著意隱藏行跡。對于自己的計劃,他有些愧感不安,但他自我安慰道:自己給予那些湖中小民的保護,足以抵消可能對它們造成的傷害。他要在壩上鑿個口,只為觀看河貍如何將其修補一新。然而,行至壩頭他才想到,若現在就鑿,河貍們或將以為茲事甚重,萬不當留待入夜才動工。它們亦可花上整日功夫,一毫一厘地修補,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在他到來之前完工。對于它們如何應對像破壩這樣險峻的危機,他簡直一無所知。于是,為了不使河貍過早地動工修補,他決定把計劃延至午后。在此期間,他便可探探湖塘上游的溪流,尋找其它值得研究的群落。
他從湖塘此側繞至前頭,行過草甸,越過溝渠,又來到溪前約五十碼處。他見水流輕快狹窄流于高岸之間,水下花巖遍布,因而料想這遠近半里的情景于此無異。待他再次來到低地時,只見眼前橫一小壩。壩高不過十八英寸,上有玲瓏清淺一湖塘,并無居住痕跡。無論湖中或是岸邊,均不見河貍屋,各處水深也不過一尺半。他覺得河貍們不會無緣無故地建一座壩,正自納悶時,只見遠處塘頭對面另有一壩,比這個要大得多。他忙前去一探究竟,發現那壩足足三尺之高,十分魁偉。壩上有一窄而深的水塘,兩岸較前略陡。他沿岸數了數,共有三個矮頂屋,池中央則無一居所。他斷定,河水暴漲之時兩岸窄堤之間必是巨浪翻涌。那道矮壩,顯然是為了將水屏退一尺半以削壓力而筑,以此鞏固高壩。而三屋緣岸而建的原因,他認為,是那陡岸為堤洞提供了特殊便利。
男孩的探險激情正熱,顧不得停下細看這水塘。他屏氣凝神,懷著熱望溯流而上,興奮地期待著下一轉角可能出現的風景。而事實上,下一轉角并無一物——下一個,再下一個也平淡無奇。但這還不至使人過于泄氣,因為這一帶的河流尚蜿蜒崎嶇。然而,在離塘前大約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熱切的探險者發現一處稀疏的赤楊洼澤。他見這兒的溪水剛剛漫過堤岸,究其原因,是河道中央的局部堵塞——乍看之下,那渾似一簇偶然堆積的殘枝、碎石和爛泥而已。他又看了一眼,繼而整顆心隨著激動與喜悅狂跳不已。原來這兒是另一口湖的源頭,也是另一座新壩的基底。他將在此觀看到絕大多數野地學者都沒機會看到的——那些荒野工程師們大興土木的具體步驟。
這附近最為筆直茂盛的赤楊都被砍下了,選中被砍的樹木通常至少十或二十英尺高。大多數斷木仍躺在原地,極個別的卻被拉到溪口,用石子和草泥穩穩固定在水道上。男孩懷著強烈的欽羨之情注視著,只見那些樹都極富規律地順水排開,墩部朝著上游,樹冠朝著下游。如此一來,水流對樹木沖擊的影響減到最小,不至經受外界狂力的阻攔,就暗自緩緩淤阻起來。那水流迂回來往,已頗有混沌之勢,忽回漩以散力,忽又沿著斷木兩邊的枝葉悄然流去。
男孩曾聽說,河貍筑壩時,通常先砍一木橫放在河道上,再往上堆砌些材料,修成基底。但眼前這系統完善的工程,顯然比那懶散的臨時工程堅固持久。況且,在近溪處有一堆高高的黑灰,完全覆在上面,仿佛索求著為鞏固大壩盡一份綿力——這更使得傳聞不可置信。男孩在此駐足,暫且終止了這天的探險。他在近旁選了一處干燥的灌木叢,作為當晚與杰布的藏身之所。周圍只有幾株云杉和樅樹,他知道,河貍是不會來這兒找工材補給的。他動身回營用餐,一路上著意避開湖群而行。他搭起一小簇篝火,獨自炒了兩塊肉,沖了一壺茶,隨后在棚屋中躺下,睡了一小時。陽光瀉進屋里,照在他身上。
即便他年輕體壯、精力充沛,昨夜的經歷也實在是教人勞累,所以他睡得很沉。恍然驚醒時,他發現太陽離落山還有足足兩小時之遙。睡意依然沉甸甸地籠罩著男孩,他走到溪邊,一臉扎進刺骨的冷流中。接著,他沒拿獵槍,而是操起一把斧子,回到了溪頭的壩上。
當他靠近時,只見一只河貍肩上馱著桿粗枝,從池中游過。他想到即將對這些辛勤勞作的小居民造成的麻煩和焦慮,頓覺良心上挨了一棒。然而,決心已下。他渴望知識,無論付出多少,河貍們都必須給他。他一時持斧大力砍伐,一時反復猛力推拉大壩的上部,終于弄出一道豁口,一股泥濘的激流從中瀉出,混雜著泡沫。他知道,池中下降的水位馬上便會向那些水中之屋的居民發出警報,召它們出來一探究竟。緊接著,黑夜一降臨,兩大河貍家族便會齊聚一堂,修補豁口。
“他看見一只河貍從池中游過。”
他躲在近旁的灌木叢中,看著水位緩緩下降。然而等了半個鐘頭,也不見河貍的動靜。接著,從豁口的不遠處爬出一個大塊頭,它沿著壩坡仔細勘察著毀損之處。一時,它便沒了身影,卻又來了另一只,只匆匆看了一眼,便也消失了。幾分鐘后,遠遠地在池塘上游浮出幾根茂密的樹枝,它們好似之前一直被固定在湖底,剛剛才松的綁。它們浮在水面,朝著大壩游去。抵達豁口時,幾只河貍將頭探出水面,引木橫過裂隙。至于木材是如何固定穩當的,窺看的人則無以得見。它們并未大量利用裂隙處散落的資源,只是查看了裂口的損壞程度。接下來的一小時里,什么事也沒發生。因此,這顯然還只是個臨時工程而已。男孩感到疲憊,便回到了營地,等待杰布和夜晚的降臨。
當晚這山林人的熱心可絕不遜于他的同伴,他將整日勘巡的勞頓忘得一干二凈,興致勃勃地聽男孩說故事。兩人很早便匆匆用過晚餐,趕著第一道紫紅的暮光來到湖塘。當他們抵達男孩在壩邊的找到的藏身處時,第一顆晚星才隱隱現于黯淡的青霄之上。湖面映著迷蒙蒙、黑魆魆的倒影,如同一面幽影覆蓋的鋼鏡。空氣中悄無聲息,只有分散的水波淅瀝瀝地淌過大壩豁口的聲音。
男孩來的一點也不算早,因為池水已降了將近一英尺,河貍們正急不可耐地搶修裂口。剛一入夜,湖塘低洼處就漩渦四起,露出來十幾只腦袋。汀屋上方現出了更多的斷枝,都被匆匆拖到壩旁。之前塞入豁口的斷木被移開來,重新縱向放好,長著枝葉的一端順水向下。幾只河貍將其牢牢固定住,另有幾只則從近岸帶來大量泥草,進行加固。與此同時,愈來愈多的樹枝對號入座,俱是順著水流平行陳列。不須臾,滿溢的急流聲便大大消減了。
接著,幾根粗重的短木與長度更短的樹枝纏結在一起,急流沖擊之聲便戛然而止。由于池中水位太低,水不能尋著平日漏出的暗口,遂連尋常悅耳的滴答叮咚之聲也不可聞。到了這一階段,工程師們開始使用更小的樹枝,又用了些泥土和許多碎石,構建出一座外表堅固的成品。終于,壩頂達到了舊有的高度。除卻水位低以外,再不見任何可證明之前事發的蛛絲馬跡。此時,所有的勞工一齊消失了蹤影,只留下一只大河貍,它用鼻子將大壩的每一方寸嗅了大約兩分鐘,確認其完好無損。當它也終于滑入水中時,杰布與男孩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伸展麻木的雙腿。
“我敢保證!”山林人熱切地驚呼道,“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工程!我們過去看看,也稍微幫它們檢查檢查!”
檢查表明,剛剛修補的那塊地方是整個建筑最堅固的部分。湖水在別處可能還有所流失,但在此處,河貍們顯然下定決心不留出口。男孩想要看到河貍在赤楊蔭間的新壩上工作的情景,于是引著杰布從修好的大壩去往上游。為了不驚動它們,行者們遠遠繞過長湖,小心翼翼地來到沼澤地。接著,他們像悄悄靠近獵物的水貂那般匍匐前行,全然不顧那綿軟冰冷的泥濘。他們終于安全達到冷杉叢間,趴在干枯的針葉上稍事休息。
正當坐臥之間,一陣急促的水珠飛濺之聲傳至耳畔,使他們即刻忘記了自身的疲憊。他們悄無聲息地緩緩挪步,才發現此處的埋伏之地選得真是巧妙絕頂。不但可以完美地隱藏自身,更可清晰望見近在眼前的新壩及其所有路徑。只見兩只河貍,在壩基處忙得團團轉,漫溢的水在它們周身涌動,覆蓋住它們的腳。
這一階段,仍有大部分水從尚未緊致的結構之間溢出,使得頂部的工程暢行無礙。那兩只河貍,正將一株修長的樺木苗拖到相應位置上。木苗略有十一英尺長,濃密的樹冠枝繁葉茂。直到樹墩指向上游,樹干牢牢塞入業已擺置好的幾株木苗之間,建筑師們才合了意。接著,它們把那些更挺直、更難駕馭的枝條啃噬了一通,編織進其它枝條之間做成一團緊密相連的織物——至于它們是如何啃噬的,無論觀察者有多細心,還是未能領會。隨后,它們又將泥土、草皮和細石覆在上面,卻不像是因為鞏固所需,而是為封住裂隙。
這頭壩上正忙著,一陣枝葉嘩響夾著水珠四濺之聲將觀者的注意力拉回到上游。另一只河貍出現了,緊跟著又有一只,它們各自邊游邊拽著一根與先前一樣的直木苗。看來,筑壩者并不滿足于完全依靠周圍彎曲不平、稀疏蓬亂的榿木枝,而是需要在它們的基底用上一定比例的更直更密的樺條。它們顯然對于自己手頭上的工作以及如何做到最好胸有成竹。而正當修筑之時,又出現了一對河貍。它們熱火朝天地推進工程,創下了令人驚嘆的成果。
男孩想起了一個老印第安人告訴他的故事,這事在他閱讀過的所有自然科學史中,卻均未得到證實。故事大意是:一對年輕河貍要新建一口塘,一些年長的河貍便來幫著筑壩。眼下這些勞工們顯然都是行色匆匆,男孩想不出為什么會這樣,除非它們中的大多數要趕回去處理自己的事。一旦水位控制下來,水深足以避敵,那對年輕河貍便大可自行竣工、筑房、覓食御冬了。男孩得意地總結道:當鄰居幫人立好新房的框架之時,聚居地會舉行“蓋房”聚會,而眼前所見的河貍生活正類于此。只不過,他覺得河貍比人類更加穩重冷靜。
行者們觀看了一個鐘頭的荒野工程,杰布開始感到十分疲倦。為保持身體一動不動而產生的緊張感,讓他興致盡失。他自我感覺對于河貍如何筑壩已無所不曉,既再無事可知,便想回營地。他迫切地掃了眼身旁那張年輕的面孔,卻看不到一絲倦容。男孩正熱情煥發。他的眼中只有那群辛勤勞作、技藝嫻熟、互助合作、令人驚嘆的毛茸茸的小建筑師和面前迅速擴張的新湖,全然忘卻了自己身處何境。這湖比他們剛到時寬了兩倍。大壩增高了足足八英寸,水流的喧響也已止息。
然而,杰布在那張迫切的臉上完全見不到對自己的同情。他愧于請求離開。況且,他信守承諾,要聽從男孩的安排。此時此刻,男孩才是長官。杰布忍氣吞聲,不為人知地慢慢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動作靜得連身旁的男孩都不知他動了。隨后,他再次定睛看向河貍,努力恢復起對它們的興致。令他驚奇的是,看著看著,他的興致又回來了。果不其然!河貍一齊著手做起奇特之事來。它們的數量比他之前想象的還要多,他確信自己聽見了它們發號施令,覺得那聲音像是密克馬克族語。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著,他看見它們并沒用泥巴和草皮,而是用了較大的石頭——它們拖著石頭讓其如軟木塞子一般順水漂下。他在整個野地生涯中,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正待他要向男孩夸贊此項無與倫比的工程技藝展示時,一只特大的河貍順著壩面正抬起一塊與自己一般大小的石頭,不料石頭往下滑落了些許。隨后,那河貍便與石頭激烈地糾纏起來。它的同伴都停下手頭的工作看著那只悶悶不樂的河貍痛苦掙扎,并發出一陣很大的咯咯的喘息之聲;隨即,它毫無預兆地拋下石頭,引得水花四濺,然后它猛一轉身,勢如閃電,猛烈地一把抓過杰布的手臂。杰布從這驚險的一幕中陡然驚醒,才意識到男孩正搖著他。
“你真是個觀察河貍的好手!”男孩大聲道,覺得既憤怒又失望。
“怎么了——它們都去哪兒了?”杰布問揉揉眼睛問,“它們是我聽說過的最有趣的動物了!”
“有趣!”男孩嘲諷地斥道,“有趣得你都睡著了!鼾打得它們都以為地震了。今晚再不會有一只河貍愿意在這兒露一根毛了。我們還是回家吧!”
杰布一聲不吭,怯怯地笑了笑。兩人沉默著,男孩在前帶路,循著印第安式的隊形,沿路返回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