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一種人生觀(2)

理智之地位

以上所說,是中、和、通之抽象的原理。至于實際上具體的中、和、通,則需理智之研究,方能得到。譬如“飲酒無量,不及亂”,雖僅有關于個人,而若能知如何是亂,則亦已牽及過去經驗,一牽及過去經驗,便有推理作用。至于我之自由,究竟若何方不侵犯他人之自由,以及社會上政治上諸種制度之孰好孰不好,則更非理智對于各方情形具有切實的研究不能決定。儒家書中,每說“時中”,蓋以“中”為隨時而異。如此則理智尤必須對于“時”有精確的知識,方能使我們知道如何為“中”。理智在人生之地位及其功用,在引導諸欲,一方面使其能得到滿足,一方面使其不互相沖突。理智無力,欲則無限。

梁漱溟先生近來提倡孔家哲學。孔子也講中和,不過梁先生說:“如是之中或調和,都只能由直覺去認定。到中的時候,就覺得儼然真是中,到不調和的時候,就儼然確是不調和。這非理智的判斷,不能去追問其所以,或認定就用理智順著往下推。若追問或推理,便都破壞牴牾講不通了。”“于是我們再來看孔子從那形而上學所得的另一道理。他對這個問題,就是告訴你最好不要操心。你的根本錯誤就在于找個道理打量計算著去走。若是打量計算著去走,就調和也不對,不調和也不對,無論怎樣都不對;你不打量計算著去走,就通通對了。人自然會走對的路,原不需你操心打量的。遇事他便當下隨感而應,這隨感而應,通是對的。要于此外求對,是沒有的。”“孔家本是贊美生活的,所有飲食男女本能的情欲,都出于自然流行,并不排斥,若能順理得中,生機活潑,更非常之好的;所怕理智出來分別一個物我,而打量計較,以至直覺退位,成了不仁。”所有飲食男女本能的情欲,都出于自然流行,若能順理得中,生機活潑,更非常之好,正是本文所主張者。其與梁先生所說不同之點,即在本文以為中和是“理智的判斷”之結果,而梁先生則以為“只能由直覺去認定”。

關于梁先生所說,有兩個問題:(一)梁先生所說,果是不是孔子所說。(二)梁先生所說,實際上果對不對。我們現在既非講中國哲學史,故可專就第二問題,加以討論。梁先生所以主張直覺能認定中和者,其根本的假定(不說是孔子之根本的假定者,因第一問題,未曾解決,故未可即歸孔子)是:宇宙大化“是不斷地往前流,往前變化;又調和與不調和不能分開,無處無時不是調和,亦無處無時不是不調和者”。“我們人的生活更是流行之體,他自然走他那最對,最妥帖,最適當的路。他那遇事而感而應,就是個變化。這個變化自要得中,自要調和,所以其所應無不恰好。所以儒家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只要你率性就好了。”這就是梁先生主張直覺生活的理論。直覺不會錯的。以人之生活,自然走最對的路,而直覺又是其自然的、直接的表現故。我以為人是要走那“最對,最妥帖,最適當的路”。“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都是因為要走那條路。但是必待于他們去憂去勞,即足見人不能“自然”走那條路。梁先生以為人之所以不自然走那條路者,由于人“打量計算著走”,不憑直覺。但姑即假定“打量計算著走”為不對,但自“無始以來”,人既多“打量計算著走”,即又足以證明人不能“自然”走那最對的路。人既不能“自然”走那最對的路,我們何以敢斷定其“所應無不恰好”呢?梁先生必以為人之所以“打量計算著走”者,因為人不憑直覺;不過梁先生所謂直覺之存在,正賴人之自然走最對的路為大前提。若大前提非事實——無論其因何而非事實——則斷案之非事實,亦即隨之了。

假使我們都如小說上所說的神仙,想要什么立時就有什么,諸欲既能隨時滿足而又不相沖突,則當下即是美滿人生,當然可專憑直覺,但其時也就無人談起直覺了。但無論若何樂觀的人,他總不能說我們現在的人生,就是這樣美滿。諸欲不易滿足而又互相沖突,已如上述。即世界志士仁人所提倡之人生方法,亦五光十色,令人目眩。于此而有種種人生問題,于此而欲解決此種問題,若不依理智,將何依呢?即梁先生于諸種人生態度之中選出直覺,以為我們行為之指導者,但其所以選出直覺者,仍是理智研究之結果,一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仍是理智之產物。姑即認直覺生活之果可貴,但吾人所以知直覺可貴,理智之可賤者,仍是理智。吾人或選理智,以解決人生問題;或選直覺,以解決人生問題。所選雖不同,而選者則一——同是理智。由此則可知理智在人生之地位了。

梁先生說:“一般人總要推尋定理,若照他那意思看,孔家所謂‘釣而不網,弋不射宿’,‘君子遠庖廚’,未免不通。既要釣何如網,既不網也就莫釣,既要弋就射宿,既不射宿也就莫弋,既不忍食肉就不要殺生,既殺生又何必遠庖廚。”我以為即不必訴于直覺,也不見得此種辦法不通。我們對于牛羊,一方面“憫其無罪而就死地”,而不欲殺之,一方面要食其肉而欲殺之。兩方沖突,故有此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之辦法以調和之。“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唐明皇何必掩面(姑假定他真會掩面)?掩面又何救于太真之死?但他不愿見其死,故佯若不見。據近來析心術派的心理學講,人自己哄自己之事甚多,因人生不少不如意事,若再不自己哄自己,使不能滿足之欲,得以發泄,則人生真要“兇多吉少”了。

詩與宗教

詩對于人生之功用——或其功用之一——便是助人自欺。“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閨中搗衣之聲,無論如何大,空外豈能聽見?明知其不能聽見,而希望其能聽見,詩即因之作一自己哄自己之語,使萬不能實現之希望,在幻想中可以實現。詩對于宇宙及其間各事物,皆可隨時隨地,依人之幻想,加以推測解釋,亦可隨時隨地,依人之幻想,說自己哄自己之話。此詩與散文根本不同之處。

《中庸》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歷來道德家多惡自欺。不過自欺于人,亦是一種欲。依上所說,凡欲茍不與他欲沖突,即不可謂之惡。小孩以竹竿當馬,豈不知其非真馬?但姑且自以為真馬,騎而游行,自己嬉笑,他人也顧而樂之。其所以可樂,正在彼雖以竹竿為馬,而仍自認其非真馬。人生之有詩,亦如小孩之有游戲。詩雖常說自己哄自己之話,而仍自認其為自己哄自己,故雖離開現實,憑依幻想,而仍與理智不相沖突。詩是最不科學的,而在人生,卻與科學并行不悖,同有其價值。

宗教迷信即宗教之較幼稚者,今姑以宗教兼言之。亦為人之幻想之表現,亦多講自己哄自己之道理。其所以與詩異者,即在其真以幻想為真實,說自己哄自己之話,而不自認其為自己哄自己。故科學與宗教,常立于互相反對之地位。若宗教能自比于詩,而不自比于科學,則于人生,當能益其豐富,而不增其愚蒙。蔡孑民先生祭蔡夫人文:“死而有知耶?吾決不敢信。死而無知耶?吾為汝故而決不敢信。”原文記不甚清,大概如是。因所愛者之故,而信死者之有知,而又自認其所以信死者之有知,乃為因所愛者之故。這便是詩的態度,而非宗教的態度。若所信可以謂之宗教,則其所信即是詩的宗教,亦即合理的宗教。

近來中國有非宗教運動,其目的原為排斥帝國主義的耶教,其用意我也贊成。至于宗教自身,我以為只要大家以詩的眼光看它就可以了。許多迷信神話,依此看法,皆為甚美。至于隨宗教以興之建筑、雕刻、音樂,則更有其自身之價值。若因宗教所說,既非真實,則一切關于宗教之物,皆必毀棄,則即如“煮鶴焚琴”,不免“大傷風雅”了。

孔子對于宗教的態度,似乎就是這樣。《論語》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如”字最妙。《禮記·祭統》云:“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于心也。”又《祭義》云:“齋之日,思其居處,思其笑語,思其志意,思其所樂,思其所嗜。齋三日,乃見其所為齋者。祭之日,入室,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此皆可為“如神在”三字之注釋。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丘市| 阿荣旗| 阿拉善右旗| 平泉县| 天长市| 当雄县| 嘉义市| 乌海市| 鹰潭市| 拉孜县| 仁布县| 怀宁县| 山西省| 永城市| 墨江| 九寨沟县| 柞水县| 苍溪县| 阿拉善左旗| 板桥市| 林甸县| 小金县| 彰化市| 沁阳市| 辰溪县| 金平| 靖州| 盈江县| 六枝特区| 太原市| 司法| 玉山县| 夏邑县| 灌阳县| 武川县| 宣武区| 武山县| 阜城县| 陇西县| 贵阳市| 北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