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在聽。我的凱特表妹經常模仿薩拜娜姨媽,現在她正處于極度亢奮中,緊緊抓住我的胳膊。“看他們逃跑那樣兒!客廳里肯定到處都是煙。噢,不過這一位更有趣;頭上戴長羽毛的那位!外婆,你白天頭上戴過羽毛嗎?噢,真不敢相信!還有那位戴鉆石項鏈的!所有的先生都戴著白領結!外公在下午兩點的時候戴過白領結嗎?”凱特對什么事都不嚴肅,外祖母輕輕皺了一下眉以示責備,她則假裝沒有看到。
“唔,直到今天,在巴黎,人們在婚禮上還是那樣做的穿晚禮服,戴白領結,”希爾頓·杰克遜帶著權威的口氣發言道。“當查爾斯頓的明妮·川瑟姆在瑪德萊娜教堂嫁給公爵……”
不過,甚至都沒人在聽希爾頓·杰克遜說話。這群人里突然有個人尖叫起來:“噢,那兒有個沒穿晚禮服的女士從旅館里跑出來了!”
這聲叫喊使我們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向所指的那個人,她剛剛走到門口;有人用一種怪異的語氣補充道:“哎呀,她的體形看起來像莉齊·黑茲爾迪安”
接下來是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那個沒穿晚禮服的女士停住腳步。她站在門口臺階處,面紗掀開著,臉朝著我們的窗戶。她的裙子是深色的,很樸素簡直太樸素了,因此反倒顯得惹人注目轉瞬間,她的一只手已經放在圖案密集的面紗上,將它拉下來把臉遮住了。不過,我這雙年輕人的眼睛既敏銳又看得遠;在那幾乎不被察覺的一瞬間我已經看到了一幅景象。她漂亮嗎或者她僅僅是長得與眾不同?我感覺到,那張小巧蒼白的橢圓形臉上流露著震驚,黑色的雙眉皺成一條線,原本溫暖的雙唇現在因為痛苦而扭曲地撅著;仿佛某種神秘事物在一個男孩的意識思維背后滋生和低語,它豐富、秘密、迫切,突然間緊盯住了我……我的心被擊中的那一刻她的面紗遮了下來。
“可那確實是莉齊·黑茲爾迪安!”薩拜娜姨媽喘著氣說道。她已經止住笑,手里揉皺的手帕掉在了地毯上。
“莉齊莉齊?”這個名字在我的腦袋上空盤旋著,說出這個名字的語氣各種各樣,有譴責、失望,也有半遮掩的怨恨。
莉齊·黑茲爾迪安?在元旦這一天,和那些那種穿著打扮的女人一起跑出第五大道旅館?可她到底能在那里做什么?不;胡說!這不可能……“亨利·普雷斯特和她在一起,”薩拜娜姨媽接著說道,語調急促低沉。
“和她在一起?”有人喘息道;我母親哆嗦了一下叫道:“噢”
這個家里的男人們什么也沒說,但是我看見休伯特·維森的臉因為驚訝變得通紅。亨利·普雷斯特!休伯特總是在我們這些年輕人面前絮叨他的這位亨利·普雷斯特,令我們感到無聊透頂!那種類型的家伙就是休伯特打算在三十歲時要成為的人:在他眼中,亨利·普雷斯特具備了男人的一切魅力。已婚?不,謝謝了!那種類型的男人天生就不適合家庭枷鎖。休伯特面帶大學生似的得意表情,笑著暗示說,他太喜歡和女士們交往;英俊、富有、獨立一個全能運動員,好騎手,槍法很棒,能熟練駕駛游艇(擁有領航員證書,而且總是駕駛自己的單桅帆船,船艙里擺滿了競賽獎杯);他會舉辦最令人愉快的小型宴會,宴會從不超過六個人,雪茄比老博福特家的還要上乘;對待年輕人,包括休伯特這種年齡的家伙們,他非常友好得體總之,他綜合了所有精神上和身體上的品質,在休伯特這類人的眼里,這些品質塑造出了一位極具內涵和魅力的人物,一個閱歷豐富的人。休伯特總是嚴肅地總結道,如果我犯了什么事不想讓家里知道的話,我應該直接去找“這家伙”;一想到我們的老休伯特一直處在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我們身上流著的血液都涼了。
我為沒看見這個傳奇人物而感到遺憾;不過當時我的目光完全被那位女士所深深吸引,現在這一對兒已經消失在人群里。
我們窗戶里的這幾位仍舊尷尬地沉默著。他們看起來幾乎嚇壞了;但令我更震驚的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看起來感到驚訝。甚至我這樣一個小孩子都能感覺出,顯然他們剛剛看見的只不過證實了他們早有心理準備的某件事。最后,我的一個舅舅吹出一聲口哨,被他妻子嚴厲地瞪一眼制止了,他嘟囔道:“見鬼”;我的另一個舅舅開始講述自己年輕時親身經歷的一場火災,不過沒有人在聽,這時我母親嚴厲地對我說:“你應該待在家里準備你的功課像你這樣的大男孩!”這句話明顯不公平,這只能表明她當時是多么煩躁。
“我不相信,”外祖母低聲說,語氣里充滿了警告、抗議和呼吁。我看見休伯特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滿感激。
不過其他人沒人在聽:每只眼睛依然緊張地盯著窗外。配著各式各樣古老藍布簾的“老馬”從馬房里出來,正駛過去將那些美麗的逃亡者拉走;這天天氣冷得刺骨,刺眼的陽光像往常一樣照著紐約城,每一束光線都像一根冰柱。女士們坐進古老的馬車,現在重新鎮靜下來,正擠在她們那些搖來晃去的東西堆里,而她們那些戴小山羊皮手套的訪客(“真像白兔子先生[1]!”凱特狂喜道)則一趟又一趟從房子里往外拿東西,殷勤地邁著艱難的步子跟在她們身后,扛出箱包、手提袋、鳥籠、寵物狗,以及成堆的華麗服飾。但是對于這一切甚至我,一個小男孩,也能意識到在外祖母家的窗戶里,誰都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些。所有人的思緒,帶著一種沉默和警戒的熱切,仍然追隨著顯然和其他人不相關的那兩個人的舉動。整件事情從發現到評論,再到沉默地用目光追隨也許總共用了一分鐘都不到;在這60秒鐘結束之前,黑茲爾迪安夫人和亨利·普雷斯特已經消失在人群里,并且,在這家旅館繼續把客人打發到街上時,他們已經一起離開或各自離開了。但是在我外祖母的窗戶里,沉默持續著,沒有被打破。
“嗯,結束了:消防員都出來了,”最終有人說道。
我們這些年輕人聽到這句話都非常在意;然而我感到那些大人們卻沒什么熱情,并沒怎么注意紐約唯一一場盛會的壯觀景象:鮮紅色的梯子架到鮮紅色的推車上,戴著頭盔的消防員們一躍而起跳到消防車上,一對對膘肥體壯的黑色駿馬訓練有素地向前跳起,就像一輛接一輛的火之戰車急速駛出。
我們沉默著,近乎愁眉苦臉地退回到客廳的壁爐旁;大家在那里無精打采地感嘆了一輪后,我母親第一個站起來,把她的針線活塞進袋子,然后轉向我,重新恢復了鄭重的語氣說道:“誰讓你剛才一直盯著消防車看個沒完,所以才太困了沒辦法準備功課”這句話太不著邊際了,我再一次意識到,在看到黑茲爾迪安和亨利·普雷斯特一起從第五大道旅館走出來時,她的大腦遭受了多么嚴重的打擊,但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有機會把這次逃亡的記憶跟之前和之后的事情聯系了起來。
注釋
[1]《愛麗絲夢游仙境》中一只會說話的白兔子,在夢中,愛麗絲就是因為去追這只白兔子才掉進了神奇的地下世界,由此經歷了一系列奇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