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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像天一樣高
  • 姚鄂梅
  • 4961字
  • 2015-07-16 17:52:00

康賽,能不能告訴我你們以前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友誼?

打個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為我偷了別人的東西而挨打,他也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別人揍得個稀里嘩啦。

不就是哥們義氣嘛。

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邊,那是傍晚,江面上已開始暗下來,一艘輪船從遠處開過來,燈紅酒綠的樣子,阿原指著船對我說,我真希望自已每天都能坐在那樣的船上,永遠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揮金如土,醉生夢死,當然,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個都在船上。他還說,他一定要千方百計變成一個有錢人,等他有了錢,他就造一個城堡,把我養起來,讓我坐在床上吃早餐,穿著睡衣在城堡里一邊晃蕩一邊寫詩,他一直認為他將來是要造一個城堡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很難用一句話來形容他,他很欣賞供養葉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認為她是一個稱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時也欣賞上海灘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奇怪混合體。

我也覺得阿原很復雜,他身上有和我們相近的東西,也有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東西。

也許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里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派到我們那里的機械廠當工人,就要平反的時候,他卻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沒有遷回省城去。據說他爺爺還是個大家子弟,連他奶奶都是上過大學的,這樣的家庭總是余脈尚存。

我說我今天在街上看見他了,很神氣的樣子,和一個女的在一起,他會不會考慮結婚的問題?

康賽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有意要岔開去,他說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么工作嗎?我想去做一個看林人,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種林場,可惜新疆沒有森林。

為什么?我有點心不在焉,我還在想著阿原身邊的那個女人,他們是什么關系呢?他們在一起談論些什么呢?

我只想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干活,我和什么人都合作不好,他們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

也許,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著桿子跑來跑去地打鳥,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賽拽到他的話題中來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賽做出生氣的樣子。

我笑了:康賽,你什么也不用做,呆在屋里寫作,寫煩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須像凡高那樣,先有個提奧弟弟,否則,你只有餓死。

康賽痛苦地鉆進被子說餓死康賽和餓死一條狗有什么區別嗎?沒有。

看到康賽痛苦的樣子,我也開始著急起來,我總覺得康賽單薄的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他頂多只能承受饑一頓飽一頓的沒有規律的生活,因為他向來是高興的時候不分好壞地大吃一頓,不高興的時候連水都不喝一口的。康賽說誰規定的呢?誰規定非得一日三餐的呢?誰規定晚上十二點以前非得睡覺的呢?如果反駁他說不按時吃飯就會得胃病,不按時睡覺就會攪亂中樞神經,康賽就會很認真地問:如果不得一種病,人怎么能死呢?

康賽的機智在這些時刻體現得最為突出,他不適合在大的話題上與人爭辯,即使碰上這類話題,他也是盡量將大處往小處說,甚至可以將世界級的戰爭比喻為學齡前兒童的游戲,而在小處上,他又總是能獨到地發現似乎是大家都忽略了的漏洞。康賽非常不喜歡聽人說起女大學生辯論賽,康賽害怕伶牙俐齒、頭頭是道的的女性,康賽這樣看待某一年的女大學生辯論賽:不是說事實勝于雄辯嗎?以后要改個說法了,事實勝于雌辯,這根本是一群雌性在辯論嘛。

康賽唯獨在一件小事面前束手無策,那就是如何一勞永逸地解決溫飽問題。在別人眼里,這實在是個小而又小的問題,但康賽總是解決不好,他是要求雖然不高卻十分挑剔的,比方說他愿意做一個看林人,但是要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這實在不算過高的要求,但是哪里有康賽心目中的那種林場呢?所以康賽小小的愿望也難以得到滿足。

我說康賽你就別想去掙錢了,你不行,我看在你得到那份看林工作以前,你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呆在家里作一個自由撰稿人好了,等我找到工作了,我來做你的提奧妹妹。

康賽躺在被子里軟軟地說一首詩最多30塊錢,你以為我一個月可以發表幾首詩呢?那樣的話,我豈不是成了個賣詩的嗎?我還不如去賣報紙哩。

我說你還可以嘗試著去寫點別的嘛,報告文學、小說,都比詩歌來錢快。

康賽大叫:小西,你別來錢來錢的,我惡心,再說我根本就不打算去寫什么報告文學和小說,我的身體分泌不出那種東西。

康賽生氣地在鋪位上扭動著,讓我想起小時候肚子痛的情景。康賽一生氣,我心里就會泛起一些柔軟的感情,好比姐姐對一個任性的弟弟的感情,每當這時,我就想,我此生不可能離開康賽了,沒有了我,誰跟康賽說話,誰和康賽散步,誰來逗康賽笑一笑呢?想來想去,沒有別人,只有我,這是我和康賽心里都清楚的。

我說好啦,我知道你不會屈服的,你要是真屈服了,你也就不是康賽了,所以,還是我來做你的提奧妹妹吧。

康賽不屑地笑一笑:你還提奧妹妹呢,你自已都什么處境了都不知道,你穿的外套還是我的呢。

我說可別這樣講,我家里是有皮衣服的,再說發財有時候簡直就是瞬間的事情。

康賽央求道:小西,求你,別老是來錢呀,發財啊,我知道你并沒有做發財夢,你要是想要這些東西,你這樣跑來跑去的干嘛,你守住一個窩子淘金去呀,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做妓女,真的,你做妓女的話,肯定生意很好。

我跳起來滿屋子追打康賽,為了道歉,康賽決定整個冬天都把他的外套捐給我穿,我想來想去覺得不合算,最后還是按住他狠狠揍了一頓。

康賽說小西,我今天給你寫了一首詩,你要不要看?我馬上不生氣了。

康賽是這樣寫的:

來自南方的小西/走在雪地上的小西/她蹶起小山羊的蹄子/頻頻踢中我潮濕的心臟/我所有的祝福其實都是詛咒/你的波西米亞披肩/將被某個黑衣的混蛋/深深地藏起誰是黑衣的混蛋?我問康賽。

不知道,干嗎問這么低級的問題。康賽似乎對我的發問很不高興。

康賽從沒間斷寫東西,這令我自省。我也想起了放在包里的寫了一半的小說稿。我突然有點沮喪和不安,以現在的情形來看,我的那個邊打工邊旅游的計劃根本就無法實現,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這么冷,除了商店照常開門,車輛還在行駛外,整個世界都已進入冬眠,這種蕭條的季節,正常開工尚且無法做到圓滿,何況我這個身無長技的外地人呢?也許我該八九月份的時候再來,據說那個時候的新疆才是妙不可言的,瓜果滿地,歡聲笑語,一派豐衣足食、歌舞升平的景象,而且那時候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開足了馬力似的運行著,日照時間長達15個多小時,不把漫長的冬眠損失的陽光賺回來不罷休似的。還聽說為了充分利用充足的日照時間,許多城里的居民在下了班后,都開車去附近的農場,去做摘棉花的短工,許多上班族一個摘棉花的季節就掙回了一輛進口摩托車。

我的兩千塊錢已花去了四分之一,如果我不想老是停在烏市,還想南疆北疆地轉一轉的話,我就必須盡快地得到一份工作,補充我日漸消瘦的錢袋,但我對這個季節找工作已失去了信心,我非常遺憾現在不是八九月份,否則我起碼可以去摘棉花。我想象自已在陽光充足的農場里,挎著個大白布口袋摘棉花的樣子,那是一種非常浪漫而原始的勞動,帶著一種懷鄉和抒情的味道,還帶著一種時尚的親近土地的味道。但是,我帶的錢可能不允許我在這里過完這個冬天,所以我很可能根本看不到九月的新疆美麗的棉花地。

家鄉大概也下了第一場雪了,老媽一個人在家里形影相吊也怪可憐的,她對我始終不肯安定下來傷透了心,我只好寬慰她:你讓我先瘋幾年再說吧,等我裝滿一肚子社會經驗后再來搞單干,我會賺回許多許多錢讓你安度晚年的。老媽無可奈何地說我的晚年算什么喲,你還有一輩子呢,年紀輕輕的不靜下心來為將來打基礎,凈在外邊瞎跑,能跑來什么呢?

我說你要對我充滿信心,我并不是在浪費時間,現在是播種的季節,看起來似乎一無所獲,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看到我連豐收都來不及呢。老媽就笑:我反正是說不過你,隨你去吧,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一根草還有一滴露水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已究竟播種了些什么,是否真的會有收獲的那一天,我不愿意去想這些事情,不喜歡為了生活去打算,去安排,我只想隨心所欲,興之所致。第二天一早,照例是一人一杯牛奶作為早餐。康賽說小西,今天別出去了,今天陪我坐在家里看雪,好嗎?他有點可憐巴巴的。我說我得出去找工作呀。

康賽在揉著臉說實話告訴你吧,烏市的冬天,正常工作的人好多都放假了,我們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說那你當初急吼吼地催我過來。

康賽說我沒想那么多,我只是特別想要你過來,我一個人在這里沒意思,我想你一個人在那邊多半也過得沒什么意思,既然這樣,干嗎我們不湊到一起呢。

嗨!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一邊看書一邊喝著牛奶,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積雪又厚了不少,看來昨天又下了整整一夜,我再次想起我的手稿,我的老媽,不禁有了一絲回家的打算,我自言自語:會不會因為大雪中斷鐵路運輸呢?

康賽在一旁走來走去,他的牛奶原封未動。他在窗前站下來,雙手插在褲袋里,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喊道:康賽。康賽毫無反應。我又喊康----賽!康賽緩緩轉過身來,垂頭喪氣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有點不大對勁,像我們這種窮人,最怕生病一類的事情,我趕忙丟下書去摸康賽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燒。

康賽欲言又止地轉開頭去。

我繞過去和康賽面對面站著。康賽把臉轉到一邊去,我也跟著轉過去,康賽只好說,我想去一趟《漠風》。

《漠風》是一家有名的詩歌刊物,康賽曾在那里發表過許多詩歌。康賽說我想和人聊聊,我每天都呆在這間屋子里,足不出戶,我都快不會說話了,我也沒有書看,我身邊只有這本《吉檀迦利》,我需要讀一些別的東西,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宗教和死亡里,我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

我說你去呀,對你來說,這才是你應該做的。康賽低聲說可我幾乎沒有路費。

我一邊打開旅行包,一邊說我知道,你沒看見我已經在拿錢了嗎?要多少,500塊夠了吧。我把錢遞給康賽,康賽又抽出幾張說200塊就夠了。我說多帶點吧,你路上還要吃東西。康賽堅持不要,說我出發前買幾個馕帶上就行了。

康賽揣上錢就走,走兩步,又站在雪地里回過頭來,滿臉內疚地說小西,我很慚愧。我揮揮手,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路上小心,聊夠了就快回來,別等人家攆你才走。我看到康賽的眼圈紅了一下,只得趕緊關上門。康賽又獨自站了一會,才一路咯吱咯吱地走了。雖然穿著厚實的外套,又戴上了圍巾,康賽仍然是清瘦的,走在白皚皚的雪地上,仿佛是走在潔白的棉花堆里,輕盈得隨時都可以飛出去。一直到康賽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我才離開窗邊,回到我的鋪位上去,仔細計算我越來越可憐的旅費。

扣除回去的路費,所剩已經不多了,這意味著我必須盡量減少在外面閑逛的時間,反正我對找工作的事情已經不抱希望,不逛也罷,只是這一趟走得太叫人不甘心了。但我已決計回去,和老媽一起相依為命地度過這個冬天,順便將那篇未完成的小說續完,或許明年,或許后年,我會趕在八九月份來新疆采摘棉花,以換取我遍游西部的旅費,也許我還要去一趟內蒙,這真是個不錯的安排,我被這個想法弄得激動起來。

為了盡量延長那點錢的使用壽命,我只得一天一天地躺在被窩里,不吃不動,我要等康賽回來,本來我可以給康賽留張紙條就回家的,但我感到那樣做或許會刺傷康賽,讓他猜到我是因為錢的緣故而不得不回家,我相信康賽要是發現這一點一定會無比難過,所以我必須等到康賽從《漠風》回來后,再做出一副閑云野鶴的樣子說:不玩兒了,回家去。

我就這樣像一條冬眠的蛇,躺在被窩里一動不動,實在需要一點能量維持呼吸時,就爬起來給自己沖一杯牛奶。我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一頭牛犢了,從頭到腳散發出濃烈的奶腥味。

我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一定是康賽終于回來了,我有點振奮起來,跑過去拉開門一看,卻是阿原。我難為情地轉過身去梳頭洗臉,在康賽面前我是不會難為情的,我不會在乎頭發是否蓬亂,臉色是否難看,衣服是否協調,但阿原卻使我暗暗地在乎這些,甚至感到羞慚。梳洗完畢,我使勁地揉搓面部,直到臉上終于泛起一絲紅潤。

阿原說怎么中午還在睡覺,沒出去玩?我說嗯,昨天看書看得太晚。阿原犀利地盯了我一眼,說不會只睡了一夜吧,瞧你的臉,都睡腫了,白得像鬼一樣,你起碼睡了兩天了。我竭力否認,并說這都是氣候不適引起的。阿原掉轉話題問:康賽呢?我說康賽去《漠風》了。

阿原顯出失望的樣子,默默地點上一支煙,說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我說我連今天是幾號都記不清了。阿原說今天是圣誕節,我本來想我們三個流浪漢一起過過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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