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種人生觀(3)
- 馮友蘭隨筆:理想人生
- 馮友蘭
- 3155字
- 2015-09-08 14:40:57
內有的好與手段的好
凡欲,就其本身而言,皆不為惡。凡能滿足欲者,就其本身而言,皆可謂之“好”此所謂好,即英文之good,謂之善亦可。不過善字所含之道德的意義太重,只是好之一種,不足以盡其義。如欲用善字,則必取孟子所說“可欲之謂善”之義。就原理上講,凡好皆好。有許多好,我們常以為惡者,乃因其與別種好有沖突,而未被包在和之內,非其本身有何不好也。再分之,好可有兩種:一種是內有的好(intrinsic good),一種是手段的好(instrumental good)。凡事物,其本身即是可欲的,其價值即在其本身,我們即認其為有內有的好。本章開頭所說之好,即是此種。嚴格地說,唯此種方可謂之好。不過在我們這個世界,有許多內有的好,非用手段不能得到。凡事物,我們要用之為手段以得到內有的好者,我們即認其為有手段的好。換句話說:內有的好,即欲之目的之所在;手段的好,非欲之目的之所在,但我們可因之以達目的者。唯其如此,所以世上什么事物為有內有的好,什么事物為有手段的好,完全沒有一定(除少數例外)。譬如我們若以寫字為目的,則寫字即為內有的好;但我們若給朋友寫信,則寫字即成為手段的好。大概我們人生之一大部分的苦痛,即在許多內有的好,非因手段的好不能得到,而手段的好,又往往枯燥無味。又一部分的苦痛,即在用盡枯燥無味的手段,而目的仍不能達到,因之失望。但因為我們的欲很多,世上大部分的事物,都可認為有內有的好。若我們在生活中,將大部分手段的好,都亦認為內有的好,則人生之失望與苦痛,就可減去一大部分。“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正因多數的事物,都可認為有內有的好,于其中都可“自得”。這也是解決人生問題之一個方法。
“無所為而為”與“有所為而為”
近來國內一般人盛提倡所謂“無所為而為”,而排斥所謂“有所為而為”。用上所說之術語言之“有所為而為”,即是以“所為”為內有的好,以“為”為手段的好;“無所為而為”,即是純以“為”為內有的好。按說“為”之自身,本是一種內有的好。若非如老僧入定,人本來不能真正無為。人終是動物,終是要動的。所以監禁成一種刑罰,閑人常要“消閑”,常要游戲。游戲即是純以“為”為內有的好者。
人事非常復雜,其中固有一部分只可認為有手段的好者;然亦有許多,于為之之際,可于“為”中得好。如此等事,我們即可以游戲的態度做之。所謂以游戲的態度做之者,即以“為”為內有的好,而不以之為手段的好。我們雖不能完全如所謂神仙之“游戲人間”,然亦應多少有其意味。
不過所謂以游戲的態度做事者,非隨便之謂。游戲亦有隨便與認真之分,而認真游戲每較隨便游戲為更有趣味,為更能得到“為之好”。國棋不愿與臭棋下,正因下時不能用心,不能認真故耳。以認真游戲的態度做事,亦非做事無目的、無計劃之謂。成人之游戲,如下棋、賽球、打獵之類,固有目的、有計劃,即爛漫天真的小孩之游戲,如捉迷藏之類,亦何嘗無目的、無計劃?無目的、無計劃之“為”,如純粹沖動及反射運動,雖“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然以其無意識之故,于其中反不能得“為之好”。計劃即實際活動之尚未有身體的表現者,亦即“為”之一部分;目的則是“為”之意義。有目的計劃,則“為”之內容,方愈豐富。
依此所說,則欲“無所為而為”,正不必專依情感或直覺,而排斥理智。有純粹理智之活動,如學術上的研究之類,多以“為”為內有的好;而情感之發,如惱怒忿恨之類,其態度全然傾注于對象,正與純粹理智之態度相反。亞里士多德以為人之幸福,在于其官能之自由活動,而以思考——純粹的理智活動為最完善的、最高的活動。(見所著《倫理學》)其說亦至少有一部分之真理。功利主義固重理智,然以斥功利主義之故,而必亦斥理智,則未見其對。功利主義必有所為而為,其弊在完全以“為”為得“所為”之手段。今此所說,謂當以“所為”為“為”之意義。換言之:彼以“為”為手段的好,以“所為”為內有的好;此則以“為”為內有的好,而以“所為”為使此內有的好內容豐富之意義。彼以理智的計劃為實際的行為之手段,而此則以理智的計劃,及實際的行為,同為一“為”,而豐富其內容。所以依功利主義,人之生活,多枯燥——莊子所謂“其道太觳”——而重心偏倚在外。依此所說,則人生之生活,豐富有味,其重心穩定在內。所謂重心在內在外,用梁漱溟先生語。
不過欲使人人皆持此態度,則頗非易事。“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唯救死而恐弗贍”,奚暇以游戲的態度做事哉?一個跑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人力車夫,很難能以他的“為”為內有的好;非其人生觀不對,乃是勢使之然。我希望現之離開物質生活專談所謂“精神生活”者,于此留意。
人死
人死為人生之反面,而亦人生之一大事。“大哉死乎”,古來大哲學家多論及死。柏拉圖且謂學哲學即是學死。人都是求生,所以都怕死。究竟人死后是否斷滅?對此問題,現在吾人只可抱一懷疑態度。有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以為人之身體,茍加以修煉,可以長生不老,此說恐不能成立。不過人雖不能長生,而確切可以不死;蓋其所生之子孫,即其身之一部繼續生活者,故人若有后,即為不死。非僅人為然,凡生物皆系如此,更無需特別證明。柏拉圖謂人不能長生,而卻得長生之形似,男女之愛,即所以得長生之形似者。故愛之功用,在令生死無常者長生,而使人為神。后來叔本華論愛,更引申此義。儒教之注重“有后”,及重視婚禮,其根本之義,似亦在此。孔子曰:“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君何謂已重焉?”(《禮記·哀公問》)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些話所說,若除去道學先生之陳腐解釋,干脆就是吳稚暉先生所說之“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觀”了。
又有所謂不朽者,與不死略有不同。不死是指人之生活繼續;不朽是指人之曾經存在,不能磨滅者。若以此義解釋不朽,則世上凡人皆不朽。蓋某人曾經于某時生活于某地,乃宇宙間之一件固定的事情,無論如何,不能磨滅。唐虞時代之平常人,與堯舜同一不磨滅,其差異只在受人知與不受人知。亦猶現世之人,同樣生存,而因受知之范圍之小大,而有小大人物之分。然即至小之人物,我們也不能說他不存在。中國人所謂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能夠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在當時因受知而為大人物,在死后亦因受知而為大不朽。大不朽是難能的。若僅僅只一個不朽,則是人人都能有而且不能不有的。又所謂“流芳百世,遺臭萬年”,其大不朽之程度,實在都是一樣。岳飛與秦檜一樣地得到大不朽,不過一個大不朽是香的,一個是臭的就是了。
余論
一個完全的人生觀,必須有一個完全的宇宙觀以為根據。此文所根據之宇宙觀,我現尚未敢把他有系統地寫出,只可俟以后研究有得,再行發表。
梁漱溟先生的見解,與我的見解很有相同之處。讀者可看1922年4月《國際倫理學雜志》(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Vol.XXXII,No.3)中我的《中國為何無科學》(Why China Has No Science,Etc.)一文,以及我將要出版的《人生觀之比較研究》,便知分曉。不過他的直覺說我現在不敢贊成。因為梁先生的學說,在現在中國是一個有系統的有大勢力的人生哲學。我起草本文,又正在他的學說最流行之地(山東省立第六中學),故我于本文,對于他所說直覺有所批評。亞里士多德說:“朋友與真理,皆我們所親愛者,但寧從真理,乃是我們的神圣的義務。”(見所著《倫理學》)至于我所說者,是否真理,則需待討論,方能明白。我只希望我沒有誤會了梁先生的意思。我的批評,可以算是一個同情的討論。
我覺得近來國內浪漫派的空氣太盛了,一般人把人性看得太善了。這種“天之理想化與損道”此名系我在我的《人生觀之比較研究》中所用的哲學,我以為也有他的偏見及危險。
19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