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出去找工作。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可以找到什么樣的工作,真正的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啊,大街上人跡廖落,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個閑而又閑的季節,憑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在這樣的季節找工作是一件挺費力的事情。
我穿著康賽那件皺巴巴的棉布外套,還有阿原扔在那里的一條厚厚的絨褲,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這身衣服實在是有點怪怪的,上衣的長短倒是正好,但過于寬肥,像披著一床舊被子,領圍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憐地豎在中間,顯得無依無靠。褲子太長,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紅色的里襯。這一身,要是穿在別人身上,肯定其丑無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只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時候并不是個貶意詞,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從哪里來的,反正我就是這么想的。話雖這么說,我還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夾克。出發前我在鏡子里一再打量自己,還問康賽,我這樣出去不會把人嚇著吧?康賽說誰要是真被你嚇了一跳,你一定要記得向他收錢,這種刺激他一輩子也遇不上幾次。
我就這樣怪里怪氣地向勞務市場走去。一路上我沒忘記留意道路兩旁的樹桿和商店,我期望著冷不丁一抬頭就能看到小業主們貼出來的招聘字樣。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啊,實在凍得抗不住了,就爬上一輛公共汽車,或者鉆到商店里去。這時,我真羨慕那些在商店里上班的人,她們涂脂抹粉,不慌不忙,想都沒想過要在寒氣徹骨的大街上找什么工作!
實在是餓極了,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現在,九個多小時過去了,我還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我寧肯把錢拿來買一張車票,也不愿意浪費在吃東西上,除非我已經餓得兩眼發花。我發現這里也有類似老家的烤紅薯,便決定去買一個來充充饑。烤紅薯真是個好東西,我一輩子都不會厭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賽吃烤紅薯的日子,我們總是要在攤前劃拳,誰輸了誰請客。一般地講,我贏的機會比康賽多,康賽總是搞不好這些需要動點腦筋的事情,如果我這趟出石頭,他就以為我下趟一定會是剪子,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會再出石頭,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頭。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說你為什么不換一種呢?你老出石頭有什么意思呢?想起這些,我獨自笑了起來。不知道康賽吃了東西沒有,他也是個沒把心思用在吃飯上的人。
一轉身,看見了一個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頂多只有六歲的樣子,蒼白的小臉,栗色的頭發,清秀的五官,仿佛是我小時候在書里看到過的青蛙王子。他蹲在地上,使出渾身的力氣對付面前那雙巨大的皮鞋。因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頭發總是掉下來擋住眼睛,每當這時,他就像個樂隊指揮一般,瀟灑地甩一下腦袋,把頭發甩到后面去,并不停下手里的工作。他是那樣專心致志,以至于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雙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么痛心這個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礪之中的精細和漂亮,我覺得他那副樣子,本應該穿著制服走在上學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機來回接送都是不過份的。
我順著那雙皮鞋向上看去,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一張攤開的報紙擋住了他的臉。我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居然選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給他擦鞋呢?悄悄地繞到一邊去看報紙后邊的那張臉,天哪,我看見了誰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蹺著腿,心安理得地看著那張報紙。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紅薯的樣子,而且,我沒經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褲子。但我也不想馬上離開,我實在是太喜歡那個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個小報亭里,一邊假裝買報紙,一邊留意著那邊的情況。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么樣子的。
不多久,一個衣著華麗的姑娘走到阿原身邊,她手里提著兩只精美的購物袋,看樣子是從身后的商場里出來的。看見她,阿原馬上放下報紙站起來,扔給那小孩一點錢,雙雙向停在路邊的汽車走去,一轉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這姑娘會是他的女朋友嗎?嗨,這不是我該想的問題,康賽說過,不要總想弄清他的行蹤。
我在晚報中發現了一則招聘啟事,是烏市某小報在招聘記者:二十五歲以下,大專文化程度,有一定寫作能力。我馬上振奮起來,干嘛不去試一下呢?汽車還沒停穩,我就匆匆跳了下來,順著報紙上指引的路線,向報名地點趕去,報名期限只剩下最后兩天了。
在一幢七層辦公大樓里,好不容易看到了報名處,門開著,屋里卻空無一人,我只好站在屋子里踱來踱去,耐心地等待。約摸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禿頂的白面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我立即調動起全身的能量,緊急增援臉部,做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我說我是來報考記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不耐煩地說先填張表。我趕忙彎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來。填完后,又從隨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證以及特制的求職資料,一齊謙恭地推向他的面前。他慢騰騰地整理著桌上那些文件之類的東西,對我的材料和表格看也不看。
他終于抬起眼睛來正視我了,我居然毫無來由地緊張起來,現在,他要來問我問題了。我盡量換成一副自信的表情,與他對視著。他開口了,他說,你的戶口本呢?
這是一個防不勝防的問題,一下子擊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這才想起來,招聘啟事上似乎寫著面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過去。為了給自已留出一點短暫的思考時間,我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問: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說:戶、口、本。
我鼓勵自已要沉著,要拼出去作最后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問道:外地戶口行嗎?他沒有回答,只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對我說:烏、市、戶、口。
我知道沒戲了,可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繼續掙扎著,我說我雖然沒有烏市戶口,不,應該說是暫時沒有烏市戶口,但我會是一個很出色的記者,不知你們有沒有興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弄得我不知該繼續說下去,還是該轉身走人,我們就這樣像兩個傻瓜似的對視著,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說你接著說呀,說你曾經在哪家報紙干過,說你曾經獲得過優秀記者的光榮稱號,誰誰接見過你,誰誰和你吃過飯,你說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稅,盡管說嘛。
我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我說你什么意思?
他說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沒看見招聘廣告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要烏市戶口嗎?你沒有烏市戶口你跑來干什么?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真是!什么人都往我們新疆跑,我們這里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沒有受到過這種污辱,我說你才是垃圾,你以為你穿得人模狗樣你就不是垃圾嗎?你是垃圾中的垃圾。我邊說邊抓起桌上的筆,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憑什么說我在吹牛?你憑什么污辱我,你憑什么這樣看我不順眼?我聽見我的聲音猶如刀片劃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難聽,每逢我發出這種聲音時,我的行動就可能失控。我知道這里不是撒野的地方,剛才還寂靜無聲的走廊已出現了幾個干部模樣的人,他們拿著茶杯,戴著眼鏡,表情莊重地朝這邊走來。
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摔了,我氣咻咻地站在他面前,盡可能地瞪圓兩只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決雌雄。他朝走廊那邊看了一眼,似乎改變了主意,他站起來再一次整理桌上的東西,好像那些東西象征著他的威儀,他說去去去,我不想跟你們多說,一個字也不愿多說。說完丟下我徑直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那些人也猶豫著退回去了,可我這口惡氣沒有出完,我順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揚手將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撥在墻上,然后三步并著兩步沖下樓去,驚魂未定地坐上一輛招手停時,正好看見那個禿頂的男人砰地推開窗戶,滿面怒容地朝樓下張望。我偷偷地笑了。我想你算個什么東西,你只不過有一張烏市戶口而已,烏市戶口又有什么了不起呢?真是可笑,難道一紙戶口也可以成為一個人的驕傲?
又是無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盡地回到家里時,早已餓得肚皮貼后背了。康賽一邊削著土豆皮,一邊問:感覺怎樣?我只能沒精打采地說一個字:餓。康賽說看來我得多削兩個土豆。看著康賽笨手笨腳的樣子,我忍不住打趣他:康賽,你這是何苦喲,呆在家里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寫寫東西,將來還有老婆熱湯熱水地侍候,再過幾年,小孩抱抱,麻將打打,電視看看,要多愜意有多愜意。還沒說完,就見康賽高高舉起菜刀,咚地一聲砍下來,菜刀長在了砧板上。
你說完沒有!康賽瞪著我。
我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幫康賽點火做飯。我說康賽,我今天差點找到一份工作,報社記者。康賽頭也不抬地說結果被一個禿子趕了出來。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試過的,報名處的禿子看起來總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人家那里是主流社會,人家只招本鄉本土的,哪會喜歡我們這種盲流,我們只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紅,還有你那條要命的牛仔褲,比我的長發更令他難以忍受。
沒辦法,我就喜歡指甲油和口紅,怎么啦?我舉起雙手,憐惜地看著自已十個顏色各異的小指甲,它們曾經穿過千奇百怪的衣服:大紅、桔黃、銀白,蔚籃,墨黑。很多時候,它們表達著我的心情。罷了,如果因為這些他們就不喜歡我,我寧肯不要那份工作。我寧可頓頓吃土豆片,也要看到我的雙手流光溢彩,我喜歡這樣,每當它們在我眼前劃出一片彩色的光芒時,我立馬就能驕傲起來,就像有些人為自己擁有挺直的腰背而自豪一樣。沒辦法,我就是迷戀彩甲。
康賽說我也是,不光是為省錢,我這段時間就是無法容忍我的耳朵光禿禿地支楞在外邊,否則我找不到一點感覺。
土豆滋啦啦在鍋里翻炒著,其實我對做飯也很外行,老媽從不給我鍛煉的機會,她總是占著那把歷史悠久的鍋鏟,同時在嘴里不斷地念叨:你將來怎么嫁得出去喲。我說誰說我要嫁人?老媽說那也不能不會做飯。我說誰說一定要吃飯,吃面包不行嗎?吃水果不行嗎?老媽就很生氣:隨便你,反正當初我交給你時一樣一樣都是好的,你自己要糟蹋它我也沒辦法。跟我在一起,老媽有時也變得孩子氣了。
看看土豆就要熟了,突然想起來還沒放醋,急得大喊:康賽,快,把醋遞過來。康賽急慌慌地揭開瓶蓋,沒深沒淺地往鍋里倒,卻是醬油。肯定咸了,沒辦法,只好加水,鍋里馬上黑糊糊的一片。手忙腳亂地盛起來時,我說康賽,分得清醬油和醋嗎?康賽說別條條框框的啦,再好吃的東西總是要排泄出去的,那么認真干嘛?
康賽苦著臉痛苦萬狀地吃著污黑的土豆片,突然放下筷子說:身體真是個煩人的東西,總是餓呀、渴呀,你就得不停地弄給它吃,弄給它喝,沒完沒了,沒有這具皮囊多好,也不用吃,也不用穿,也不用找媳婦。
我說康賽呀,沒有身體我們的腦袋安在哪呢?總不能用竹桿子支著我們的思想呀。康賽氣急敗壞地走到一邊去,他不吃了,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大愛吃東西。
他說我要是有餐風飲露的功夫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必吃飯,也就不必找工作,我不喜歡工作。
像大多數人一樣,吃完晚飯,我們也看電視,電視里正在上演著一出長得不能再長的肥皂劇,劇中的人物上班、吃飯、打電話、談情說愛、哭泣、生孩子,捉奸,我們拿出真正局外人的身份對他們橫加嘲笑和挖苦,把他們貶得一無是處,我們還共同感覺到一點,我們已經脫離這種生活很遠也很久了,我們生活在一起,仿佛生活在集體宿舍里,男女同室,連最初的那點別扭也沒有了,可我們又自始至終保持著那份讓人自戀不已的純潔,我們都有點為自已的生活方式感到喜悅和陶醉,好像我們在平凡的生活中取得了一個大勝利似的。我們雖然同樣地要找工作,要做飯吃,常常為了錢愁了又愁,但是我們雖苦猶樂,甚至引以為榮,正如康賽所說的,我們不是為了掙錢而打工,我們掙錢,只是為了保全身體,我們不要被提拔,我們不要評職稱,我們也不要當先進,我們只要那么一點點,剛好負擔每日必須的一碗一床而已。我們所做的每一件平庸的、甚至有失體面的事情,都有一個大的背景:我們是為了理想。這是能量和資源,供我們抵御困難,也供我們白天黑夜地做夢。當然,我們從不在那些人面前說到理想,免得因為大笑而冰涼了他們定期保養的潔白的牙齒。
有了肥皂劇里的生活作比照,我們感到自已正在邁開接近理想之地的步伐,我們正走在自已選擇的道路上,所有的困難都是序曲和鋪墊,光榮的時刻最終要出現在苦難的盡頭,所以這種肥皂劇就成了我們勵志的活生生的例子,我們漸漸離不開電視里的生活,就好比兩個走在不同路線上的人,在埋頭走路的同時,還忍不住要看看對方已經走到了哪里。
阿原已經好幾天沒有來過這里了,康賽憂郁地說。我想起了大街上看到的阿原,還有那個女人,我問康賽:我沒來的時候阿原也經常不回來嗎?
康賽說算了,別管他,他跟我們不一樣,他過的正是電視上反復宣揚的生活。
康賽接著擔憂地說,我發現我們的友誼已經過時了,這幾年來,他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而我們還努力保持著朋友的關系,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之間會完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