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狗的神諭(1)
-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 (英)吉爾伯特·基思·切斯特頓
- 4811字
- 2015-07-28 12:50:08
“對,”布朗神父說,“我一直很喜歡狗,只要它沒被倒著拼[1]就行。”
那些善于言談的人往往不善于傾聽。有時他們的卓越才智反會讓他們顯得很愚蠢。布朗神父的朋友兼同伴是個思維活躍、故事很多的小伙子。這個熱情的年輕人名叫法因斯,有雙充滿熱望的藍眼睛。他的金發梳向后邊,但看上去不像是單純用梳子梳理出來的,倒像是他在風中狂奔的時候,被吹成了這種造型。他正說在興頭上,突然收了聲,表情困惑。神父的意思很簡單,可他才反應過來。
“你是說人們神化了狗嗎?”他說。“這不好說。狗是很棒的一種動物。有時我覺得它們比我們懂的還多。”
布朗神父沒搭茬,繼續撫摸著那只體型龐大的尋回犬的腦袋,樣子有些心不在焉,但明顯是在撫慰它。
“啊,”法因斯又打開了話匣子,“我來找你談的那個案子里,就涉及到了一只狗:你可能知道,就是人們說的那個“無影手謀殺案”。這個案子太奇怪了,不過在我看來,那只狗的表現才最詭異。當然,案子本身就很神秘,老德魯斯獨自一人在避暑屋里,怎么會被人殺了呢?”
正有節律地撫摸狗的那只手停頓了一下,布朗神父平靜地說:“噢,這么說是在一間避暑屋,是吧?”
“我還以為你早就從新聞報道中了解詳情了呢,”法因斯答道。“稍等;我這兒應該有剪報,上面有詳細的案情介紹。”他從口袋里抽出一條報紙,遞給神父。神父用一只手把它舉到眼前,眨著眼讀著,另一只手同時下意識地撫摸著那只狗。那樣子就像寓言中人,不想讓他的右手知道左手在干什么[2]。
許多神秘事件的傳說,比如人呆在門窗緊閉的家里被殺,兇手來無蹤去無影之類的非常事件,這回在約克夏郡海邊的克蘭斯頓實實在在發生了,德魯斯上校被人用匕首從背后刺死,而那件兇器卻在案發現場和周邊遍尋不見,憑空消失了。
他死去的那個避暑屋確有一處可供出入,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門口,花園中間有條小徑直通此門,站在門前可以將小徑盡收眼底。但是,就在那個致命的時段,不無湊巧地發生了幾件事,它們彼此聯系起來,使得花園小徑和屋門口處在不同人的視線之內,于是幾位當事人組成了證據鏈,可以相互佐證彼此所見。避暑屋位于花園的最深處,沒有任何出入口通向外面。貫穿花園中部的小徑夾在兩排高大的飛燕草之間,這些植物濃密茂盛,任何人想偏離小路進入花園,都肯定會留下蹤跡;而且從花園入口一直到避暑屋門口,只有這條飛燕草夾道的小徑,因此任何游離于這條筆直小徑之外的人肯定會被發現,除此之外,再也想象不到其它出入方式了。
死者的秘書帕特里克·弗洛伊德作證說,從上校德魯斯出現在門口直到人們發現他被害的那段時間,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花園全景;因為當時他正好站在梯子上修剪花園樹籬。死者的女兒珍妮特·德魯斯證實了這個說法,她說在那個時段一直坐在屋前空地上,而且看到了干活的弗洛伊德。她的這段證詞又得到她哥哥唐納德·德魯斯的確認。因為他起床晚了,有段時間穿著便袍,站在臥室窗前正好看到花園里的情景。上述說法最終得到了另外兩個人的確證。一位是他家的鄰居,瓦朗坦醫生,他當時過來和德魯斯小姐在屋前空地上說了會兒話;另一位是上校的事務律師奧布里·特雷爾先生,他顯然是最后看到上校活著的人——當然是假設把兇手排除在外的情況下。
大家一致認同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時間大約在下午3點半,德魯斯小姐穿過花園小徑過去問她父親是否要喝茶;但他說不需要,他正等著見應邀來訪的特雷爾律師。那姑娘轉身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沿小徑走來的特雷爾;在她的指引下,他進了屋去見她父親。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又走了出來,上校也跟著來到屋門口,他看起來很健康,心情也不錯。此前兒子晨昏顛倒的表現讓他很惱火,但現在似乎氣已經消了,在接待其他訪客時態度相當和藹。來訪者包括他的兩個侄子,他們這天順便來訪。但因為悲劇發生的整個時段都在外面散步,對案情一無所知。據說上校跟瓦朗坦醫生確實處得不好,但醫生只是過來和他女兒說了幾句話,而且他的心思多半只是在她身上,顧不上別的。
事務律師特雷爾說他離開后,屋里就只剩下上校一個人,這一點得到了弗洛伊德的證實,他居高臨下能看到花園全景,再沒見其他人進來過。過了10分鐘,德魯斯小姐又穿過花園小徑朝小屋走去,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他父親蜷縮著躺在地板上,身上的白色亞麻外衣很顯眼。她失聲驚叫,引來了眾人,他們走進避暑屋發現上校躺在翻倒的柳條椅邊上,已經斷氣了。
瓦朗坦醫生當時還沒走遠,他作證說,傷口是一種匕首造成的,從肩胛骨下方刺入,穿透了心臟。警方在房前屋后搜了個遍,沒發現任何兇器的蹤影。
“這么說德魯斯上校穿了件白色外套?”布朗神父說著放下了那張報紙。
“他在熱帶國家養成的習慣,”法因斯答道,同時感到有些疑惑。“他自己說過,他在那些地方有很多奇特的經歷;我想他不待見瓦朗坦的原因可能跟他也也有熱帶國家的經歷有關。不管怎樣,這已經成了千古之謎了。報道中的案情已經相當準確了。我沒有親眼看到悲劇發生時的情況,或者說這個悲劇被發現時,我并不在場;當時我正跟那兩個侄子帶著一條狗在外面溜達,就是我剛才要跟你說的那條狗。但事發前我見過那里的情景;那條小徑筆直,兩邊開滿藍色的花,直通小屋,那個律師一身黑衣,戴著絲質禮帽,朝小屋走去。紅發秘書正站在高處用大剪刀修理樹籬。他的腦袋很顯眼,不管離多遠都不會認錯;如果大家都說看到他一直站在那里,那他們說的肯定沒錯。
這個一頭紅發的秘書弗洛伊德挺有個性的;他屬于那種閑不住的人,總是越俎代庖,到處插手,就像他當時正在干園丁的活。我覺得他是個美國人;反正他對生活的態度肯定是美國式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人生觀,我真心祝福他們。”
“那個律師是個什么樣的人?”布朗神父問道。法因斯沉默了一會兒,一板一眼地說:“特雷爾給我的印象是他很特別。他穿一身黑衣服,很考究,但也說不上時髦。因為他留了兩撮又長又密的黑胡須,只有維多利亞時代之前的人們才有。他面龐冷峻,舉止古板,卻也不失優雅,時不常地還會露出微笑。只是他齜著那口白牙笑的時候,不免會減弱他那種莊重感,讓人感到一絲諂媚的味道。或許只是因為尷尬的緣故吧,因為他有時也會不安地擺弄領帶和領帶夾,這兩個物件也跟他本人一樣,都很別致并與眾不同。如果我能想到任何人——不過這種事本身就不可能發生,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沒人知道這事是誰干的。誰都想不出它究竟是怎么發生的。要我說只有一個例外,所以我才跟你提起這事。那只狗知道。”
布朗神父嘆了口氣,然后漫不經心地說:“你去那兒是為了找你的朋友唐納德,對吧?他和你們一起去散步了嗎?”
“沒有,”法因斯微笑著回答。“那個小無賴早晨上床睡覺,下午才起來。我和他的兩個堂兄弟,從印度來的軍官在一起,我們東拉西扯的,也沒什么特別的。我還記得那個哥哥,名字好像是赫伯特·德魯斯,他是種馬專家,一直嘮叨個不停,話題總是離不開他買的那匹母馬還有那個賣主的人品;他弟弟叫哈里,大概因為他在蒙特卡洛[3]的運氣太差了,一直悶悶不樂。我提到這些無非是想讓你知道,就我們散步時發生的事來說,我們幾個都沒有什么超自然的心靈感應。唯獨那狗的表現很神秘。”
“那是只什么狗?”神父問道。
“跟這只是一個種,”法因斯回答。“正是它讓我開始對這事有了興趣,再加上你對別人相信一只狗的說法不以為然。它是只體型很大的黑獵犬,名叫諾克斯[4],是個能讓人產生聯想的名字;因為我認為它的表現比那宗謀殺還神秘莫測。你知道,德魯斯的房子和花園都在海邊,我們走了大約1英里遠后折返,回到房子這邊后又走向另一邊。我們路過了一塊相當古怪的巖石,人們叫它“幸運石”,在當地很有名,就是那種一塊石頭將另一塊頂在頭上、保持著微妙平衡的樣子,仿佛只需一碰便能把它打翻。它并不高,但懸在那里的樣子顯得有些荒涼、不祥;至少我是這么想的,至于我那兩位興高采烈的年輕同伴,他們似乎對此景無動于衷。我之所以那么想也可能是因為我開始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也就在那一刻,我想到是不是該回去喝午茶了,而且就在那會兒我有種預感,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跟時間有很大關聯。我和赫伯特·德魯斯都沒戴表,就大喊著問哈里幾點了,他落在了后面幾步遠的地方,站在樹籬那兒點煙斗。他就大喊著告訴我們已經4點20分了,他的大嗓門在薄暮中聽起來很響亮,讓人莫名其妙地感覺好像在宣布要發生什么大事。不僅如此,他那種下意識喊叫的方式更強化了這種感覺;不過預兆似乎總是下意識間產生的;鐘表特有的嘀嗒聲在那天下午果然成了不祥的預兆。根據瓦朗坦醫生的證詞,實際上,可憐的德魯斯是4點半左右死的。
“他們說不用急,過10分鐘再回去。于是我們沿著沙灘又走遠了一些,當時沒干什么,不過是往遠處扔石子,讓狗去追,還往海里扔木棍,讓它游過去叼回來。但我開始有種奇怪的感覺,傍晚的氣氛似乎越來越壓抑,那個頭重腳輕的“幸運石”的影子就像壓在我身上一樣。緊接著就發生了令人費解的事。諾克斯剛從海里把赫伯特的拐杖叼了回來,哈里又將自己的手杖也扔到了海里。那條狗又跳進海里游了出去,可它突然不再往前游了,我估計那時應該正好是4點半。它回到岸邊,站在我們面前。然后,它突然高揚起頭,嗥叫了一聲,聽上去好像很哀傷——我以前從未聽過那種叫聲。
““這狗是怎么啦?”赫伯特問我倆;可我們同樣是一頭霧水。狗的哀鳴聲在荒涼的海岸回蕩,漸漸消失,然后是一片死寂;過了很長時間,有個聲音打破了沉默。聲音微弱、遙遠,但真真切切是個女人發出的尖叫聲,似乎是從樹籬那邊傳來的。當時我們并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后來才弄明白,是那個姑娘剛看到父親的尸體時發出的尖叫聲。”
“我猜,你們回去了,”布朗神父耐心地說。“然后發生了什么?”
“我會告訴你發生了什么,”法因斯冷冷地強調說。“我們回到花園時,最先看到的就是特雷爾律師;當時的情景就彷佛還在眼前,那位戴著黑帽、留兩綹黑胡子的律師神情輕松,從一直延伸至避暑屋的兩排藍花中間走來,遠方,夕陽勾勒出“幸運石”詭異的輪廓。他整個人都隱藏在夕陽投下的陰影里,但我發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明顯是在微笑。諾克斯一看到他就撲了過去,站在路中間對著他惡狠狠地狂吠,口中發出一串串詛咒,幾乎要說出內心明顯燃燒著的仇恨。那人見狀急忙順著花間小路逃走了。”
布朗神父出乎意料地失去了耐心,他騰地站了起來。“你想說那只狗譴責了他,是這樣嗎?”他大喊著。“狗的神諭給他定了罪。你是不是還看到宙斯的圣鳥在天上飛來飛去,它們長什么樣?你能不能確切地告訴我,它們在他的右手上還是左手上?你是否跟占卜大師商量過該準備什么祭品?你自然不會忘記松開拴狗的鏈子,掏出他的內臟仔細檢查吧?當你們這些異端的人道主義者想著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和榮譽時,相信的便是這種所謂科學的驗證手段。”
法因斯張口結舌,愣怔了一會兒才醒過神來,他鼓足勇氣說:“你這是怎么啦?我干了什么啦?”神父的眼睛里又流露出某種焦慮——就像一個在黑暗中不慎撞到柱子上的人那樣,一時間手足無措,想著自己是否撞壞了那根柱子。
“我非常抱歉,”他心情沉重地說。“請原諒我如此無禮;請你寬恕我。”
法因斯疑惑地看著他。“我有時覺得你真是深不可測,”他說。“但不管怎么說,如果你不相信那條狗的詭異之處,你至少該承認那個人很神秘。你不能否認那條狗從海邊回來、開始咆哮的時候,它的主人已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打得靈魂出竅,那種力量無影無形,不是肉體凡胎能想象得出來的。至于那個律師,我并不是僅僅根據狗的表現才這樣說,他本身有很多地方也令人生疑。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溫文爾雅、面帶微笑、舉止曖昧的人;他似乎善于耍弄”暗示“的小把戲。你知道,醫生和警察很快就到了現場;人們把剛離開上校家的瓦朗坦叫了回來,他立刻就打了報警電話。這樣一來,在附近的每個人都不可能逃得過檢查,再說那地方本來就與世隔絕,人少,活動空間也有限;每個人都被徹底搜查,尋找那件兇器。整個屋子、花園、海灘都被仔細排查。令人發狂的是,那個匕首和那個人都消失了。”
“匕首消失了?”布朗神父點著頭說。他似乎突然開始關注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