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生命的故事(6)
-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 海倫·凱勒
- 4911字
- 2015-07-17 10:04:59
黎明時分,我被咖啡的濃香喚醒。門外的獵戶們已經收拾好獵槍,雄心勃勃地正準備出門,聽他們的語氣一定可以凱旋。房門外還傳來駿馬的嘶鳴,這些馬是獵人們從城里騎過來的,在樹下拴了一整晚。此時它們聽到獵戶的喧鬧,也開始大聲嘶鳴,好似為主人吹響啟程的號角。獵戶們終于翻身上馬,踏上了征程。這一幕不禁讓人想起舊日的歌謠:“拉緊韁繩,策馬奔騰,獵犬全速前行,勇敢的獵人啊,一路高歌,一路馳騁。”
臨近中午,我們開始準備燒烤。我們先是在地上挖了個深坑,在里面生好火,接著又在上面架上交叉的桿子,這樣就可以把肉掛在上面熏烤。火苗劈啪作響,新鮮的肉在上面不斷翻轉,釋放出難以抵制的誘人香氣。幾個仆人蹲在一邊,不停甩動手中的枝條,驅走被美味引來的蚊蠅。距離午餐還有一段時間,可香氣撲鼻的烤肉卻早已讓我饑腸轆轆。
燒烤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在這個當口,打獵的一行人終于浩浩蕩蕩地歸來,他們個個都顯得十分疲憊,三三兩兩走進院門。別說獵人個個大汗淋漓,就連那些高頭大馬也累得口吐白沫,原本機敏的獵犬也在一邊垂頭喪氣地喘著粗氣。這么大的陣仗竟然顆粒無收!獵戶們七嘴八舌,紛紛表示自己至少看到了一只獵物,而且已經近在咫尺。不幸的是,不管獵狗追得多瘋狂,不管獵槍瞄得多精準,槍響的一剎那,獵物總是神奇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讓我聯想起故事里講到的那個小男孩,口口聲聲說自己看到了一只兔子,其實看到的不過是兔子經過時留下的痕跡。不過,很快獵戶們就忘記了剛剛的失落,我們一起圍坐下來,雖然沒有野味鹿肉,但家常小牛肉和烤乳豬也足以讓每個人大快朵頤。
有一年夏天,我還在山上養了一匹小馬,取名“黑美人”,這是我從剛看完的書里想到的名字。不過我的“黑美人”絕對名副其實,它毛色光滑亮澤,額前那道白色星星圖案讓它更顯英姿颯爽。我在馬背上度過了許多歡樂時光,趕上有幾次它非常溫順,老師索性放開韁繩,任馬兒帶著我在原野閑庭信步。馬兒一會兒停下來享受路邊的青草,一會兒抬起頭品嘗路旁小樹上的樹葉。
如果哪天上午我不想騎馬,老師就會帶我去樹林里轉轉。我們總是艱難地穿梭在樹木、藤蔓中間,之所以說艱難,是因為那里沒有供人行走的現成的路,只有牛馬牲畜通過時留下的足跡。很多時候前路灌木叢生,我們只能繞道而行。不過每次林中漫步歸來,我們都會帶回滿滿一捧月桂枝、秋麒麟,或是一些綠色的蕨類植物和漂亮的濕地小花,總之都是些北方很少見的花草。
有時我也會帶著米爾德里德和幾個表弟、表妹去林子里摘柿子。我雖然不太喜歡吃柿子,但非常喜歡它散發出來的香氣,更喜歡四處尋找柿子的樂趣。除了柿子,我們還常常一起去采堅果。那些有技術含量的工作都由我負責完成,比如扒開栗子的毛刺、敲開核桃的外殼等等。我好懷念那些味美香甜的大個兒核桃啊!
山腳下有一條鐵路,我們這群小孩兒常常站在鐵道兩旁看火車在眼前呼嘯而過。有時火車會突然拉響汽笛,嚇得我們呆若木雞,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等到火車走遠了,米爾德里德才興奮地告訴我剛才火車鳴笛是因為一頭牛或是一匹馬不小心跑到了鐵軌上。
距離鐵軌一英里遠處,有一座和鐵軌連接的木頭棧橋,跨越了一道深深的峽谷。這座橋很難步行通過,因為每根枕木都很窄,而且間距很大,走在上面就像踩在刀刃上。我們從來沒在上面走過。直到有一天我、莎莉文老師還有米爾德里德在林中迷了路,找了好幾個小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米爾德里德伸出小手大喊:“那不是那座木頭棧橋嘛!”我們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但天色漸晚,這座橋是我們回家最近的路,于是我們硬著頭皮開始了艱難的旅程,每走一步都要謹慎地試探,好像再小心也不為過。可我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一路走得很順當。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火車的汽笛聲。
“火車來啦!”米爾德里德大喊。火車越來越近,木頭棧橋震顫不已,我們緊緊抓住枕木,以免掉下山谷。火車在我們頭上呼嘯而過,引擎噴發出的熱氣直接吹到我們臉上,而它排出的煙霧更是嗆得我們喘不過氣來。火車終于開走了,我們沿著鐵軌回到家里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家中空無一人,原來看我們遲遲不歸,全家人都出動尋找我們去了。
第一次波士頓之行后,差不多每年冬天我都是在北方度過的。一次,我到新英格蘭的一個小村莊去過冬。那里的冬天,湖水結冰,大地一片銀裝素裹,像畫中描繪的景象。我第一次領略到冰雪世界的無限樂趣。
我是多么吃驚,樹木光禿禿的,好像被一雙神秘的手脫去了綠色的衣裳,樹干上只零星掛著幾片干癟的樹葉。鳥兒不見了,干枯的樹上只剩下堆滿積雪的鳥窩。冬天的氣息無處不在,山崗上、田野間沒有一絲生機。冬之神施展的點冰術已使大地凍結,樹木的靈氣也退縮到了根部。萬物凋零,生命似乎都蜷縮到了地底下。即使太陽出來,天氣依然蕭條凄冷,好似年邁的老人已元氣大傷,虛弱地探起身,只為最后看一眼大地和海洋。
荒草上、枯木上都結滿了晶瑩剔透的冰凌。
一天,一股冷空氣襲來,而后一場暴風雪接踵而至。剛開始只是零星小雪,后來越下越大,持續了幾個小時,整個村莊都換上了白色的外衣。大雪依然沒有停止,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夜,似乎要把整個世界冰凍起來。第二天清晨出門一看,大雪蓋住了整個村莊,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地,只有那些干枯的大樹還能勉強從風雪中探出頭來。
到了晚上,東北風肆虐,屋外風雪交加。可是房子里其樂融融。我們圍坐在爐火旁,講故事,做游戲,完全忘記了外面的風雪。到了深夜時分,風越刮越大,我們這才開始隱約感到害怕。房梁被雪壓得吱嘎作響,樹枝打在窗戶上發出可怕的聲響。朔風凜冽,肆虐了整個鄉村。
到了第三天,雪終于停了。太陽穿透云層,再次把光芒灑向了白茫茫的原野。到處都是白色的山丘、雪堆,形狀各異、千姿百態,仿佛童話世界。
大人們在厚厚的雪地上鏟出了一條條狹窄的道路。我雖然穿了斗篷,戴了帽子,一出門依然感到寒風刺骨。有路的地方還好,沒路的地方我們只能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前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終于穿過空曠的牧場走到了松樹林。一棵棵松樹在雪中傲然挺立,渾身白雪覆蓋,宛若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就連平日里濃郁的松針味道此刻也像被冰雪凝固,一點兒也聞不到了。松枝上的積雪被陽光一照,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好像鑲滿了五彩的鉆石。我們最喜歡在積雪覆蓋的樹下嬉戲,輕輕碰一下樹干,上面的積雪就灑落一地。因為白雪的折射,太陽光亮得刺眼,甚至好像能夠穿透深重的黑暗,照進我迷茫的雙眼。
幾天過去了,積雪漸漸消融。可是還沒等這場雪融化干凈,我們又迎來了一場新的風雪。就這樣整個冬天,我們都生活在冰雪覆蓋的世界,每天出門都是踏雪而行。天氣暖和時,太陽將枝頭的冰雪融化,干枯的蘆葦、草叢也會脫去銀裝。但湖面的冰,卻始終厚厚的一層,絲毫沒有融化的跡象。
那年冬天,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滑雪橇。湖邊堤岸上有個長的斜坡,那里成了我們的游樂場。我們一群小伙伴常常沿著這個斜坡往下滑。我們在雪橇上坐好,一個孩子使勁一推。就這一下子,我們就可以順利起航啦!穿過積雪,飛躍洼地,一路滑向湖心。慣性大時,我們甚至能滑過閃亮的湖面一路抵達湖的對岸。太好玩啦!多么有趣!在這瘋狂、歡樂的瞬間,我們好像成功掙脫了大地的桎梏,與風兒攜手,飛上了天堂!
1890年春天,我開始學習說話。
其實,我早就有了發出聲音的強烈沖動,還常常自己練習。我把一只手放在喉嚨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發出誰也聽不懂的聲音。
那時,所有能發出聲音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極富吸引力,比如打呼嚕的小貓,汪汪叫的小狗。有人唱歌時,我喜歡把手放在他們的喉嚨上;有人彈鋼琴時,我喜歡把手放在鋼琴上。這樣我就能感覺到發聲時的震動了。
生病之前我屬于那種開口說話較早的孩子,被疾病奪去聽力和視力后,因為聽不見,慢慢才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我常常一整天坐在母親腿上摸她的臉,去感受她嘴唇的動作,也會跟著一起模仿。時日漸長,我已經忘了說話是怎么一回事。不過家里人說,我的笑聲和喊聲聽起來都很自然。
記得失明失聰之初,我還時常能發出一些音節,倒不是為了與人交流,只是習慣性地使用我的發聲器官。而且當時有一個單詞的意思我還記得十分清楚,那就是水“water”,當然我這個詞的發音并不標準,把它念成了“wa-wa”。慢慢地,我甚至連這個詞也說不清了。直到莎莉文老師來到我身邊,教會我“水”的拼寫,我才不再發出這個怪音。
我早就意識到,我的交流方式跟別人不一樣。我一直不滿足于用手與人交流。無論是用手勢還是手寫字母與人交流,都難免會覺得受限制,有時甚至有一種無端的躁動感和空虛感。那時候,我的思維活躍如同乘風飛翔的小鳥,只是靠手來表達,無法充分表達內心的想法。我聽說聾啞人可以學會說話,這讓我備受鼓舞。家人試圖打消我這個念頭,擔心我因為失敗而難過,但我心意已決。后來聽說了拉格妮希爾德·考塔的故事,更增強了我學說話的決心。
1890年,勞拉·布里奇曼的老師拉姆森夫人來看望我。她剛從挪威和瑞士回來,見到我后便給我講了拉格妮希爾德·考塔的故事。
拉格妮希爾德是挪威人,看不見也聽不見,但她憑借極大的毅力學會了說話,是第一個接受了適用于盲聾人教育的挪威人。還沒等拉姆森夫人把故事講完,我已經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暗下決心,一定要學會說話。從那以后,我一直纏著莎莉文老師,要她帶我去找霍勒斯·曼學校的校長莎拉·福勒小姐。福勒小姐和藹可親,聽了我的經歷后主動提出教我說話,我真是太幸運了。于是,1890年3月26日,我開始了學習說話的系統訓練。
福勒老師讓我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臉上,仔細感受她發聲時舌頭和嘴唇的位置。我非常認真地模仿老師的每個動作,不到一個小時就學會了M、P、A、S、T、I六個字母的發音。福勒老師一共教了我十一節課,到最后一次課,我終于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了,我激動極了。我記得說的第一個完整的句子是“今天很暖和”,當時內心的喜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雖然說得結結巴巴,語氣也不夠自然,但那畢竟是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健全人所使用的交流方式。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從此將擺脫束縛,內心充滿了無限的力量。我知道自己的發音還很蹩腳,但我卻信心十足,有了健全人的交流方式,我就可以更加自由地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
聾啞兒童因為從未聽過別人講話,所以為了走出無聲的牢籠,要付出正常人千百倍的努力。在他們無聲的世界里,沒有小鳥婉轉的叫聲,沒有蟬蟲的低鳴,沒有美妙的音樂,只有死一般的沉寂。為了說出第一個單詞,他們需要克服無數困難,他們怎么都不會忘記,當他們說出第一個字時,那電流一般涌遍全身的欣喜若狂的感覺。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理解我對表達的渴望,也只有他們能體會交流帶給我的喜悅。等我能說話了,我要說給娃娃、石頭、大樹、小鳥聽,它們聽不懂也沒關系。等我能說話了,小妹妹米爾德里德就能聽懂我的召喚了,我的小狗也能聽懂我發出的指令了。等我能說話了,就再也不用別人翻譯,自由地與人交流了,這是多么幸福呀。那些手勢和手寫字母無法表達的內容,用說話來表達,竟可以輕松迸發出快樂的思想火花。
但千萬不要以為,我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真的能說話了。剛開始,我學的都是些最基本的發音,而且只有福勒小姐和莎莉文老師能聽懂我的意思。對其他人來說,我說的一百個詞中他們或許只能聽懂一兩個詞。而且,學會了基本發音,也并不意味著我能自然表達自己的想法。若不是有莎莉文老師的智慧、堅持和無私投入,我不可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取得如此大的進步。最初,我不分晝夜地刻苦訓練,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身邊的好朋友才能勉強聽懂我的意思。再后來,莎莉文老師又不厭其煩地幫我糾正每個發音,并且教我如何將幾個音節結合起來。即使到了現在,她每天仍會告訴我哪些單詞我說得不夠標準。
所有聾啞兒童的老師都知道,對我們來說,說話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付出多少辛苦。我只能憑借手指的觸摸來體會老師嘴唇的動作、喉嚨的震動以及面部的表情。但我的感覺并不一定正確,所以很多時候為了讀準一個單詞、一個句子,常常需要反復練習幾個小時,直到最后找到正確的發音位置。可以說,為了學會說話,我每天除了練習就是練習。這樣枯燥無休止的練習也經常讓我感到沮喪和疲憊,但一想到回家后我就可以向家人展示我的成績,就會重新燃起斗志。我真希望家人能盡早看到我的進步,盡早分享我成功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