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瘦女人嗖地一下走開了,躍到了床上。她從毛毯下露出一只有神而狂怒的眼睛,盯著她的丈夫。她試圖把風濕病、牙痛和破傷風一股腦兒全施加在他身上。如果她能知足點,把注意集中在其中一種病痛上,她也許會如愿地折磨到她丈夫,但她做不到。
“終結(jié)即死亡。完美即終結(jié)。萬物皆非完美。稀飯里有硬塊。”哲人說。
五
第二天,那個矮精靈來到松林,在房子附近看到兩個孩子。矮精靈把張開的右手舉到頭頂(這是仙女和蓋爾人問候他人的方式)。他本來打算繼續(xù)往前走,但是一計妙招讓他停下了腳步。坐在兩個孩子面前,他長時間地盯著他們,兩個孩子也盯著他。
最后,矮精靈對男孩說:“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休馬斯·貝格。”男孩回答。
“這是小名。”矮精靈說。
“先生,我母親這么叫我。”男孩回道。
“你父親叫你什么?”矮精靈又問道。
“休馬斯·奧恩·梅爾都尹·奧·卡布黑爾·馬克·安·德羅伊德。”
“這是大名。”矮精靈說。
他轉(zhuǎn)過身,面向小女孩,問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布麗吉德·貝格。”
“你父親叫你什么?”
“先生,他從來沒叫過我。”
“嗯,休馬斯和布麗吉德,你們倆是好孩子。我很喜歡你們。希望下次再見時,你們還這么健康。”
接著,矮精靈沿著原路回去了。
他邊蹦邊掰著手指,有時用一條腿蹭蹭另一條腿。
“那個矮精靈挺好的。”休馬斯說道。
“我也喜歡他。”布麗吉德說。
“聽著,”休馬斯說,“我來扮那個矮精靈,你來扮兩個小孩,我來問你我們的名字。”
于是他們玩起了這個游戲。
第三天,矮精靈又來了。
他坐在兩個孩子旁邊。
像前一天一樣,他有一小會兒沒說話。
“先生,您不打算問我們的名字了嗎?”休馬斯問。
他的妹妹羞答答地理順了裙子,說:“先生,我的名字是布麗吉德·貝格。”
“你們玩過拋接子游戲嗎?”矮精靈問道。
“沒有,先生。”休馬斯回答。
“我來教你們玩拋接子。”矮精靈說。
他撿起幾顆松果,教兩個孩子玩拋接子。
“你們玩過彈球嗎?”
“沒有,先生。”休馬斯回答。
“你們玩過指甲游戲嗎?”
“沒有,先生。”休馬斯說。
“那個游戲很好玩,”矮精靈說,“小雞靠后也好玩,還有公山羊的尾巴有二十四碼、小鎮(zhèn)子、浮雕和蛙跳。我會把這些游戲都教給你們,”他說,“我還會教你們玩小刀、石彈入洞和霍尼與強盜。”
“最好從蛙跳開始,我現(xiàn)在就教你們。小布麗吉德,像這樣彎下腰;休馬斯,你到遠一點的地方去,也像這樣彎下腰。現(xiàn)在我從小布麗吉德的背上跳過去,然后我跑起來,從休馬斯的背上跳過去,就像這樣,接著我跑到前面去,彎下腰,布麗吉德,現(xiàn)在你跳過你哥哥,然后跳過我,往前跑一段,彎下腰,現(xiàn)在,休馬斯,輪到你了,你跳過我,接著跳過你妹妹,往前跑,彎下腰,輪到我跳了。”
“這個游戲真好玩,先生。”休馬斯說。
“是的,小伙子,頭向下。”矮精靈說,“跳得好,你肯定跳不過我,休馬斯。”
“我已經(jīng)比布麗吉德跳得好了。”休馬斯回答,“多練習幾次,我也會跳得和你一樣好。先生,頭向下。”
他們絲毫沒注意到,他們已經(jīng)穿過了樹林邊緣,玩耍著進入了一片高低不平的牧場,地面上滿是灰白的大巖石。這是視線所及之處的最后一塊牧場。牧場后面,崎嶇不平、覆滿石楠的山坡向遠處攀升,直至天際。牧場四周圍繞著凌亂的黑莓樹籬,到處都是綿長、堅韌、野生的植物叢。牧場一角的附近長著一棵樹冠寬闊的矮樹。他們玩著玩著,離那棵樹越來越近。矮精靈在樹旁彎起腰拱起背,休馬斯跑過去,一跳,滑下了樹邊的一個洞。接著布麗吉德跑過去,跳著滑下了同一個洞。“哎呀!”布麗吉德大叫一聲,消失不見了。矮精靈掰著手指,用一條腿蹭蹭另一條腿,接著他也跳入那個樹洞中,消失不見了。
孩子們平時回家的時間早就過了,伊尼斯-瑪格拉斯的瘦女人有點兒擔憂。以前他們都按時回家吃晚飯的。瘦女人厭惡其中一個孩子,即她親生的孩子。但是由于她忘了哪個孩子是自己的,而又愛著另一個孩子,所以她必須兩個都愛,她怕犯下錯誤,責罵到那個她內(nèi)心疼愛的那個孩子。因此她同時擔憂著兩個孩子。晚餐的時間過了,該吃夜宵了,但是孩子們還沒回來。瘦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走到黑暗的松林中,呼喚著他們,直到嗓子嘶啞了,連喊叫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了。傍晚過去了,夜晚來臨了,她邊等著哲學家回來,邊回顧這件事。她的丈夫沒回來,孩子也沒回來,矮精靈沒有按約定回到這里。靈光一現(xiàn),她明白了,矮精靈綁架了她的孩子!她宣布要對矮精靈發(fā)起駭人聽聞的報復。哲學家穿過樹林,走進房內(nèi)時,她內(nèi)心無比狂喜。她飛奔向哲學家。“丈夫,”她說,“戈特-納-克洛卡-莫拉的矮精靈綁架了我們的孩子。”哲學家盯著她看了一會。“綁架,”他說,“數(shù)個世紀以來,一直是精靈、吉普賽人和東方的土匪最喜歡干的事。通常的步驟是抓住一個人,以此得到贖金。如果沒有得到贖金,他們會砍下被綁架者的一只耳朵或一根手指,送給有關的人,并附上聲明:除非對方做出合適的安排,否則一周后,還會寄去一只胳膊或一條腿。”
“你聽明白沒?”瘦女人激動地說,“是你自己的孩子被綁架了。”
“沒有,”哲學家說,“然而,精靈很少遵從這一步驟,通常他們偷竊,不是為了得到贖金,而是因為他們喜歡偷竊,或是其他難以理解但可能挺實用的原因。他們把被綁架者關在自己的堡壘內(nèi)或設防高地上,直到時光流逝,被綁架者忘記了自己的出身,變?yōu)榫`界溫順的公民。綁架絕不僅限于人類或精靈。”
“你這個惡魔,”瘦女人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你要不要聽我說?”
“不要,”哲學家說,“許多食蟲類動物也有這種習慣。比方說,螞蟻住在井然有序的群體中,是體面的物種。它們有著最復雜最類人的文明,它們經(jīng)常去遠方冒險、殖民或探險,帶來豐厚的戰(zhàn)利品,如蚜蟲和其他動物。此后,被擄來的動物成了仆人和螞蟻共和國的公民。因為螞蟻從來不殺害或吃掉俘虜,這種做法就叫做綁架。蜜蜂也是如此。蜜蜂是堅強而勤勞的物種,住在六邊形的巢室內(nèi),建筑巢室極其困難。有時,我們會觀察到,由于沒有自己的蜂王,它們會從較為弱小的鄰居那里綁架來一個蜂王,它們毫無羞恥、憐憫和悔改之心,把綁架來的蜂王占為己有。”
“你還不明白?”瘦女人尖叫道。
“不明白,”哲學家說,“相傳,亞熱帶的類人猿也綁架孩子,有人說,類人猿對被綁架的孩子非常體貼,它們大方慷慨地和他們分享椰子、甘薯、香蕉和其他赤道地區(qū)的食物,把脆弱的孩子從一棵樹上帶到另一棵樹上(往往離彼此很遠并離地面很遠),它們時刻看守、牽掛和關愛著被綁來的孩子。”
“我要睡了,”瘦女人說,“稀飯在爐盤上。”
“里面有硬塊嗎,親愛的?”哲學家問。
“但愿有,”瘦女人回答,接著她躍到床上。
那晚,哲學家風濕病犯了,疼痛讓他難以忍受,直到天蒙蒙亮,他的妻子變得疲倦不堪,不情愿地睡著了,他的疼痛感才有所減輕。
六
第二天早上,伊尼斯-瑪格拉斯的瘦女人起得很晚。不過她一醒來就急不可耐地吃完早餐。接著馬上戴上帽子和圍巾,穿過松林,朝著戈特-納-克洛卡-莫拉的方向走去。很快,她來到那片遍布巖石的牧場,走到東南角的那棵樹旁,撿起一塊小石頭,敲得樹干砰砰響。她敲擊的方式很奇怪,先敲兩下,再敲三下,最后敲一下。洞里傳來說話聲。
“請問是誰?”那個聲音說。
“伊尼斯-瑪格拉斯的班·納·德羅伊德,你知道我是誰。”她回答。
“來了,高貴的夫人。”那個聲音說。轉(zhuǎn)瞬間,那個矮精靈從洞口跳出來。
“休馬斯·貝格和布麗吉德·貝格在哪里?”瘦女人厲聲道。
“我怎么知道他們在哪里?”那個矮精靈回答,“他們現(xiàn)在不該在家嗎?”
“要是他們在家里,我就不會到你這來找他們了。”瘦女人回答,“我堅信是他們在你這。”
“你來搜。”矮精靈邊說邊解開了他的背心。
“他們在你的小屋里。”瘦女人怒聲道,“你越早把他們放了,對你和你那五個兄弟越好。”
“高貴的夫人,”矮精靈說,“你可以親自下去,到我們的小屋看看,這是最公平的做法。”
“我下不去,”她說,“我太大了。”
“你知道怎樣讓自己變小。”矮精靈回答。
“但是我可能沒法再把自己變大了,”瘦女人說,“那你和你那卑鄙的兄弟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如果你不把孩子放了,”她繼續(xù)說,“我就讓克羅根-康格海勒仙女來對付你們,你知道歐伊雷安-納-格拉斯的酒精靈偷了女王的嬰兒后的下場。你們的下場會更慘。今晚月出前,我的孩子還沒回到家里,我就去找我的族群。把這話捎給你那五個丑陋的兄弟。祝你健康。”她加了最后一句,大步離開了。
“祝您健康,高貴的夫人。”矮精靈說。他單腳站立著,直到看不見瘦女人了,才滑下洞內(nèi)。
穿過松林回家的路上,瘦女人看到了米豪爾·麥克穆拉楚朝她家的方向走去。他的眉毛緊鎖,顯得很困惑。
“愿上帝與你同在,米豪爾·麥克穆拉楚。”她說。
“愿上帝與圣母瑪麗與您同在,夫人。”他回道,“今天我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是嗎?”瘦女人說。
“我過來和你丈夫商討一件特別的事。”
“米豪爾,如果你想商討問題,那你來對了地方,。”
“他真的很了不起。”米豪爾說。
幾分鐘后,瘦女人又開口了。“我在這兒都能聞到從他的煙斗里散發(fā)出來的臭味。你直接去找他,我在外面待一會兒,聽你們兩人說話,我頭疼。”
“只要您高興,我就高興,夫人。”她的同伴米豪爾說完這句話,就走進了那棟小房子。
米豪爾·麥克穆拉楚感到困惑不解,這是有原因的。米豪爾只有一個孩子,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遺憾的是,根本沒有人知道她有多美,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時,她在山澗的渦流中洗澡,看到自己在平靜的水面上美麗的倒影,一股強烈的悲傷感襲來:縱使自己生得再美,無人欣賞又有什么用?美麗也講究實用。藝術與手藝,優(yōu)美與實用,都必須放在市場里,由高利貸者鑒定。
她家附近只有一棟房子,貝西·漢尼根住在那里。還有幾棟房子和她家隔著綿長而安靜的小山和沼澤,零星地散布在數(shù)英里之外,因此自出生后,除了她父親外,她沒見過幾個男人。她幫著父母打理家中的所有瑣碎家務。每天,她還趕著他們家的三頭奶牛和兩頭山羊,到山坡上的草地去。在晴空萬里的日子里,在陽光溫暖、不假思索的狀態(tài)下,時光慢慢流逝。許多想法不經(jīng)意地進入了她的思維,許多畫面像鳥兒飛過天空那樣停留了片刻。剛開始,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感到很快樂。很多事物都能勾起孩子的興趣:遼闊的天空每天都有著不一樣的美;草叢間或石楠里住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小動物;一只鳥從山上陡然盤旋而下,飛到無垠的平原上;小花兒心滿意足地駐足在自己平靜的小天地里;蜜蜂為自己的家園采集食物;暮色里,矮胖的甲殼蟲總是迷路。這紛繁的景象使她興趣盎然。三頭奶牛吃了很久的草后,走過來,躺在她身邊,邊咀嚼反芻的食物邊看著她。山羊也會從歐洲蕨中歡躍著蹦過來,把頭埋進她的胸部。它們都很愛她。
誠然,在這個女孩平靜的世界里,每個生物都愛著她。但是在她的意識里,一種不安和憂慮漸漸增長,在此之前,這種感覺就像是個陌生人。有時,無盡的疲倦讓她困倒在地。她的頭腦中生出了一個念頭,那個念頭無名無姓,不斷增強,無以言表。她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去應對、擺脫或迎接這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日益堅定和懇求地敲著她的門,央求和她說話,被她接受、愛撫和養(yǎng)育。思想才是真實的,言語只是給它穿上了衣服,可是思想就如處女一樣害羞膽怯,除非是給它裝飾了合適的語言。我們不可能看到它那朦朧的裸體:它從我們身邊飛離,又回來,在黑暗里,喊出尖細的童音;要理解它,我們必須忍受著思想上的煎熬,傾聽著,占卜著,最終我們把它轉(zhuǎn)變成一些象征,那些象征只是思想的防衛(wèi)和旗幟。因此她無法理解從遠處靠近她的撫摸,然而那撫摸是如此親密;那低語是如此遙遠,卻又如親身經(jīng)歷那般,讓人激動不已。無論是在語言上還是在經(jīng)歷上,她都不夠格。她能夠傾聽,卻無法思考;她能夠感知卻無法了解。她的雙眼看向前方,卻看不到;她的雙手觸摸著陽光,卻感覺不到。就像是微微輕風,撩動了她的長發(fā),卻無法吹起它;就像是拂曉時瞥見的第一縷白色,既非光亮又非黑暗。但是她不是用雙耳傾聽,而是用血液傾聽。她靈魂的手指伸出去,緊扣住那個陌生人的手。她的憂慮感很快就結(jié)束了,相伴而來的是一種渴望。這種渴望既非身體上的也非精神上的,因為她的身體和心靈對此并不十分感興趣。身體和心靈之間的某個昏暗地帶變得更加警惕,它注視著,等待著,從不睡去,卻也從不知疲倦。