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表面上只是實寫一個采蓮女,但他的用字、形象的選擇和描寫都結合了一種品質。請看下面一句神來之筆,“照影摘花花似面”,迥異于以環境、裝飾寫美女的套式,而是將人和花結合起來,那女子低頭采摘荷花的時候如花的容貌倒映于水中,荷花的影子和女孩姣美的面容的影子一樣美麗。拿溫庭筠的“照花前后鏡”來比較,就可看出,溫庭筠寫的只是必然的動作帶來的必然的效果,而歐陽修所寫的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帶來的偶然的聯想,所以我說這是神來之筆。“芳心只共絲爭亂”,不管是摘荷花還是摘蓮蓬,只要摘斷荷梗,都會有許多不斷的藕絲。
當她“照影摘花”時既看到水中人影如花的美麗,也看到了梗斷絲連的藕絲,于是突然間就引起采蓮女內心之中的某一種情意,“亂”者是無法安排的,李后主詞說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是你無法排遣和解釋的一種感情,至此,不僅僅寫了采蓮女的裝飾、品質、容貌,還寫了她的內心感情。那么,采蓮女此時置身何處呢?“灘頭風浪晚”,傍晚的時候,風推水浪向水鳥駐足的河灘涌來,這是一種環境的轉變,歐陽修當然仍在寫這個采蓮女,但卻不時地給我們許多暗示,使人聯想到充滿風浪的人生經歷。“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因為天晚了,霧越來越濃,“煙輕”則是煙靄迷的樣子。中國古人常說的“煙柳”、“煙花”、“煙景”的“煙”字,都指的是霧。當煙霧籠罩過來的時候,這采蓮女才驀然發現同來的伙伴都看不見了。采蓮往往是結伴而行的,但因為各人專心其事,也因為濃霧的遮掩,彼此竟不得互見。
這兩句詞完成了環境的變化,好像是要提醒人們不必害怕孤獨。人生之中,有很多深刻的思想都是在孤獨的時候產生的,有的時候,寂寞和孤獨也能成全一個人,并不一定必然要毀損一個人,結果如何,全取決于一個人對之采取的態度。“隱隱歌聲隨棹轉”,這個采蓮女只好獨自走向歸路,所以隨著她的遠去,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她的歌聲,雖然此時已看不見船了,但歌聲起處必是漁船之所在,因為那歌聲和槳聲同發。“離愁引著江南岸”,那女子的歌聲表現出了一種離愁,離愁者是離別相思的感情。中國古代許多相思離別的詩歌并不指定哪一個人,卻能引起人們一種向往和追尋的感情。像《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離愁引著江南岸”,沿著江南的岸邊都是她追尋的離愁。這是一首非常好的小詞,只可惜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它的價值,致使許多詞選都沒有選這一首詞,實在可惜。
歐陽修的詞之所以能引起人們的聯想,不只是他表面上寫的情事,而且也在于他所表現的感情精神的境界。因此有些人就以為歐陽修的詞中都有寄托的含意,表面上寫的是香草美人,其實有所比興。即如清代常州派詞人就用這種辦法解說歐詞,但有時這種解說過于勉強。
其實,詞只要能提高一個人的感情修養就達到詞的目的了,但清朝常州詞派卻用比興來解釋一切。常州詞派張惠言編了一本詞集《詞選》,其中談到歐陽修的詞《蝶戀花》一首,這首詞表面上看來是傷春之作。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古時富貴人家都有幾重院子,前院、正院、后院、跨院等等。這首詞說有一個人居住在一個深深的院落之中。到底有多深呢?不知道。每層庭院都種上柳樹,柳樹茂密的枝條上似乎有一層煙靄。每層庭院都有很多房間,每個房間之前均垂有簾幕。簾幕到底有多少?難以計算。
在庭院深深的閨閣之內,一位女子思念著一位男子。這位富家子弟騎著裝飾講究的馬去歌伎那兒游玩去了。但是女子雖在高樓卻見不到他的去處。章臺路是漢時長安街名,后引申為男子游冶之處。春天的花本來就會落,更何況有暮春三月的暴雨狂風的吹打呢?女子被封鎖在重重庭院之中無法留住春天。有句古詩說“思君令人老”。古時候女子無法有更多的方法證明她生命的價值,只有靠男子對她的愛情。如果男的游冶不回,她的生命就是空白的一片。人的生命隨歲月消逝?花的生命也在雨橫風狂中零落。人為什么生命要消逝,花為什么要在風雨中零落?懷著離情,飽含著眼淚,看著一片片花瓣飄到秋千架的另一邊去,而無法把春天留住。這種寂寞傷春之情,可說是詞中本來的意境。
張惠言在《詞選》中,卻以為這首詞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是《離騷》的“閨中既已邃遠”的意思。而《離騷》的“閨中”指的是美人的住處,美人是比做楚國的君王的。所以這兩句詞的意思是:君王所在的朝廷是那么深、那么遠,我無法接近。“樓高不見章臺路”相當于《離騷》“哲王又不悟”,說那個男子不回來,不覺悟。男子意指君王。“雨橫風狂三月暮”指的是政令強暴。“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是指北宋初年的宰相呂夷簡很保守,而歐陽修、韓琦、范仲淹則主張改革,后來改革失敗,韓、范等人紛紛被貶出而言的。換言之,張惠言以為這首詞講的是慶歷年間政爭的事情。
如何判斷詞里是否有寄托、有比興,應從作者的生平、政治態度、口吻和歷史本事來考慮。雖然就歐陽修而言,慶歷年間是有政爭,他也確曾因政治主張被貶,但他這首詞的口吻卻不像《離騷》。《離騷》“閨中”和“哲王”兩句是緊接著的,意思很明顯,而這首詞在口吻上找不到哪個是指君王的,所以只能說可能有寄托。此外,看詞也得看詞中感情的基調和境界。“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寫的是春天的消逝,生命的落空,這兩句是有一種基本感情,但從敘寫的口吻上無法證明其與政治有關,看不出它牽涉到官場的政爭。所以我們只能說可能有比興,但不能像張惠言那樣肯定。
最后我們再簡單地講一首詞,就可以結束這次演講了。我們現在所講的都是詞第一階段的演進,可是歐陽修的詞對后人也是有影響的,所以有人批評歐詞是“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子瞻”是蘇軾,“少游”是秦觀。一般說來,歐陽修于豪放之中見沉著,這是他基本的特色,可是有的時候,豪放多于沉著之時,他的豪放就表現得有疏朗飛揚的意態,這是和后來的蘇東坡相近似的所在。請看他的《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平山堂在揚州,是當年歐陽修年輕時在揚州任職期間所建,這首詞是他后來送朋友到揚州時所作,是他對往事的回憶。“平山欄檻倚晴空”,平山堂建在山上,地勢很高,所以欄檻仿佛是在空中。“山色有無中”,放眼望去,遠方的山色時隱時現。“手種堂前垂柳”,當年我在堂前親手種下的垂楊柳樹,“別來幾度春風”,自我離開以后,已經過了多少年春風的吹拂。“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像你這樣富有文采的太守到了平山堂,一定會下筆文章萬言,暢飲美酒千杯。你是年輕人,你要好好在那里享受平山堂的美景,在那里飲酒作詩,“行樂直須年少”。你若不信,“樽前看取衰翁”,就請在樽前看看我歐陽修今天這副衰老的樣子吧,他雖然也有感慨,不過寫得頗有瀟灑飛揚之致,這自然是所謂“疏雋開子瞻”之處。但另一面則歐陽修之沉著也有寫得極為深婉之筆,如其《踏莎行》(候館梅殘)一首中之“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及《蝶戀花》(翠苑紅芳晴滿目)一首中之“煙雨滿樓山斷續,人閑倚遍闌干曲”諸句,便都寫得情深意婉,這自然也就是所謂“深婉開少游”之處。
總之,詞之發展自溫飛卿之以精美的名物引發讀者喻托之聯想,到韋莊之發展為勁直深切的抒情詩,再由馮延巳在詞中表現出一種感情的意境,至李后主之以個人經歷寫出了人間共有的無常的悲感,而且表現出開闊博大的氣象,都代表了詞之不斷的演進,只不過李后主之純真與耽溺的敏感之天才和他的破國亡家之遭遇既都屬于一種非常人所有的一種特殊情況,所以真正對后世產生影響的重要作者,遂不是李后主而是馮正中,而馮正中最值得注意的則是其詞中所表現的一種富于感發之作用的感情的意境,這正是使得小詞有了要眇幽微的豐富之含蘊的一種特殊成就。而北宋初期的晏殊和歐陽修就正是馮詞影響之下的兩位重要作者,這一階段可以說是詞之發展的第一階段。因為時間的限制,我的講課只能結束在這里,雖然勉強算是講完了一個階段,但結束得極為倉促,有許多說得不周全的地方,請大家多加原諒。
第三講說柳永詞
第一節
柳永是北宋時代一位著名的詞人,他的詞在當時流傳甚廣,宋人筆記曾稱“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又稱“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于世。”可見他的詞在當日曾經盛行一時。只可惜柳永為樂工歌伎而寫的這些流行歌詞卻頗為士大夫一類人士所不喜,以為其“淺近卑俗”,“語言塵下”,“聲態可憎”(見王灼《碧雞漫志》及胡仔《苕溪漁隱叢話》等),但我認為柳永在宋代詞人中實在是一個很不錯的、非常值得注意的作者。以前,不論是從舊的“文以載道”的眼光,或從新的“革命”的觀點來衡量,都認為柳詞多寫市井男女之情是鄙俗的,這些都失之片面。我們要結合柳永的身世看柳詞的整體,才能有一個比較正確的評價。
關于柳永的身世,因為他所寫的歌詞被當時的一般人認為鄙俗,被士大夫所排斥,影響了他的仕宦,因此正史也沒有傳。他的生平資料只能來源于三個方面:宋人詩文集、宋人筆記和方志。
王禹《小畜集》中有幾篇文章與柳永的家世有關。其中《連處士柳府君墓碣銘》一文,是柳永的父親柳宜和叔父柳宣請王禹為他們的父親柳崇所寫的墓碣銘;還有一篇《柳贊善寫真贊》,是柳宜的畫像贊;又有一篇《送柳宜通判全州序》,是送柳宜赴杭州任通判的贈序。這三篇文章都寫到了柳永的家世和他的父親柳宜的一些事跡。此外宋人許多筆記也記載有柳永的傳聞軼事甚多,雖互有出入,但大同小異,也能反映柳永生平的一些情況。再如《福建通志》、《余杭縣志》、《定海縣志》等也均有關于柳永家世、生平的記載。
我們要想認識柳永,首先最基本的一點,就應該先了解到他的儒家的家庭傳統、仕宦觀念和他個人的浪漫性格與音樂天才其間所形成的一種不幸的矛盾。
柳永的家世是個非常注意儒家道德的仕宦之家。柳族原籍河東,柳崇之五世祖柳奧隨叔父柳冕(唐古文家及歷史家)至福建任福州司馬,后又改官建州,遂定居焉。柳崇當五代王延政據閩之時,曾拒不應聘,隱居以布衣終。至于柳永的父親柳宜及柳永的五位叔父則都曾在南唐或宋朝做過官,而且他的父親在當時曾以孝行聞。柳永有兄二人,長兄柳三復,次兄柳三接也都曾有科第功名。侄柳湛,子柳也都中過進士做過官。
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中,柳永自己卻是一個具有浪漫性格和音樂天才的人。每個人天生的才能不同,凡具有特殊才能的人,往往都會不惜犧牲一切來從事他自己才能所專注的技藝,使他非這樣做不可,這是沒有辦法的。柳永喜歡音樂,因此就常為流行歌曲作詞,這影響了他的一生。宋人筆記說:“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于世。”因此我們讀柳永詞時應該有所注意的,就是在柳永的詞集中,有一部分不是柳永抒寫自己情意的,而是應樂工之求所作的詞。當時的歌伎如能找到柳永為之寫詞,便身價十倍。柳永有時還把歌伎的名字寫入詞中(如其《木蘭花》四首之分詠心娘、佳娘、蟲娘、酥娘諸歌伎等詞),此外柳永詞中也有一些應時祝頌之作(如《御街行》之“燔柴煙斷星河曙”,《巫山一段云》之“琪樹羅三殿”諸詞,便都是這一類作品)。
柳永生年,據羅大經《鶴林玉露》所載:“孫何帥錢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詞贈之。”據宋史,孫何在1004年逝世,去世前曾任兩浙轉運使,所以柳永寫歌頌錢塘的《望海潮》詞送給他。這事是可靠的,因為王禹《小畜集》中有不少詩文是贈孫何及其弟孫儀的,而王禹又與柳永之父柳宜有交往,故柳永可能在少年時即與孫何相識。如柳永贈孫何詞在1004年以前,而且寫詞時當已成年,如以20歲寫此詞推算,則柳永至少應生在985年(較晏殊、歐陽修還早)。
柳永對音樂的愛好是少年在汴京生活時形成的。據其《樂章集》所寫及宋人筆記、詩話之記載,可知其少年時代在汴京度過。而我們現在從南宋孟元老所寫的《東京夢華錄》中仍可見汴京當時繁華享樂的生活。古人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仁宗時的歌舞繁華,就是宋朝積弱敗亡之原因。當時汴京表面繁華,大街小巷之中,瓦子(歌伎所在之地)很多,歌伎打扮了站在樓上招邀賓客。而柳永當日就是生活在這種環境之中的,如他所寫的“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戚氏》)。受到這種生活的影響,因此他喜歡寫聽歌看舞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