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巳的時候,西湖也是美麗的。清明節是中國傳統中掃墓踏青的日子,上巳是農歷三月的第一個巳日。“滿目繁華”,放眼之下,滿目都是繁茂的花朵,這里的“華”和“花”一樣,而“繁華”比“繁花”的意思要廣泛一些,“繁花”僅限于描寫花木的繁茂,而“繁華”除去包含此意外,還有游人盛多之意。紅男綠女,裝點風情。“爭道誰家?
綠柳朱輪走鈿車”,大家紛紛猜測,綠柳之下走過的那紅漆車輪,鑲嵌玉石的華麗高車究竟是誰家所有。“鈿”,即指螺鈿金玉的鑲嵌。“游人日暮相將去”,“相將”即相傍的意思,言下之意,日暮之時,游人是成群結隊的歸去。“醒醉喧嘩,路轉堤斜”,不論清醒的還是酒醉的游人都在高聲地談話,也無論是在彎曲的歸途還是在斜斜的湖堤上。“直到城頭總是花”,從湖邊直到城門口一路都是盛開的鮮花。從這首詞我們也可以看到歐陽修筆下的熱烈有力的豪興。然而,這所有的一切豪興都是歐陽修對他傷感悲哀的反撲,所以直到第十首他才點出來是“俯仰流年二十春”,“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歐陽修在詞的寫作方面,雖不是開創風氣的人物,但他以其修養、性格和經歷,寫出了自己的特點,使讀者從此可以認識到他活生生的形象。
下面這一首《采桑子》并不是西湖組詞內的,寫作年月不詳。我們也簡單看一下:
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里聲。
“月白風清”講的是“盛”,是繁華、快樂、年輕;“憂患凋零”講的是“衰”,是親友的死。“鬢華雖改心無改”,他老了,可是內心感情依然年輕。古人說,“衰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歐陽修年紀大了,卻仍有杜甫“老去才難盡,秋來興甚長”的氣概。
第三節
除去我們上面講過的《采桑子》外,歐陽修的《玉樓春》詞也是很有名的,他的遣玩的豪興不但從他的用字、造句、敘述的口吻已經能使人有所體驗,像“急管繁弦”、“蝶亂蜂喧”以及“晴日催花暖欲然”這樣一些句子,除了能讓人體驗到這種豪興外,我們還可以發現歐陽修每次寫詞絕不止一首,像《采桑子》是十首,另外如其《漁家傲》二十四首,以兩套歌詞重復贊美一年十二個月的美麗風光,這種作風明顯地帶有民間曲子的風格,和敦煌唐代曲子寫本中描寫十二個月風光的曲子相類似。一下寫二十四首《漁家傲》,在歐陽修是不僅表現了一種豪興,而且還可看出他果然是把詞當做歌曲來寫作的。我們現在要講的《玉樓春》詞,歐陽修一共寫了二十九首,但它們和十首《采桑子》及二十四首《漁家傲》有所不同。《采桑子》、《漁家傲》是成組的,果真是一個系列;《玉樓春》雖有二十九首之多,卻不能說它是一組,它沒有一月、二月的次序,也沒有“西湖好”這樣一致的開頭,僅僅是能從二十九首《玉樓春》中看出歐陽修寫作的興致之高而已。現在我們來看一首他的《玉樓春》: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樽前擬把歸期說”,是說兩個人在相遇相悅之后,面臨著相別的時刻,人生短暫,遇合和生離死別也有一個期限。雖然要有分別,但畢竟兩個人此刻還相聚在一起,還有酒可以共飲。我們剛才說過歐陽修的詞里一方面有傷感悲哀的感情,但他又要將它排遣掉,要向它反撲,從而表現出一種豪興。傷感是一種下沉的悲哀,反撲卻是一種上揚的振奮,這兩種力量的起伏是造成歐陽修詞特有姿態的原因所在。
兩人現在還在飲酒,但最終還是有離別之時的,所以就有了一個歸期了。晏幾道有一首小詞說“明年應賦送君詩,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想著明年送行的日子,就更珍惜現在相聚的時候,因為過去一天就更臨近分手的時間。
所以天下的事情除非不定期,若是定期則必將很快地來到。晏幾道的“離別”還是在明年,而歐陽修的“歸期”卻就在眼前。就要告訴對方,“樽前擬把歸期說”,不用說真到離別的那一刻,就是一念及歸期,以至于想把歸期說出來心里都難過。“未語春容先慘咽”,“春容”自當指那美麗女子的容貌,“慘咽”二字則更用得好,“慘”是那女子臉上悲哀的表情,“咽”是她馬上改變的口中的聲音,是如泣一般嗚咽的語聲,所以“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是寫離別很傳神的兩句。為什么你會對分別如此地動情,“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古人說:“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最有智慧的人能夠超脫于感情之上,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也不會動情,而感情所聚的正是我們這些不上不下的人。人生而有情,所以在聚散離合之時自有悲哀。晏殊說的“春風不解禁楊花,亂撲行人面”,馮正中所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春風何曾有悲歡憂喜的感情呢,李后主說“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明月為何讓李后主有這樣多的悲哀,會讓他想到故國,又為何會讓他寫下“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詞句?
風月本來沒有悲歡的感情,可是人生有此感情并且有難以解脫的地方,才因為風月而引起這般的情感。就像馮正中說的“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所以歐陽修說是“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沒法解脫、沒法忘懷、沒法忍受的這一切感情卻都與風月無關,風月只是人之感情產生的媒介而已。這首詞上闋全寫的是悲苦的離別。而歐陽修卻要以飛揚的意興掙扎起來。他說“離歌且莫翻新闋”,“新闋”,是一曲終了,再唱一首新曲,“闋”就是音樂的一個章節的意思,“翻”即改變的意思。古代在離別的時候吹奏的樂曲都是離歌,“離歌且莫翻新闋”,是說請暫且不要再唱什么新的離歌,那離歌“一曲能教腸寸結”,一曲離歌就已經讓離別的悲哀郁結凝聚在一起,無法遣散,就像唐朝詩人王昌齡的詩云:“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因為這是在塞上,在那些遠離家鄉親人的戍卒中間,所以他不管換多少歌,也離不了離別的主題。
歐陽修的十首《采桑子》是先寫遣玩的豪興,直到第十首才寫出來傷感和悲哀的,這一首小詞卻是先寫的悲哀后寫的豪興。離別的不可避免和帶來的痛苦,大家都十分清楚,那就讓我們珍惜這分離之前的短暫光陰,用欣賞的豪興去享受這美好的時光。“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直”是簡直之意,“須”是應該之意,“直須”乃無所顧忌也,要將那洛陽城中所有美麗的花朵看遍,才和那我曾享受過的代表春天的和煦春風告別。歐陽修本來先說的是人,“未語春容先慘咽”,他后來說的是“春”,是把二者融為一體。這首詞很能代表歐陽修的特色,一個是他兩面的張力,他要從悲哀之中掙扎起來欣賞,這是他既豪放又沉著的緣故,另一個是敘寫的口吻,“擬把”、“自是”、切莫”、“直須”、“始共”都是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的。
我們所選的歐陽修的第二首《玉樓春》全文是這樣的: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
樽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歌黛蹙。
歐陽修對大自然的景物有很敏銳的感受,他要表現的是春天已經到來時他內心的欣喜,大自然的景色變化是有目共睹的,但寫出詩來,人與人之間就分出了水平的高低,有的人的詩只是耳目感受的再現,而有的人的詩卻是心靈感受的傳達。歐陽修就寫得很好:“雪云乍變春云簇”,作為一個詩人對四季云彩變化一定得有敏感的認識,冬季下雪天的云彩準是凝集成一片,沉重得如同鉛塊。柳樹的枝條在冬天顯得干而硬,到春天則變得潤而軟,春天的云彩也是如此,變得柔軟了,“雪云乍變春云簇”,由將要下雪的如同黑鉛般的云彩變成了柔軟的春云。這春云有何特點?“簇”本指花草的一叢,而用以形容春天的云彩,就是說那春云像一堆堆、一團團白色的棉花差不多,而背景是湛藍的天空。春天的到來,更激發起歐陽修欣賞的豪興,“漸覺年華堪送目”,有的版本,“送”字為“縱”字。他說是我慢慢地意識到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節就將來臨,我可以登山臨水放眼縱觀。
在這里“縱”字更準確地體現了歐陽修的盡情的意興和奔放的感情。后面是歐陽修的所見:“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梅花,一般說來是向陽的先開,而向陽的應是南枝,歐陽修寫的是北枝,是背陽的,所以說是“犯寒開”,“犯”是冒犯、抵制的意思,“犯寒開”三字是沉著悲哀和豪放享樂兩種情緒的結合,非常有力量,自然地展現出一種最高的境界。“南浦波紋如酒綠”,“波紋”二字又有一種姿態,比起“水波”之類的字眼要靈活得多,那被春風吹起的波紋像酒一樣綠,“酒”字里又暗含享樂的誘惑。“芳菲次第還相續”,有的版本“還”作“長”,什么叫“芳菲次第”,中國舊說有二十四番花信風,各種花卉接連不斷地開放,傳播著春的消息,所以我覺得這里如是“長”字將比“還”字好,是永遠如此的意思。盡管如此,還是“不奈情多無處足”,遠遠不能使我這樣多的感情得到滿足。這再次表現出了歐陽修要盡情享樂的意興。歐陽修不是那種淺嘗輒止的人,他內心的感情實在太豐富了。他的這種永遠不能滿足是一種悲哀,在最后兩句他轉折回來,說是“樽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歌黛蹙”,有的版本“歌”作“眉”。
馮正中說:“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中國的傳統意識認為花和酒應該是在一起的。花是自然界給予的快樂,酒是人世間給予的愉悅,然后自然界有好花則必得有人世的好酒來相稱。冬天的時候,只有酒而沒有花,你覺得很悲哀,急切地盼望春天的到來,所以說是“樽前百計得春歸”,“百計”是想方設法,“得春歸”是確實看到春天回來了。如此地得來不易,更應該“莫為傷春歌黛蹙”,不要為了花落而悲哀,在唱歌的時候,不要皺起眉頭(作“眉黛”時如此講),或者說歌女的眉黛不用皺起(作“歌黛”時如此講)。今天有春光,今天有花開,今天有美酒,今天有歌聲,你不要傷心,要節制壓抑自己的悲哀。歐陽修和李后主相比,感情就不是那樣單純,而有悲哀、奔放、沉痛、昂揚的多種成分。
在講義里我們還選有歐陽修的一首《蝶戀花》詞,這首詞也是歐詞中頗有特色的,下面我們看一下全文: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開端一句“越女采蓮秋水畔”,“蓮”是最美麗純潔的花卉,“秋水”則一般都是澄清的,有的人形容女子的眼睛的美麗如同秋水,正是由于這個緣故。“越女采蓮秋水畔”,是比珠樓玉房不知要好多少倍的自然環境。寫這女子的穿戴裝飾,則是“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窄袖”是相對于寬袖而言的,因為是采蓮,更需要窄袖才不至于動作時被水打濕。采蓮的時候,還是初秋的季節,天氣還相當熱,所以采蓮女衣服的料子是既輕又薄的“羅”——一種絲織品。“暗露雙金釧”,“釧”是女子戴的手鐲,因為采蓮,所以將手鐲上推藏于衣服的袖子之下,是隱隱約約透過輕羅的窄袖可以看到她戴的黃金的手鐲,所以說是“暗露”。歐陽修這兩句完全是寫實的,與眾不同的是在于他怎樣地安排形象,以及如何選擇用以形容那形象的字樣。
他用的“窄”和“輕”兩個字傳達著一種纖細輕柔的感覺,而“黃金”代表著美麗與貴重,藏于袖子里面則又有了幽隱含蓄的品格,恰到好處地起到了襯托出采蓮女形象的作用。歐陽修筆下的采蓮女和中國傳統的某種品德有暗合之處,《詩經·碩人》形容衛莊公的夫人就曾說“衣錦衣”,說衛莊公的夫人不僅容貌美麗,而且品德很好,雖然貴為一國之君的夫人,當她穿上錦衣的時候外面還要罩上外袍,這是一種幽隱含蓄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